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州的知州府衙,如今已被山东总兵刘泽清鹊巢鸠占,变成了他的临时行辕。前几日攻城留下的血迹尚未完全清洗干净,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新任巡按御史党崇雅,端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地喝着茶,心中却早已是波涛汹涌。他面前,是同样端坐着、脸上挂着虚伪笑容的刘泽清,以及侍立一旁、神情紧张的山东巡抚王公壁。
经过昨日那场剑拔弩张的“接风宴”,双方都暂时收敛了锋芒,进入了互相试探、虚与委蛇的阶段。
刘泽清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说道:“党大人啊,您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体恤下情,实在是山东军民之福。只是……这军饷之事,确实是迫在眉睫啊。弟兄们跟着本将出生入死,保境安民(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可这肚子填不饱,心里就容易长草啊!万一……万一哪个不开眼的,冲撞了大人您,或是闹出什么乱子来,本将……怕也是弹压不住啊!” 他再次用麾下骄兵作为筹码,软中带硬地向党崇雅施压,索要粮饷。
党崇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刘将军言重了。陛下圣明,断不会忘记山东将士的功劳。军饷之事,朝廷自有安排,下官也会如实向陛下禀报。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下官昨日入城,沿途也听到些许百姓议论,似乎……对将军麾下部分兵士的军纪,颇有微词?说什么……‘丘八如虎,甚于流寇’?下官以为,军纪乃军队之根本,还望刘将军能严加约束,免得……授人以柄,也免得下官……难做啊。”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敲打一下刘泽清,也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刘泽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党大人多虑了!军中儿郎,难免有些粗鲁,待本将回去,定当严加管束!定当严加管束!” 他心中却已对这个不识抬举、竟敢隐晦指责自己的党崇雅,动了杀机!只是碍于其钦差身份,不好立刻发作。
接下来的谈话,便在这样一种表面客气、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进行着。党崇雅试图了解临清及周边州县的真实情况,刘泽清则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流寇袭扰”或“朝廷粮饷不济”。
就在双方都觉得有些无趣,准备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谈话时,党崇雅在翻看一份关于临清本地治安的卷宗时,无意中指着其中一条记录说道:“嗯?这份记录提及,前几日有城外流民冲击城中大户周家……这周家是何来头?其家主周定,可曾与流寇有所勾结?”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想要了解一下地方情况。
然而,“周家”、“周定”这两个字,却如同两根毒针,狠狠刺中了刘泽清!他脸色骤变!城中大户周定,为人正直,颇有乡望,之前曾多次劝阻他纵兵劫掠,甚至暗中联络过被他杀害的参将刘孔和!刘泽清早已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此刻听党崇雅问起,他立刻警觉起来——莫非这党崇雅,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是周定那老匹夫,暗中向这御史告了状?!
“周定?!” 刘泽清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毕露,“党大人!你问起此人,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党崇雅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不好,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他连忙解释:“下官只是看卷宗随口一问,并无他意……”
“哼!无他意?!” 刘泽清哪里还肯信他?他立刻认定,是周定在背后搞鬼!“好你个周定老儿!竟敢勾结钦差,诬告本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根本不给党崇雅和王公壁任何反应的机会,立刻对着门外亲兵怒吼道:“来人!传令下去!立刻包围城中周定府邸!就说他勾结流寇,意图谋反!给老子抄家灭门!一个不留!”
“将军!不可啊!” 王公壁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劝阻,“周家乃本地望族,并无劣迹……您……您怎可……”
“滚开!” 刘泽清一把推开王公壁,如同疯虎般咆哮道,“老子在山东说了算!别说一个周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惹了老子,也照杀不误!什么狗屁朝廷!什么狗屁天子!他连自己的京师都快保不住了,还管得了老子?!” 他竟在盛怒之下,公然叫嚣,藐视皇权!
随即,他便亲自带着数百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杀气腾腾地直扑周家府邸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周家那座原本宁静祥和的大宅院,已是火光冲天,惨叫连连!刘泽清的士兵如同真正的强盗一般,砸开大门,冲入府中,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周家上下数十口人,无论老幼妇孺,尽数惨死在屠刀之下!宅院里的年轻女子,更是被那些禽兽不如的士兵当场**!年过六旬的家主周定,在被杀之前,指着刘泽清的鼻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悲愤地痛骂:“刘泽清!你这乱臣贼子!屠戮忠良!祸害百姓!你……你不得好死!!”
最终,他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眼中充满了对这个黑暗世道的绝望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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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家被血洗的消息传回府衙时,党崇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他虽然也曾在党争中起伏,见过官场的黑暗,但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便罗织罪名,屠人满门的惨剧,还是让他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良心的谴责!尤其是,这场悲剧,竟是由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所引发!
“罪过啊!罪过啊!” 他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愧悔,“我党崇雅……枉读圣贤书!身负朝廷重托,竟……竟连一方百姓、一户良善都无法保全!反而……反而成了这恶魔的帮凶!” 他想起了京师那位年轻皇帝的雷霆手段,想起了那些被他视为“酷政”的清洗,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面对刘泽清这等早已无法无天的骄兵悍将,除了用更强的暴力去压服,或许……真的别无他法?他那颗原本还残存着几分东林党“清流”观念的心,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开始发生了动摇。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过往所坚持的那些“道义”,在绝对的暴力和混乱面前,是何其的苍白无力!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刘泽清的罪行上报天听!一定要为这屈死的周家,讨回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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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党崇雅为临清的惨剧而悲愤不已之时,远在兖州的另一位山东总兵牟文绶,也收到了相关的消息。
“砰!” 牟文绶听完密报,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气得浑身发抖!“刘泽清!这个畜生!他……他安敢如此!屠戮同僚!残害百姓!简直无法无天!”
他身旁的弟弟牟文举连忙劝道:“大哥息怒!刘泽清如今势大,且刚刚‘立下大功’(指谎报剿灭临清‘流寇’),风头正劲,我们……我们惹不起啊!”
“惹不起?!” 牟文绶怒吼道,“我等身为大明将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此等败类横行?!当年若非他刘泽清从中作梗,阻挠我等响应勤王号令,京师何至于如此危急?!我早就想除了此獠!不能再忍了!传令!召集兵马……”
“大哥!万万不可!” 牟文举死死拉住他,“如今敌强我弱,朝廷旨意未明,若此时与刘泽清火并,只会两败俱伤!便宜了流寇和鞑子!还请大哥……以大局为重,暂且忍耐!”
牟文绶看着弟弟恳切的眼神,又想到自己麾下兵力确实不如刘泽清,最终只能颓然坐下,脸上充满了不甘和屈辱。
山东的局势,因为刘泽清的暴行和党崇雅的到来,变得更加紧张和复杂。忠臣良将忍辱负重,奸佞军阀嚣张跋扈,而来自京师的目光,也正悄然投向这片混乱的土地。
就在此时,一名风尘仆仆的精干汉子,腰佩锦衣卫令牌,悄然抵达了临清城外,他正是奉旨前来、负责联络和监视山东局势的李千户。他的到来,预示着朝廷的力量,即将正式介入这场地方与中央、忠诚与叛逆的激烈角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