陆瑾康指尖刚触到帕角,忽闻琉璃花房外传来尖锐的警哨声。青雀跌跌撞撞闯进来,青雀跑得双颊通红,鬓边的绢花歪到了耳后,发带松散地垂在肩头。她胸口剧烈起伏,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两步,绣鞋的鞋尖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扑去。好不容易扶住廊柱站稳,裙摆还沾着几片方才跌进花丛里蹭上的花瓣,手腕上的铜铃铛随着颤抖发出细碎杂乱的声响,像是她此刻慌乱无序的心跳。
\"不好了!皇后娘娘的凤驾往这边来了!\"宋明珏脸色骤变,一把将商若棠护在身后,却见陆瑾康将帕子迅速塞进怀里,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躲到屏风后面。\"少年扯开衣襟,陆瑾康指尖如飞,三两下扯开腰间金丝玉带,明黄锦袍的盘扣崩落两颗,露出里头月白中衣的领口。他故意将玉冠歪斜着推到脑后,几缕黑发垂落在眼尾绯色处,又抓起案上的夜光兰种子狠狠揉进发髻,细碎的蓝紫色花屑沾在睫毛与鼻尖,平添几分不羁。最后抓起墨砚旁的狼毫,在面颊随意抹了两道墨痕,原本矜贵的五皇子,此刻活脱脱像个刚从酒肆打滚出来的浪荡子,唯有眼底狡黠的光,昭示着这一切皆是刻意为之。
商若棠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宋明珏拽着躲进绘有百子千孙图的屏风后,隔着镂空雕花,她看见陆瑾康瘫坐在满地诗稿中,玉冠歪斜。
步辇停在花房外,皇后端坐在鎏金嵌宝的凤辇上,明黄翟衣绣满金线织就的凤凰,随着动作泛起粼粼华光。她头戴九翚四凤冠,珍珠串成的珠翠垂落额前,随着辇驾晃动轻颤。眉间黛色如远山含霜,丹凤眼微微上挑,眼角的细纹里都浸着经年累月的威严。鎏金护甲套在纤长手指上,随着抬手动作发出泠泠声响,唇角抿成锋利的直线,周身萦绕的压迫感,如同暴雨将至前翻涌的乌云。
金丝珠帘掀起时,商若棠听见陆瑾康懒洋洋的声音:\"母后怎有空...\"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皇后的鎏金护甲重重拍在石桌上:\"你可知御史台弹劾你私会外臣之女?这满地狼藉成何体统!\"
屏风后的宋明珏攥紧了腰间玉佩,商若棠却注意到陆瑾康偷偷往这边瞥来的眼神。少年指尖藏着的半片素绢若隐若现,在皇后震怒的斥责声中,他突然仰头大笑:\"儿臣不过是与友人赌诗取乐,难不成连这点雅兴也要被管束?\"
混乱间,宋明珏突然握住商若棠冰凉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引开侍卫,你...\"话未说完,陆瑾康突然抓起案上的玉海棠朝屏风掷来。商若棠下意识伸手接住,却听陆瑾康高声喊道:\"母后请看!这冰玉海棠便是赢来的彩头!\"
皇后的目光扫过屏风后露出的半幅裙裾,面色阴沉得可怕。陆瑾康却笑嘻嘻地晃着腰间重新系上的螭纹玉佩:\"母后若是不信,大可问宋公子——\"他故意拖长尾音,\"毕竟这赌局,可是他最在意的...\"
\"够了!\"皇后甩袖离去,凤驾的轱辘声渐渐远去。商若棠从屏风后转出,却见陆瑾康倚着墙,额角沁出冷汗——方才皇后盛怒之下,那重重的一巴掌险些伤到他藏在袖中的素绢。月光下,宋明珏望着两人交叠的视线,突然将自己的玉珏塞进商若棠手中,宋明珏转身的瞬间,藏青色袍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将案上未干的墨迹扫得狼藉。他攥着腰间玉佩的指节泛白,骨节凸起如嶙峋的山石,连青筋都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跳动。乌发被夜风吹散几缕,却掩不住他紧蹙的眉峰与眼底翻涌的暗潮。
他刻意不回头,靴底重重碾过满地海棠花瓣,殷红汁液渗出,如同被碾碎的心事。腰间商若棠按住的帕角还带着余温,此刻却像块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直到踏出琉璃花房十丈开外,他才猛地扯下那方帕子,狠狠攥进掌心,丝绸上的并蒂莲被揉得皱成一团,最终被他狠狠甩进夜色里。转身跨上枣红马时,玉珏在他怀中发出清越却孤寂的脆响,随着马蹄声渐远,消散在浓稠的夜色中。
商若棠攥着温润的玉珏,望着宋明珏远去的背影,绣鞋碾过满地狼藉的诗稿。青雀怯生生地凑过来收拾残局,却被陆瑾康抬手制止。少年倚着雕花屏风缓缓滑坐在地,歪斜的玉冠终于支撑不住,\"当啷\"一声滚落在海棠花影里。
\"殿下!\"商若棠这才注意到他耳后渗血的伤口——是方才皇后的护甲擦过的痕迹。商若棠的呼吸猛地停滞,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眼前陆瑾康耳后蜿蜒的血迹刺得她眼眶发烫,那抹猩红像是要滴落在她心头。往日少年狡黠的笑靥与此刻苍白的脸色重叠,她的指尖不受控地发颤,想要触碰伤口却又怕弄疼他。喉咙像被烛泪封住,酸涩的情绪翻涌而上,既懊恼自己没能及时护着他,又因他为自己挡下责罚而揪心。
风从花房缝隙钻进来,卷起满地诗稿,她却只听得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满心满眼只剩那个倚在墙边、强撑着笑意的身影。
陆瑾康却笑着扯下染血的袖角,将半片素绢裹进其中:\"小蝴蝶又要哭鼻子了?\"他伸手去够她发间歪斜的银蝶,指尖却在触及的瞬间顿住。
月光透过琉璃窗格,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投下细碎光斑。商若棠突然想起昨夜蜷缩在他披风里的温暖,此刻却见少年单薄的中衣下,隐隐透出鞭笞过的旧痕。\"为什么要...\"她的声音发颤,话未说完就被陆瑾康用染着夜光兰汁液的指尖按住嘴唇。
\"嘘——\"他将裹着素绢的布团塞进她掌心,\"明日巳时,宫墙根的老槐树。\"少年眼尾的绯红混着血渍,竟比往日更显艳丽,\"带着这个,还有...\"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发烫的耳垂,\"宋公子给你的玉珏。\"
花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商若棠这才惊觉夜已深。陆瑾康撑着墙勉强起身,明黄锦袍上沾着墨渍与花瓣,却依旧挺直脊背。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玉海棠,轻轻别在她发间:\"可别让它再沾了灰尘。\"
回程的马车上,商若棠展开染血的素绢,发现背面用朱砂新添了半阙词:\"烛影摇红映旧痕,相逢不语泪沾巾。\"她攥着发烫的玉珏,想起宋明珏转身时决绝的背影,忽然听见青雀小声道:\"小姐,你的帕子...\"
低头看去,绣着并蒂莲的帕角不知何时被勾破,丝线纠缠成乱麻,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车窗外,宫墙的剪影在月色下阴森如巨兽,而老槐树的枝桠正探进墙头,在风中摇晃着,似在等待明日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