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朝姐姐!”
程朝刚迈进黜陟使府的门槛,青衣小童如乳燕投林般冲扑而来,速度之快让程朝身形一个踉跄,好在徐琅玕眼疾手快扶住她后退的身影才不至摔倒。
“程朝姐姐,你去哪里了呀,怎么去这么久!”
椿安趴在她怀里,小嘴一撇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程朝温柔抚摸她的发顶:“好啦,是我不好,让我们椿安担心了。”
“就是姐姐不好,去哪里也不同椿安说声自己就走了!”
椿安抽抽噎噎,小手紧紧拽着程朝的衣袖好似生怕她再度消失。
“好啦好啦。”
夜里程朝将椿安哄睡,她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行至庭院,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微光,将她修长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
程朝抬眸望向那高悬夜空的明月,眸色凝重深沉:这一切定是有人在暗中布局,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超乎想象。
这人的心思无比缜密狠辣,他知道徐琅玕和自己的计划,故意引导她们查下去发现交易。
或许坠崖是他未曾料想到的,不过若她们死在山崖下,这人便可以借着寻找黜陟使与九阳郡主的名号查的蛇村并将他们一举歼灭,若她们没死...
“程朝。”
徐琅玕不知何时已悄然行至她身侧,他同样抬首目光望向那洒下清辉的明月,轻声开口:“今日你斩杀蛇面童君,他罪该万死不假,可我观你当时举止似别有深意。”
“我杀蛇面童君绝非一时意气用事。这几日,我反复思量,只觉此事背后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自我们着手调查毒人一事起,诸多线索看似一目了然,可细究起来太过巧合,仿佛有一双无形的黑手在暗处操控全局,引我们一步步入局。”程朝收回目光,转头神色认真看向徐琅玕。
徐琅玕微微皱眉:“你也察觉到了这般异样?”
程朝轻轻点头,继续说道:“正是。蛇面童君不过是那幕后之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若留他性命,以那人的手段定会利用他翻供或是泄露更多机密,搅乱局势。况且,蛇面童君知晓太多隐秘,一旦道出背后主使,朝堂之上必将掀起惊涛骇浪。所以,我必须在他开口之前斩断这条线索,绝不能让局势彻底失控。”
更要紧的是,她与徐琅玕未命丧怪物之手,反倒误打误撞闯入蛇村,这恰恰凸显出那幕后之人的可怕。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程家与徐家已然深陷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之中。既已入局,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如今蛇面童君的秘密被他们知晓,若不杀他,消息一旦传入陛下耳中,陛下会作何揣测?这干系重大,关乎程家满门忠义之名。故而,蛇面童君非杀不可,且只能由她亲自动手,以此向陛下表明程家对陛下绝无二心。
“你一向心思缜密,定是权衡再三才做此决定。只是,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竟有这般手段与胆量。”
眼中寒意一闪而过,程朝握紧太平剑,剑鞘在月光下泛起幽光:“不管是谁,既然胆敢妄图搅乱乾坤,我定不会轻饶他,且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肩头一暖,程朝诧异垂眸,徐琅玕那件墨色锦袍已悄然披在自己身上,那人别过脸去,耳垂微红。
徐琅玕轻咳一声,敛了敛神色:“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些发狂的怪物尽数抓回。若放任它们在外肆虐,到时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枉送性命。若这些怪物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后果更将不堪设想。”
“你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我们即刻着手。”
...
三日后,徐琅玕命人召集精锐衙役于府中庭院,众人围坐一处,石桌上摊开一幅详尽舆图。
徐琅玕身姿挺拔,修长手指轻点舆图,条理清晰地发号施令:“此处山林茂密,怪物便于隐匿。连兄,劳你带领一队人马从左侧包抄,务必悄无声息,切莫打草惊蛇。赵兄,你则率另一队从右侧迂回,一旦发现怪物踪迹,即刻燃放烟花示警。”
参军连咸满是诧异,忍不住开口道:“徐探花初至安陵不过短短数日,竟已将这安陵的地貌熟记于心。”
手轻轻抚过舆图上蜿蜒的线条,徐琅玕浅笑:“这几日利用公务之余,我遍览安陵县志与各类舆图,又寻来当地经验丰富的老吏,还有那些走南闯北或是熟知街巷的货郎细细打听。这才将安陵的山川走势与村落分布都烂熟于心。此山林绵延数里,沟壑纵横、地形复杂,唯有对其了若指掌,方能精准预判怪物去向布下天罗地网。”
参军连咸恍然大悟,钦佩抱拳道:“徐探花心思缜密,未雨绸缪,我等自愧不如。”
部署完毕,众人迅速领命隐入夜色之中沿着怪物逃窜的主方向疾行,山林间静谧得诡异,唯有众人急促的脚步声与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等等。”
行至一处岔路口,徐琅玕骤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细细查看地面。
衙役挠挠头:“这些脚印杂乱无章,东一个西一个,咋能判断出怪物到底往哪走了呢?”
泥土上凌乱地印着几串巨大的脚印,有的深有的浅,方向各异。
“是啊。”
徐琅玕并未立刻作答而是起身观察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折断的树枝与被压倒的草丛上。
思索片刻,他伸出手指分别指向两条小路,分析道:“怪物身形庞大,行动时难免会触碰到周边草木。左侧这条路上,树枝折断处的断面尚新且草叶倒伏方向一致,应是有怪物从此处经过不久。反观右侧这条路脚印虽深,但周边草木痕迹甚少,依我看,是有怪物故意制造假象误导我们。程朝,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一队追左侧,你率一队走右侧,若遇危险,以哨声为号。”
这时,小衙役举起手,声音洪亮:“我!我!我要和郡主殿下一起!”
程朝闻声看去,举手的正是那日在混乱中吓软了腿的小衙役。
此刻,他胸脯挺得高高的,露出一口大白牙咧嘴憨笑:“这次换我保护郡主殿下!”
两队就此分开,各自踏上追查之路。
程朝带领众人沿着右侧小路一路追踪,不多时,前方传来低沉的咆哮声。
“呃—”
她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压低声音道:“怪物就在附近,大家保持安静,听我指挥。”
“呃—”
身形巨大的怪物浑身毛发直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程朝眼神一凛握紧了腰间的太平剑。
“呃—”
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怪物身后有一处天然的石坑,石坑四周陡峭仅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程朝心中一动计上心来,侧身低声对身旁衙役吩咐:“从两侧包抄,将怪物往石坑方向驱赶,借这石坑将它困住。”
“上。”
“呃!!!”
察觉到有人靠近,怪物猛地转过头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震得周边草木簌簌作响,程朝挥起手中太平剑挡在衙役身前与怪物周旋,巧妙地引着它一步步向石坑靠近。
“呃!!”
怪物奋力挣扎数次试图突围都被众人齐心协力逼了回去,最终,坠入石坑之中。
“走,去找大人。”
程朝带队与徐琅玕汇合,彼时,徐琅玕身姿沉稳地蹲在地上。
他捻起一些粉末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瞬间紧皱:“这气味……像是某种能致幻的草药。”
程朝亦是秀眉紧蹙,旋即学着徐琅玕的模样捻起一小撮粉末,她侧身递向一旁的邱娘子:“劳烦娘子仔细瞧瞧,可曾识得此味。”
邱娘子细细地嗅了又嗅,她皱起眉头缓缓说道:“民妇的夫婿是安陵的大夫,平日里耳濡目染下民妇也跟着学了几年医术。民妇曾在古籍上看到记载,古时巫祝为操控野兽会以引魂香入药。眼下这味道,倒是与魂草散发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衙役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徐探花,这里有一条密道!”
徐琅玕立刻快步朝着声音来源处赶去,巨石旁赫然露出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的狭小洞口。
他略一思索,对身旁的衙役说道:“你们在此处守好,若有异常立刻以烟花示警,我进去一探究竟。”
“等等!你不会武,深入险地太过危险,还是我去。”
言罢,程朝手持太平剑猫着腰钻进了密道。
好难闻的味道...
密道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
难道这里原先是他们的老巢,后因蛇面童子被抓,幕后之人怕暴露就炸了此地?
程朝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了一段路后,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怪物的低吼声,待看清前方景象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怪物双目无神,正无意识地摇晃着身躯,场面诡异至极。
“咳咳!”
程朝猫着腰艰难地从那狭窄幽深的洞口钻了出来,徐琅玕率先上前扶起她,赶忙拔开水囊塞子递到程朝唇边。
“慢慢说。”
程朝缓了缓神,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里面是那些失踪的百姓。我借着微光仔细数过了,人数与我们之前统计的对得上。”
徐琅玕面色凝重,与程朝对视一眼:此事棘手万分。
邱娘子沉思许久,开口道:“民妇虽不确定能否完全治愈这些怪物,但古籍中记载过一些方法或许能一试。”
...
三个月转瞬即逝,邱娘子与一众大夫日夜忙碌不曾有丝毫懈怠。
终于,他们的努力初见成效。
部分怪物缓缓有了变化,原本涣散无神的双目渐渐凝聚起光亮,眼中的浑浊慢慢褪去依稀能从中看到曾经的清明,肢体动作也不再是疯狂无序。
“儿啊,我的儿!”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泪水夺眶而出,她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抱住儿子。
妇人温柔地牵起女儿的手:“姑娘,阿娘接你回家。”
“阿娘...”
女儿虽还有些虚弱但已能回应母亲的呼唤,母女俩相拥而泣。
“我的儿...”
“我的儿...”
许多怪物因中毒时间太久,毒性已然深入骨髓,任凭邱娘子与大夫们用尽浑身解数,依旧毫无转机。
他们周身散发着狂躁的气息,牙齿咯咯作响,稍有动静便张牙舞爪随时准备扑向周围的人。
“......”
徐琅玕疲惫地坐在太师椅上,连日来为解决怪物之事四处奔走,他的眼眶深陷,眼里布满血丝。
“大人,实在是无力回天了,如今……只能……只能处死了...”参军连咸悲痛欲绝到。
徐琅玕抬起手用力揉着眉心,声音沙哑:“嗯...”
“什么?!”
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认领家人的百姓们听闻这一噩耗,哭声瞬间响成一片。
双眼通红的中年男子情绪几近崩溃,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为什么!为什么她家孩子安然无恙,我家孩儿却要被无情地处死!这不公平!”
“大人,你们要多少银子我家都给,救救我的儿吧大人!”
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朝着徐琅玕连连磕头,额头磕得红肿,鲜血渗出可她仿若未觉依旧不停地磕头。
老父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哭声悲恸:“我苦命的儿啊,她才十五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老天爷为何如此残忍啊……”
“求求你救救他...”
“求求你救救她...”
有人冲上前疯狂地撕扯邱娘子与各位大夫的衣裳,眼神中满是怨恨与不解,仿佛她们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即便衙役们迅速上前阻拦,可仍有无数人仿若疯魔一般,一心求死径直朝着长枪撞上去。
“收起长枪。”
“徐大人!”
徐琅玕缓缓走到百姓面前跪下,此刻的他身形伛偻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面容。
“滴答...”
唯有泪水坠落地面的细微声响,一滴,又一滴。
滚烫的泪珠在粗糙的地面溅开。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仿若从破碎的心间挤出:“是琅玕无用,身为你们的父母官没能护好大家,让乡亲们遭此大难。今日,任凭各位要打要杀,琅玕绝无半句怨言。”
程朝缓缓走到徐琅玕身侧与他一同跪下,她哽咽着:“我们明明找到了救治之法,却依旧救不了所有人……”
越来越多的大夫与衙役默默地跪下,方才还汹涌如潮的哭喊声、叫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要可怕,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只有深深的绝望与悲痛。
许久,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拄着破旧的拐杖,血泪从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流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