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末年,京师。这座天子脚下的雄城,在外人看来或许依旧繁华,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底层吏役才知道,帝国的根基早已腐朽,连带着他们这些最末梢的神经,也充满了无奈与肮脏。
朝廷的俸银?那玩意儿就跟天上的月亮似的,看着有,但多久能到手,天知道!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们,拿着那点微薄到可怜的“官饷”,还常常被拖欠数月乃至一年半载。一家老小要吃饭,生病要看郎中,逢年过节总得有点表示,光靠那点俸银,怎么活?于是,“外快”,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生存之道。
巡街时收点“孝敬”,给商铺“看场子”拿点“保护费”,替人跑腿办事得点“茶水钱”,甚至在处理些许纠纷时,偏帮哪一方收点“好处费”……这些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常态。从有品级的指挥、副指挥,到最底层的弓兵、校尉、白役,几乎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从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力缝隙里,捞取一些油水,补贴家用。清廉?正直?在饿肚子面前,那都是读书人才讲究的奢侈品。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北城兵马司的差头(相当于小队长)王平,便是这浑浊世道里,一抹格格不入的“清流”。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也并非没有机会捞钱,但他骨子里那份正直和对百姓的几分朴素同情,让他始终不愿同流合污。他不收“孝敬”,不敲诈勒索,只拿着那份微薄且时常拖欠的俸禄,省吃俭用,日子过得异常清苦。
他家安在北城一处偏僻的小巷深处,低矮的瓦房,狭窄的院落,与周围那些同样挣扎求生的邻居们并无二致。家中,只有一位新婚不久的小娘子。妻子温柔贤惠,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只是默默地操持着家务,将王平那身洗得发白的差役服,仔细地缝补了一遍又一遍。每当王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看到妻子温婉的笑容和桌上那简单的、往往只有青菜豆腐的两样小菜,心中便充满了愧疚,但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绝不碰那些“脏钱”的决心。
前几日京城大乱,御史被杀,流民冲击衙门,王平所在的北城兵马司也陷入混乱。他当时心系家中娇妻安危,情急之下,曾不顾命令,偷偷从后门溜回家中确认妻子安全。所幸后来事态平息,他的直属上司(那位与他有旧交的李差头)又在平乱中殉职,加上衙门里一片混乱,他这短暂的“违令”竟也无人追究。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因为他平日里还算勤勉,为人正直,且在那场混乱中“幸存”了下来,上峰竟然将李差头殉职后空出来的、负责文昌街一带(包括永昌号所在的米市)的差事,交到了他的手上。这对他来说,既是一次意外的“升迁”,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王平上任的第一天,便遇到了上次他曾出手相助的那位黝黑的扛包汉子。那汉子见到王平如今负责这一片,如同见到了救星,拉着他,几乎是哭着控诉那“永昌号”米铺的种种恶行——不仅用劣质陈米、掺沙黄米冒充好米高价出售,还使用大小斗,缺斤少两,坑害百姓!“王官爷!您可得为我们这些苦哈哈做主啊!再让这帮奸商横行下去,我们……我们都要饿死了!”
看着汉子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绝望的神情,王平心中的正义感再次被点燃!他想起了上次那伙计嚣张的态度,想起了街坊关于永昌号后台强硬的警告。但他不能退缩!身为兵马司差头,食君之禄,理应忠君之事,为民分忧!岂能坐视奸商如此祸害百姓?!
“你放心!此事我管定了!” 王平拍了拍汉子的肩膀,随即点了手下七八名差役,“跟我走!去永昌号!”
王平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再次来到永昌号门前。这次,他没有在外面耽搁,直接带人闯了进去。
“掌柜的何在?有人举报你家粮铺掺假售卖、缺斤少两!立刻将粮仓打开,账册拿出,接受检查!” 王平厉声喝道。
店铺里的伙计和顾客们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很快,上次那个脑满肠肥的掌柜郝万福,便满脸堆笑地从后堂迎了出来。“哎哟!这不是王差头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里面请,上好茶!”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对旁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王平不为所动:“郝掌柜,少来这套!有人举报你……”
“误会!绝对是误会!” 郝万福立刻打断他,脸上笑容不减,语气却带着几分油滑,“王差头,您新接手这一片儿,可能还不太了解。咱们永昌号,可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老字号,最是讲究诚信!定是哪个刁民故意诬告,想讹诈些钱财罢了!这样,”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同时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已经悄然塞到了王平手中,“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王差头和弟兄们喝杯茶,莫要听信小人谗言……”
王平只觉得手中一沉,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至少装着几十两银子的钱袋!他脸色一沉,猛地将钱袋扔回给郝万福:“郝掌柜!你这是做什么?!贿赂朝廷命官吗?!”
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郝万福那名机灵的伙计,已经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悄悄地给跟在王平身后的那几名差役,一人手里塞了一小锭银子或是几串铜钱!
那几名差役的脸上,瞬间露出了贪婪的笑容,动作飞快地将钱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或腰包,看向王平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闪烁和不自然。
王平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那几个收了钱的差役,怒喝道:“你们!干什么?!立刻把钱交出来!身为朝廷差役,竟敢公然受贿?!”
郝万福见状,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果然,那几个收了钱的差役中,一个平日里就比较油滑的老差役,仗着人多,竟对王平抱怨起来:“差头!您这是做什么啊?郝掌柜也是一番好意,‘孝敬’咱们弟兄们辛苦罢了!这都是‘规矩’!咱们弟兄们,可都快三个月没领到足额的俸银了!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米下锅呢!您自己清廉,我们佩服!可也不能……断了弟兄们的‘财路’啊!这事儿……我看就算了吧?”
其他几个收了钱的差役也纷纷附和:“是啊,差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郝掌柜也是老实本分生意人,定是误会!”
王平看着眼前这群利欲熏心、毫无廉耻的下属,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得意、有恃无恐的郝万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将他方才那腔为民请命的热血,浇了个透心凉。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在这个崩坏的时代,做一个清官、做一个好人,是何其的艰难!他孤身一人,面对的不仅是奸商的狡诈和后台的强硬,更有来自内部同僚的背叛和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