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颜兀良哈部,乌尔迈汗王那顶装饰着褪色狼皮与鹰羽的金顶大帐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时值崇祯十八年(公元1645年)深秋,塞外的草木早已枯黄,凛冽的寒风预示着又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季即将到来。建州女真的势力如日中天,早已将这片曾经水草丰美的草原,纳入了其威压之下。而此刻,来自那个似乎早已被遗忘的“南朝”——大明王朝的使臣冯铨,却带来了足以搅动整个草原风云的惊人提议。
乌尔迈汗王,这位年过半百、面容沧桑却依旧眼神锐利的兀良哈部首领,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他早年确实对大明抱有深厚的感情和期望,也曾率领部众为大明血战沙场。然而,多年的孤立无援和建奴的残酷打压,早已让他心中的那份忠诚与信心,消磨殆尽。此刻,他看着眼前的冯铨,心中充满了警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
帐内,十余名兀良哈部族的大小头领们,则早已按捺不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激烈地争论起来。
“大汗!” 一名性情火爆、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头领猛地站起身,指着帐外被建奴强占的牧场方向,怒吼道,“还跟这南朝汉官废什么话?!建州狗贼,欺人太甚!不仅抢了我们的牛羊,夺了我们的牧场,还把我们当奴隶一样使唤!逊度棱那个翁牛特部的走狗,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们兀良哈的勇士,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鸟气?!依我看,不如反了!跟他们拼了!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 他言语间,充满了对建州(清)的刻骨仇恨,也隐隐透露出对大明当年未能及时援手的怨怼。
“胡闹!” 另一名年长的、神情萎靡的老头领立刻出声反驳,声音带着几分恐惧,“拼?拿什么去拼?!当年哈达西真汗王何等英雄?乌尔迈大汗您当年又是何等悍勇?结果呢?还不是被建奴打得尸骨遍野,部族离散!如今我部实力远不如前,建奴却更加强大!此时再反,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招来更残酷的血洗!难道……难道要让我兀良哈一族,彻底断了香火不成?!” 他主张谨慎行事,不可再轻易冒险。
帐内顿时一片嘈杂,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都住口!” 乌尔迈汗王终于开口了,他那带着草原王者特有威严的声音,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的争吵,大帐之内,重新恢复了秩序。他缓缓将目光投向一直稳坐如山、仿佛置身事外的冯铨。
冯铨微微一笑,知道轮到自己开口了。他站起身,先是对着乌尔迈汗王和在座的各位头领深施一礼,然后才朗声说道:“乌尔迈大汗,诸位兀良哈的英雄们。下官奉大明崇祯皇帝陛下之命,不远万里,前来拜会。陛下日夜感念兀良哈三卫昔日为我大明镇守北疆、屡立战功之深情厚谊。陛下亦深知,贵部近年饱受建州女真欺凌,处境维艰。陛下有旨,不忍见忠勇之后流离失所,特遣下官前来,便是欲与大汗共商大计,扶持贵部,重振我兀良哈之雄风!”
“扶持?哈哈哈!” 乌尔迈汗王发出一阵苍凉而讥讽的大笑,打断了冯铨的话,“冯大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扶持我们?就凭你们那个连京师都差点保不住、连流寇都剿不灭的大明朝廷?!就凭你们那个连自己臣子都信不过、动辄抄家灭族的皇帝?!”
他猛地收住笑容,眼神变得锐利无比,如同草原上的孤狼:“冯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我兀良哈部如今是什么光景,你沿途想必也看到了!老弱残兵,牛羊不旺,朝不保夕!你告诉我,你们大明皇帝,究竟能拿出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扶持’我们?!是早已被你们自己掏空了的国库?还是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们的口头承诺?!”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大明朝廷深深的不信任和失望。
面对乌尔迈这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羞辱的质问,冯铨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尴尬或怒意。他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微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大汗此言差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建州女真,看似兵强马壮,不可一世,然其根基,却远不如我大明深厚!”
“哦?” 乌尔迈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敢问大汗,” 冯铨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建州女真,自其酋首黄台吉于天聪十年(1636年)悍然称帝,改国号为‘大清’,至今……不过区区九年而已!一个立国不足十载的王朝,也敢妄称天命?!简直是贻笑大方!”
“而我大明王朝,” 冯铨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豪,“承天启运,自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恢复中华,至今已近三百年!三百年国祚,何等悠久!历代先帝,开疆拓土,威加海内,文治武功,何等辉煌!纵使近年因奸佞当道、天灾频仍而偶有困顿,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大明之底蕴、之正统、之民心所向,岂是那建州女真这等沐猴而冠、窃据辽东的跳梁小丑,所能比拟?!”
他看着乌尔迈那渐渐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惊疑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开始触动对方。他继续抛出重磅消息,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更何况,大汗可知,就在不久之前,那建州女真摄政王多尔衮,本欲趁我朝内乱,调集八旗主力,挥师南下,意图一举攻占北京!结果如何?”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其麾下最为倚重的宗室悍将、饶余郡王阿巴泰,亲率数千八旗精锐骑兵,南下袭扰我大明宣府镇,结果……全军覆没!阿巴泰本人,亦被我朝新任宣府总兵高杰将军,阵斩于万军之中!其首级已传示九边,天下震动!”
“什么?!” 乌尔迈和帐内所有兀良哈头领,闻言无不大惊失色,纷纷站起身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阿巴泰?!那可是建奴有名的常胜郡王!手握正蓝旗精锐!竟然……竟然被明军阵斩了?!这……这怎么可能?!
冯铨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继续用沉稳的语气说道:“不仅如此!那多尔公里尔衮,因阿巴泰兵败,又兼后方不稳、粮草不济,如今已不得不下令,从围攻宁武关数月之久的前线,全线撤兵北返!其所谓不可一世的八旗铁骑,在我天朝大军面前,亦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土鸡瓦狗罢了!此等后院起火、进退失据之伪朝,其所谓‘强盛’,不过是镜花水月,大汗还认为他能长久吗?!”
乌尔迈彻底被冯铨这番话给震住了!阿巴泰战死?!多尔公里尔衮主力北撤?!这些消息,对于久处塞外、消息闭塞的他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大明的局势,岂不是……真的开始好转了?!建奴……也并非不可战胜?!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冯铨所描绘的这番景象,与他之前所了解的、建奴势大难当的印象,形成了天翻地覆般的反差!难道……大明真的……开始中兴了?!难道……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机会,真的……要来了?!
冯铨看着乌尔迈那阴晴不定、显然内心正在激烈交战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是端起面前那碗依旧温热的马奶酒,轻轻抿了一口,将剩下的时间,留给了这位兀良哈的雄主,让他自己去判断,去抉择。
他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反而更能引人深思。他已经为乌尔迈,打开了一扇通往不同未来的窗户,至于这位曾经也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蒙古王公,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就要看他自己的决心、智慧,以及……对这片草原故土的未来,所抱持的真正期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