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程大将军,安陵主官徐大人在前方接应我们呢。”
马蹄踏碎满地淤泥,程朝攥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
徐琅玕...
记忆里那个恣意张扬的探花郎此刻如同一尊淬了霜的玉雕,他静静凝视着她,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是一口吞尽了所有生机的枯井,森冷的残烬在深处明灭。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金吾卫程大将军,九阳郡主。”
程朝握紧腰间软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徐大人,我等奉命押送罪臣屈青和进长安。”
风卷起她散落的鬓发,却吹不散他眼底凝固的死寂。
“进城吧。”
夜色渐浓,程忠叔下令暂在安陵休整。
“咚,咚,咚。”
黜陟使府的铜漏声混着梆子响,廊下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将程朝的影子投在雕花槅门上,推开书房门的刹那,浓重的墨香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徐琅玕正伏案看卷宗。
程朝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徐琅玕,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手中的卷宗合上,他换了一卷:“九阳郡主殿下金安。”
“徐琅玕!”
她将徐琅玕捧着的卷宗狠狠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
“那我同你说!”
程朝强压着怒火:“睿襄王纵容私盐致使半数百姓食不果腹,你为何要在奏折里替他开脱?”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徐琅玕的脸忽明忽暗。
“郡主所言,可有证据?”他放下狼毫,动作不紧不慢地将奏折卷起。
“证据?”
程朝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叠信笺摔在他面前:“这是安陵百姓冒死送来的状纸!私盐案牵连二十三条人命,那些饿死在街头的妇孺,那些被盐枭砍断手脚的苦力,身为主官的你都当看不见?”
徐琅玕垂眸看着满地狼藉,喉结动了动。
“郡主慎言。若无实据,便是诬告皇亲。”许久,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是结了冰的深潭。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你竟拿官腔堵我?!”
程朝气得浑身发抖,瘦骨嶙峋的孩童抱着饿死的母亲不肯撒手,老妪浑浊的眼里淌着血泪,她们的父母官却说勿要诬告皇亲。
可笑,可笑至极!
她兀地扬起手,巴掌重重落在徐琅玕脸上:“你忘了那些惨死的百姓?忘了当初你说要为生民立命的誓言?”
“......”
书房陷入死寂,徐琅玕偏过头,嘴角渗出血痕。
“九阳郡主赏赐的巴掌,下官不敢躲。”他伸手抹去血迹,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
“为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琅玕你告诉我...”
程朝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眶泛起红意:“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当年乞巧节,你在鹊桥上对我许下的诺言说...”
“郡主。”
徐琅玕打断她的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都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未在书院同窗,从未经历过那些,从未在乞巧节说过那些话。你是金枝玉叶的九阳郡主,而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奏折:“不过是个该恪守本分的文官。”
忘,忘了?!
程朝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一旁的花架,瓷瓶碎裂的声响里,她终于看清他眼底的疏离,一种将所有过往都彻底冰封的冷意。
“所以你就投靠睿襄王,用你的笔杆子颠倒黑白?”
她的声音破碎颤抖:“徐琅玕,你对得起自己读的圣贤书吗?你还记得夏云庆,还记得谢正才...徐琅玕你对得起那群以命入局的忠贞之士吗?!”
窗外飘进几片落叶,落在肩头又无声地滑落。
“九阳郡主,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徐琅玕沉默着拾起地上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抚平折痕。
她曾与他约定若到长安赶上春,千万和春往。
如今,人不负春春自负…
泪珠掉落,程朝讽刺笑了笑:“连咸呢,你把他送到哪里去讨好高官了?”
徐琅玕淡淡道:“连咸,欲谋害皇亲早已当场格杀。”
什么...
程朝望着他伏案疾书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呵...好一个盘踞在朝堂的恶鬼。
“好哇,那便祝徐大人步步高升!”
转身离去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狼毫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像是执笔人在哭泣。
“借郡主殿下妙语。”
夜色渐深,黜陟使府的灯火次第熄灭。
“郡主,您不高兴了?”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我们郡主伤心了?”
戏谑声自墙角传来,萧溯斜倚树笑嘻嘻看着她。
“萧溯,管好你的嘴!”
睫毛上未干的泪意被月光镀成碎星,她狠狠抹了把脸,佩剑出鞘半寸又猛地回鞘。
“瞧这恼羞成怒的模样,莫不是被情郎辜负了?郡主说个名字,属下这就去替您讨回公道!”萧溯挑眉凑近,酒气淡淡。
他故意拖长尾音,指尖在剑柄上轻叩,目光在触及程朝通红的眼眶时微微一顿。
还真哭了啊...
“情郎?”
程朝冷笑,剑尖挑起萧溯的衣襟:“若真有,我早一剑劈了他!”
“不过是见了些官袍染血的腌臜事,脏了眼睛罢了。”她突然收剑转身,剑柄蹭得心生疼。
萧溯望着她倔强挺直的脊背,酒葫芦在指间转了半圈抛过去:“喏,借你消消气。这次就不收您银子了。”
程朝反手接住,仰头灌了一大口。
“咳。”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她狠狠抹了把嘴角:“不该问的,别问。”
“遵命。”
马蹄踏碎月光,萧溯望着扬尘而去的身影,摩挲着酒葫芦上程朝留下的水痕。
他翻身上马追上,故意扬声喊道:“郡主,我只给您喝一口,您怎得全喝完了,这可得赔我!”
“萧溯。”
月光落在她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
“闭嘴。”
萧溯笑眯眯道:“遵命!”
...
“郡主殿下,一切都准备好了。”
程朝握着缰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身后的马车里,罪臣屈青和被铁链锁得严严实实。
“阿阳,此去长安尚有四月的路程,这一路上怕是不会太平。”程忠叔骑着马来到她身边,神色凝重。
程朝点头,指了指身旁两辆几乎一模一样的马车:“三哥,你带着空马车走原定路线,沿途放出风声屈青和在你车上。我走这条隐秘山道,如此一来定能分散那些想要劫囚之人的注意力。”
程忠叔皱起眉头:“此路虽近却凶险万分,万一有埋伏...”
“放心吧,三哥。”
程朝拍了拍腰间的太平剑:“我自幼习武又有这柄剑傍身,定能护得屈青和安全抵达长安。倒是你那边也要多加小心。”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好,那我们就此分头行动,阿阳,长安相见!”
说罢,他扬起马鞭赶着空马车朝着大路疾驰而去,尘土渐渐模糊了身影。
程朝调转马头带着另一辆马车拐进了山道,周皆是茂密的树林,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更添几分阴森。
“吱呀吱呀...”
马车车轮碾过碎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萧溯吊儿拦当赶着马:“郡主,我们当真能将他顺利押解到长安,他那些旧部赶来后不会给属下好果子吃吧。”
“你嘴刁,从不吃果子。”程朝头也不回地说到。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程朝心中一紧立刻伸手按住剑柄,示意身后的护卫警惕。
“护车!”
“是!”
数十道黑影自林间疾掠而下,将马车团团围住。
“想要人,先过我这关。”程朝翻身下马,太平剑出鞘,剑刃映出她冷冽的面容。
“杀!!!”
林间此起彼伏的兵器碰撞,程朝旋身挥剑,寒光掠过黑衣刺客脖颈,温热的血溅在她玄色劲装上。
“交出屈青和!”
锯齿刀劈开护卫的长槊,刀刃擦着程朝耳畔划过斩断一缕青丝,她侧身避开跃上马车顶。
火?!
车轮下不知何时泼了桐油,火苗顺着车辕舔舐上来。
“灭火!”
余光瞥见萧溯单膝跪地,左肩插着半截断剑仍在挥刀格挡,她正要飞身支援忽觉一阵晕眩。
怎么回事,她踉跄扶住车辕,是...晨起那碗茶水,有内鬼。
还好,她只喝了一口,眼下调动内力尚可缓解眩晕。
程朝咬牙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散开,她强撑着挥剑斩落两名纵火者。
越来越多的黑影从树影间涌出了,不能恋战,必须兵分两路撤退。
“郡主你怎么了?”萧溯突然撞开一名刺客冲到她身边,染血的手掌死死按住她后心。
程朝抹去嘴角血渍,将最后一枚信号弹掷向夜空。
“砰!”
红光划破天际,她望见那个告密的护卫正举刀刺向马车,眼神从慌乱转为狠绝。
“呃!”
长剑穿透护卫胸膛,护卫不甘地侧头回望,那双冰冷的眸子毫不犹豫拔剑而出。
“萧溯你带几个亲兵护车先走,我和他们留下来断后。”
萧溯一脚踹开近身的刺客,剑脊重重磕在对方太阳穴上:“开什么玩笑,做人属下的哪有留主子断后的道理。”
“少废话,你们带着屈青和走,这是命令!”程朝挥剑格开暗器,转身时带起火舌舔过裙摆,额发黏着血渍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萧溯咬碎后槽牙抓起地上的断刃掷出,两名追兵喉间飙出血柱。
“遵命。”
他翻身跃上马车,冲身后残存的亲兵嘶吼:“护车!”
“是!”
程朝挥剑拦住试图追赶的刺客,肋下传来钻心剧痛,温热的血蜿蜒而下。
“咳。”
马车消失在山道尽头,染血的裙摆被火舌舔舐,她扯下衣襟缠住伤口,将染血的剑横在胸前。
难不成真会死在这...
“驾!”
碎石在马蹄下迸溅,嘶吼声震落枝头残叶:“程朝!”
“你疯了?!不是让你走!”
程朝挥剑荡开三支弩箭,却见萧溯从马背翻落提剑而来,他咧嘴一笑:“我不是来同你送死的,我是来与你并肩而战的。”
两人背靠背结成剑阵,忽有冷箭破空而来,萧溯侧身替她挡下,箭矢穿透肩胛的闷响混着苦笑:“郡主,这次回去真得给我加银子。”
程朝抹去嘴角的血,轻笑:“遵命。”
血腥味在夜空中翻涌,杀手们的攻势却愈发狠辣。
毒性顺着经脉蔓延,手中的剑渐渐沉重如铁。
“萧溯,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程朝倚着萧溯的后背,手中的太平剑已卷刃,鲜血顺着剑尖滴落。
“无所谓了。”
萧溯的声音虚弱带着几分洒脱,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死,至少萧某还能有幸与九阳郡主死在一块呢。”
程朝挥剑挡开刺向萧溯的一刀:“那你可得先死在本郡主前头,好先替本郡主下去探探路”
“遵命。”
他的手臂已被划得血肉模糊,仍紧紧护着程朝不让任何一个杀手近身。
“那程家给郡主殿下烧得纸钱能分属下一半吗,属下无父无母无亲人烧纸的,总不能活着的时候当乞丐,到了阴曹地府还要重拾旧业当乞丐吧。”
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腥甜刺鼻,她笑笑:“全给你,你放心下了阴曹地府,本郡主继续养着你。”
“多谢郡主。”
就在两人力竭之际,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连成的火把蜿蜒而来。
“保护郡主!”
“杀!!!”
“二哥?!”
长枪所过之处血花飞溅,程忠仲率领着精兵如猛虎下山般将杀手们分割包围,徐琅玕伫立在精兵前。
呵徐琅玕,等她快死来才来是吗...
“......”
程朝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阿阳!”
瞳孔猛地一缩,徐琅玕下意识便要冲过去。
“站住。”
萧溯横剑挡在他面前,眼神中满是警惕与敌意。
他微微一笑:“不劳烦徐大人费心了。”
徐琅玕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
他看着萧溯小心翼翼地抱起程朝将人轻柔地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揽住她的腰。
“走!”
萧溯一声令下,马匹扬起四蹄,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程朝...
徐琅玕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他握紧拳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渐渐没入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