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周遇吉按捺下心中的疑虑,脸上挤出几分客套的笑容,对着李凤翔拱手道:“李公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代州城虽残破,末将定当尽地主之谊,为公公接风洗尘。”
李凤翔却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态度亲切得让周遇吉和他身后的几名亲兵都感到有些意外:“周总兵言重了。咱家奉旨而来,岂敢劳烦将军。一路行来,见代州军容尚整,城防严密,足见总兵治军有方,陛下在京中亦是常常挂念周总兵的。”
这番话既捧了周遇吉,又点出皇帝的“关怀”,显得平易近人,毫无京城大珰的架子。周遇吉心中那份警惕稍稍放下,侧身引路:“公公请。”
两人并辔而行,朝着城内衙署而去。沿途,李凤翔看似随意地与周遇吉寒暄着地方风物,目光却不时扫过街道、城防设施,尤其在经过城中高耸的边靖楼时,还特意驻足赞叹了几句:“那便是代州名胜边靖楼吧?果然气势不凡,登楼远眺,定能将城外动静尽收眼底。”
周遇吉只当他是初到边地,对一切感到新奇,随口应和着。李凤翔却话锋一转,貌似不经意地说道:“陛下深知周总兵驻守北门,扼守要隘,劳苦功高,粮饷不济,心中甚是忧虑。特遣咱家前来,一为宣慰将士,二来嘛……也是想看看,总兵在此有何难处,咱家或可代为周旋一二,绝不让忠臣良将寒了心。”
这话几乎是明示了此行可以解决军饷问题。周遇吉心中一动,但多年的经验让他不敢轻信,他沉声道:“多谢公公美意,也谢陛下圣恩挂怀。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怕也是有心无力吧?末将在此,只求粮草能按时足额发放,让弟兄们有口饭吃,有力气守城,便已是万幸。”
“呵呵,” 李凤翔发出一阵低笑,眼中闪过一丝胸有成竹的光芒,“周总兵此言差矣。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但陛下亦有陛下的手段。咱家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只要周总兵能与咱家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确保代州防务万无一失,这饷银嘛……”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上百万两,也非难事。”
上百万两!周遇吉瞳孔猛地一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李凤翔那笃定的神情,又不似作伪。这太监,到底有什么通天手段?
当晚,周遇吉在自己的总兵府衙内为李凤翔设宴接风。说是宴席,却异常简陋——几样粗粮、一盆炖菜、一小碟咸肉,仅此而已。周遇吉解释说是军中物资匮乏,一切从简。李凤翔却毫不在意,欣然入座,还称赞周总兵与士卒同甘共苦,实乃将帅典范。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李凤翔吃得不多,只是偶尔问些代州的防务和民情,绝口不提那“百万两饷银”之事。周遇吉心中虽然好奇,但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宜在人多口杂的场合深究,便也默契地不再追问。一顿饭在表面的客气和沉默中结束。
然而,就在周遇吉的总兵府内粗茶淡饭之时,夜幕下的代州城另一端,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城西的楼牌西街,一处占地颇广、戒备森严的大宅院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娇笑声、劝酒声不绝于耳。这里是代州城内几家大晋商秘密聚会的场所。此刻,大堂内酒筵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穿着暴露的歌姬舞女穿梭其间,极尽奢靡。
为首的正是代州商会的头面人物,翟堂。他挺着肥硕的肚子,搂着美艳的歌姬,满面红光地举杯:“诸位,喝!今日不醉不归!管他娘的什么流寇!什么朝廷!”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 “翟爷说的是!这世道,没指望了!朝廷连京营的饷都发不出,还管我们山西死活?” “可不是嘛!周遇吉那厮就知道催粮要钱,我看他也撑不了几天!咱们的银子,可不能打了水漂!” “依我看,还是翟爷有远见!我已经联系好张家口那边的路子了,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那边鞑子虽凶,但只要给足了银子,做买**在大明朝廷眼皮子底下痛快!” “对对对!等风声一过,咱们就去张家口!听说那边皮货、药材生意好做得狠!”
这些富可敌国的晋商,在大明危难之际,非但没有丝毫报国之心,反而囤积居奇,准备勾结外敌,发国难财,甚至计划着卷款跑路。
就在他们得意忘形之际,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老……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把咱们院子给围了!”
翟堂酒意上涌,不耐烦地挥挥手:“慌什么!定是周遇吉手下那些丘八又来打秋风了!去,拿几百两银子打发了就是!没眼力见的东西,扰了老子的雅兴!继续喝!” 其他商人也大多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这代州城里,还没有什么事情是银子摆不平的。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院门竟被硬生生踹开!无数手持火把、刀枪出鞘的官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迅速控制了院内各处要道。周遇吉一身铁甲,手按腰刀,面沉似水地大步走了进来,凌厉的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商人和歌姬,沉声喝道:“奉旨办案!所有人不许动!封锁院落,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翟堂等人酒意顿消,脸色大变。翟堂仗着自己财雄势大,又是本地士绅,强作镇定地走上前,指着周遇吉喝道:“周遇吉!你好大的狗胆!此乃民宅,你无故带兵闯入,可知是按律当诛、株连九族的大罪?!识相的速速带人退去,今日之事,我等可以既往不咎,否则……哼哼!莫怪我们上告朝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试图用家法和朝廷来威胁周遇吉。
周遇吉面无表情,刚要开口,他身后却悠悠然走出一个身影,正是李凤翔。只见李凤翔轻轻拍着手掌,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啧啧啧,好一个‘上告朝廷’!好一个忠肝义胆的翟大善人啊!朝廷危难之际,尔等不想着输捐报效,解民倒悬,却在此花天酒地,囤积居奇,甚至暗通关节,商议着投靠鞑虏,真是让咱家……大开眼界!”
翟堂见是个太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
“放肆!” 李凤翔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威严,他亮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厉声道,“咱家乃钦差、天子近侍、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凤翔!奉圣上密旨,协理山西军务,督查奸宄!尔等晋商,名为大明子民,实为国之蛀虫!通敌叛国,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罪证确凿!周总兵,” 他目光转向周遇吉,语气斩钉截铁,“还等什么?全部拿下!”
钦差!天子近侍!司礼监秉笔!这几个头衔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翟堂等人的心上。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和气的太监,竟然是代表着皇帝意志的钦差大臣!他们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