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当朝首辅,乃是国朝罕有之大事。按照惯例,这等显赫罪臣伏法,多在西四牌楼行刑,那里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也算是给这些曾经位极人臣者留最后一点“体面”。然而这一次,崇祯皇帝却破例,下旨将法场设在了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的西菜市口。
这一决定,在朝野间引发了不少议论。官员们私下里认为这是皇帝故意羞辱士大夫,而一些了解皇帝心思的人,则猜测这或许又是陛下受了什么“戏文”、“话本”的影响,做出的“无心之失”。崇祯自己,或许确实是潜意识里受到了后世“菜市口问斩”这一固定搭配的影响,但他选择在此处公开行刑,更深层的目的,是要将这场清洗的震慑效果,最大限度地扩散到京城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看到背叛他、与他作对的下场。菜市口摩肩接踵的人流,三教九流汇聚,正是厂卫番役们最好的藏身之所,也是展现皇权天威、压制任何潜在异动的最佳舞台。这与西四牌楼那种相对封闭、带着贵族气息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行刑当日,天还未亮,西菜市口周围便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想亲眼目睹这百年难遇的“盛景”——看一看那曾经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是如何身首异处的。人群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兴奋、以及对贪官污吏普遍憎恨的情绪。与朝堂上官员们的普遍怨愤和恐惧不同,京城的普通百姓,在经历了连年的灾荒、苛捐杂税以及官员的层层盘剥后,对于皇帝近期严惩贪腐、甚至不惜对国丈和首辅动刀的举动,大多是拍手称快,认为这是皇帝励精图治、体恤民情的英明之举。
法场周围,早已是戒备森严。顺天府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们,里三层外三层地设置了多重防线,将围观百姓隔离开来,防止有人冲击法场或发生其他意外。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无数双锐利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那是东厂和锦衣卫的便衣番役,他们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监视着任何可疑的动静,特别留意那些神色有异或成群结队的特殊人群,随时准备扼杀任何可能的骚乱于萌芽之中。
午时三刻将至,法场监斩台已经搭好。新任内阁首辅魏藻德面色苍白,身着一品朝服,强作镇定地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等人,分列其左右陪同。台下,按照旨意前来“观斩”的在京官员们,早已按品级站好,个个低着头,不敢交谈,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带人犯——” 随着监斩官魏藻德一声令下,三辆囚车在兵丁的押解下,缓缓驶入法场中央。车门打开,早已被折磨得形容憔悴的前任首辅陈演、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以及复社名士龚鼎孳三人,被粗暴地拖拽出来,押上高高的邢台,验明正身,然后被牢牢地固定在行刑柱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事到临头,三人的表现却各不相同。原本惊惧不已的陈演,此刻反而像是豁出去了,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监斩台上的魏藻德,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骂:“魏藻德!你这欺师灭祖、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枉我当年一手提拔于你!你却落井下石,踩着老夫的尸骨往上爬!我陈演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在下面等着你——”
旁边的骆养性,这位曾经执掌锦衣卫、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头子,此刻也是披头散发,状若疯虎,他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声嘶力竭地痛骂:“朱由检!你这寡恩薄义、刻薄寡恩的昏君!我骆养性为你效犬马之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竟听信谗言,罢我官职,如今还要取我性命!你不得好死!大明迟早亡在你这昏君手里!我诅咒你——”
而另一边的龚鼎孳,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复社名士,此刻却早已被连日的牢狱之灾和眼前的死亡恐惧彻底摧垮。他面如金纸,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裤裆处一片濡湿,竟是当众吓得屎尿齐流,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监斩官魏藻德不忍再听,脸色煞白地一挥手,示意时辰已到。三名身强体壮、**着上身的刽子手大步上前。他们各自从旁边木桶里舀起一碗烈酒,仰头猛灌一大口,随即“噗”地一声,将剩余的酒水均匀地喷洒在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刀刃之上。阳光下,酒雾蒸腾,刀锋更显狰狞。
魏藻德颤抖着手,将象征行刑命令的令牌扔下台去。
“斩——!”
三名刽子手同时暴喝一声,高高举起鬼头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三名罪囚的脖颈,狠狠劈下!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刹那间,三颗曾经显赫一时、或饱读诗书、或手握大权的人头冲天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随即重重滚落在邢台之上,眼睛兀自圆睁,似乎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恐、愤怒与不甘。腔子里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整个邢台。
短暂的死寂之后,底下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好!杀得好!”
“狗官!死有余辜!”
“皇上圣明!皇上万岁!”
无数百姓拍手称快,他们不懂朝堂上的权谋争斗,只知道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大官被杀了,就是大快人心!皇帝杀了贪官,就是好皇帝!民心向背,在这一刻,呈现出与士大夫阶层截然不同的景象。
监斩台上的官员们,看着底下百姓狂热的反应,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呼喊,无不面色煞白,心中充满了震惊、迷惑与更深的恐惧。他们无法理解,为何皇帝如此酷烈的手段,竟能得到百姓这般拥护?难道这世道,真的变了吗?他们这些读书人坚守的道义和规则,在绝对的皇权和汹涌的民意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新任首辅魏藻德,更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冲击。看着昔日同僚(甚至可能是恩师)身首异处,听着百姓对“杀贪官”的狂热叫好,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对着监斩台的角落,“哇”地一声,将早点都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位刚刚登上权力巅峰的状元阁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其内心的矛盾、恐惧与动摇,暴露无遗。
菜市口的血腥味尚未散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京城的天,是真的变了。建立在恐惧之上的皇权,似乎得到了某种意想不到的“民意”加持,将整个官僚体系,压制得再也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