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凝血,远处兖州城楼的残垣断壁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程朝与萧溯并辔而行,铁蹄碾碎沙粒的声响惊起寒鸦,枯瘦羽翼掠过城楼坍塌处带起几片褪色的战旗残片。
“金木将军府...”
行至顾家将军府前,腐朽的朱漆大门歪斜半掩,门前石狮的双眼被剜去,黑洞洞的窟窿里填满风干的泥土,无声控诉着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萧溯勒住马缰,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兖州一战,顾家满门被灭得干干净净。”
他望着门上蜿蜒的血痕,喉结剧烈滚动,那些暗红的血迹在风沙侵蚀下凝结成扭曲的纹路,宛如一张张痛苦嘶吼的人脸。
“走吧。”
府内杂草丛生,齐腰高的蒿草间破碎的兵器与白骨交错散落,腐叶堆下渗出的黑血早已干涸,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程朝蹙眉:“当年兖州一战,金木将军战败,自愿割首献与镇岳王只求饶城中百姓不死。”
她踩过一块断裂的匾额,金木将军四个鎏金大字早已剥落,只剩下斑驳的木痕。
萧溯的脚步突然顿住,他死死盯着庭院中倾倒的石灯笼,喉间泛起苦涩:“是啊,原本都是这样说的。后来才知...顾家未战先怯,其主将金木将军自缢不成,反而被其长子献与镇岳王求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想到镇岳王翻脸无情,一夜之间屠城杀尽顾家人...”
“萧溯?”
程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你脸色不好,可是旧伤发作?”她望着萧溯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到。
萧溯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摇了摇头:“没事。我们去书房看看,或许能找到那半幅舆图。”
他转身时,玄色披风扫过一具蜷缩的白骨,那白骨手中还紧握着半截断剑。
“到了。”
残楼飞檐坍塌,梁柱上爬满青苔显得格外阴森。
“这里曾经是顾家小公子读书的地方。”
门早已不知去向,屋内一片狼藉,书架倾倒,书卷散落一地,被雨水泡得发涨。
“说起来那位小公子比郡主殿下年长三岁呢。”
角落中,白骨堆砌。
白骨堆叠成诡异的环形,骨骼扭曲的姿势诉说着临终前的绝望与挣扎,而白骨中央,一个檀木木箱静静躺着,箱盖上顾家的家徽虽有些磨损依旧清晰可见。
“这木箱周围的白骨姿势蹊跷,像是特意围成一圈保护着木箱。”
萧溯的心跳陡然加快:“或许吧。”
程朝蹲下身,指尖抚过箱盖上的纹饰:“这是顾家的家徽,幼时顾伯父与阿爹通书信时,我曾见过它。”
木箱开启的瞬间,一股腐臭混着血腥扑面而来。
这是?!
箱内布满数不清的凌厉血爪痕迹,每一道深深嵌入木纹带着绝望的挣扎。
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少年将军被强行塞进木箱,绝望听着密室外面亲人的惨叫,指甲在箱壁上抓出带血的痕迹...
“萧溯,你看这是间密室!”程朝的声音突然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找到了!”
她指着密室暗格中露出的半幅舆图,边缘焦黑的痕迹与她们手中的残图严丝合缝。
“走吧。”
...
程朝与萧溯快马返回营地时,撞见徐琅珩倚在中军大帐前,他慢条斯理地逗弄着笼中鸟。
见二人归来,他逗鸟鸣叫:“郡主去何处寻宝贝啦?”
萧溯握刀的手骤然收紧,程朝抬手按住他手腕,浅笑回应:“徐大人好雅兴,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大人还有闲情逗鸟?”
“监军之责,重在监而不在战。”
徐琅珩指尖抚过鸟笼铜丝,阴恻恻的目光在萧溯身上打转:“不过嘛,若是有人妄图违背军令,本监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
程朝与萧溯对视一眼,徐家的眼线一直在跟踪她们,她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敌手。
“那大人可得多费些心了,本郡主便不再打扰大人雅兴。”
程朝微微欠身,转身掀开程忠叔的帐帘。
热浪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程忠叔半裸着上身,背后的箭伤处的皮肉翻卷,鲜血浸透了垫在身下的白布,苏大夫刚为他换好药正躬身退下。
“阿阳,你回来了。”见程朝进来,他一把扯过披风裹住身子。
程朝快步上前,压低声音:“三哥,我找到了,明日天亮我与萧溯便出发。”
程忠叔眉头紧皱:“事不宜迟,三哥派一支亲卫跟着你们,路上也有个照应。”
“三哥,兵贵精不贵多,况且有徐家二郎作为监军。三哥,战场打战靠的是刀剑,人心的较量更是杀人于无形,如今我们更该谨慎行事。”
“阿阳,咳咳...”
程忠叔急得额角青筋暴起,伤口的疼痛让他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你要去的月族藏在十万大山深处,单凭你和萧溯两人如何能行?!”
“郡主殿下这是要去何处游玩啊?可否带上本监军一同见识见识?”徐琅珩摇着扇子踱进来,毫不留情地碾过地上未干的血渍。
程朝神色淡然,嘴角笑意不减:“兖州风光秀丽,本郡主不过是想带侍卫四处逛逛,这点小事应该不用向徐大人一一禀告吧?”
“那我为何在帐外似乎听见程将军说要派亲卫护送郡主呢?”徐琅珩挑眉,扇子轻敲掌心。
程朝正要开口反驳,耳边传来程忠叔压抑不住的怒吼:“姓徐的!你别欺人太甚!程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程将军息怒。陛下明令,除征战兖州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一兵一卒。”
他笑着扫过程忠叔床边的定边剑:“皇命难为,若将军执意派人护送郡主,莫怪下官如实上奏了。”
“你他娘的!”
程朝疾步上前按住兄长颤抖的臂膀,素白指尖却暗暗用力将人稳住。
“三哥,徐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战事胶着怎能因私事调兵?”
徐琅珩抚掌大笑:“郡主深明大义,令琅珩佩服。也难怪我那族弟琅玕会整日对着郡主的画像长吁短叹。”
“不过,听说郡主在顾家老宅里有些有趣的发现?”说着,他笑眯眯凑近了程朝一步。
萧溯骤然抽剑出鞘,寒光抵住徐琅珩咽喉:“退后。”
帐外守卫纷纷按住刀柄,萧溯面无表情:“徐大人若想谈顾家旧事,萧某愿意奉陪。”
“徐大人,如今镇岳王大军压境,我们该商讨的是如何破敌,而非纠缠这些陈年旧事。”程朝忽而展颜轻笑,素手稳稳将萧溯的剑摁回鞘中。
说罢,她望向面色铁青的程忠叔:“三哥,明日我与萧溯便启程。你只需按原定计划,在兖州领兵布防。”
“如此甚好。不过程将军可要记得,圣旨有令,军中每一分粮草调动都需经我手签字画押。”徐琅珩抚着被剑刃擦过的脖颈。
夜色沉沉漫过营盘,程朝独坐营帐内就着油灯展开舆图。
“殿下,属下给你取了干粮来。”帐帘轻响,萧溯抱着牛皮包裹踏入。
见她指尖反复摩挲舆图边角焦痕,他将干粮袋搁在案头:“殿下又在皱眉,放心吧殿下,明日入山,属下定把那些豺狼虎豹都打成碎渣保您周全。”
“萧溯,你可知我为何执意只带你一人?”程朝搁下狼毫笔,烛火映得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她指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徐家在军中安插了太多眼线,你看这兖州大营,从伙夫到斥候半数沾着徐家的腥气。人多脚步声杂,反倒会惊动暗处的毒蛇。”
“这群腌臜东西!殿下放心,就算拿属下当盾牌,也定要护您寻到圣药!”
他忽地歪头露出惯常的痞笑:“不过,此次差事结束,殿下可得赏属下百两雪花银。”
程朝凝视着他故作轻松的眉眼,想起今日在顾家老宅这人看见木箱时骤然发白的脸色。
“好啊。”
次日清晨,程朝将玄色软甲系带紧了又紧,高高束起的青丝在冷风中几欲飘散。
“殿下。”
萧溯牵马立在辕门前,马鞍上捆着的水囊还凝着白霜。
“阿阳!”程忠叔披着未系好的披风追来。
他将锦囊塞进她手中,又将她披风上的银扣系得更紧:“你给我记住,若遇到危险立刻发信号!程家不能再折损你了!”
“好,三哥你放心吧。”
...
十万大山的苍莽林海,潮湿的腐叶在马蹄下发出软烂声响,四周古木参天,藤蔓如巨蟒垂落。
“殿下,此处瘴气渐浓。”萧溯突然勒马,伸手挡住程朝面前飘散的雾气。
“越是诡异,越是说明我们走对了。”
忽有幽蓝磷火在草丛中明灭,刹那间,成千上万只巴掌大的蝴蝶破雾而出,振翅声如万千细针攒刺耳膜。
“是毒蝶!”
太平剑出鞘的瞬间,已有毒蝶俯冲而下,剑锋划过蝶群竟溅起火星。
“快走!它们遇血会愈发疯狂!”
萧溯挥刀劈开近身的蝶群,甲胄缝隙却被划破,皮肤瞬间泛起青紫。
“萧溯!”
程朝反手甩出腰间火折子,却被蝶群扑熄。
该死!
她望着萧溯苍白的脸色,忽然扯下披风裹住他跃闪一旁。
“殿下...遇蝶勿追,见火方生。”萧溯强撑着挥刀斩断银丝,喉间溢出闷哼。
火折子在地上...
程朝毫不犹豫划破掌心,将鲜血抹在太平剑上,血腥味瞬间引爆蝶群。
“萧溯,我去取火折子!”
她咬牙冲进蝶阵,剑走偏锋专刺蝶翼关节,腐叶与血沫飞溅间,忽听身后传来重物倒地声。
“咳咳!”萧溯单膝跪地,长刀深深插进泥土,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剑锋割裂的蝶翼簌簌飘落,程朝反手将剑身擦过古树,迸发的火星瞬间引燃枯藤。
“萧溯接着!”
烈焰裹着浓烟冲天而起,她捡起地上的火折子用力抛过去。
“点火!”
萧溯强撑着点燃披风,火焰腾空而起的刹那,蝶群发出刺耳的嘶鸣。
“走!”
程朝趁机破围抱起他冲向溪流,腐叶间的银丝突然收紧,在两人身后织成火网。
“咳,殿下勿忧...”苍白的唇畔溢出殷红血迹,萧溯仍强撑着笑意。
“这毒蝶的瘴气虽诡谲,不过轻伤仅是扰人心神的幻毒罢了。”
喉间便涌上腥甜,他偏头将血沫咳在枯叶堆里:“要取我性命还,还没那么容易。”
溪水冰凉刺骨,程朝用剑挑开他染毒的衣襟,伤口周围的皮肤已黑如焦炭,由溪水冲刷下渐渐褪去青紫。
“萧溯,你是不是去过月族。”她的声音裹着水声,听不出喜怒。
这话不是询问,倒像是早已落定的判词,萧溯清楚再骗她也是徒劳。
他虚弱笑了笑:“殿下很聪明。”
这一路萧溯虽看着舆图前行,可熟稔避开瘴气沼泽的路线,那些在断崖前毫不犹豫的转向,绝非仅凭舆图就能做到。
她不顾萧溯的惊喘,抓起溪边艾草敷上:“与顾家人来的?”
萧溯的笑容僵在嘴角一瞬:“是啊,属下曾与顾家少将军来过此处。不过,当年年少轻狂,三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半张舆图就敢闯入月族,我们找到了月族入口,代价是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萧溯在笑,程朝却只感觉到了他的痛苦。
“要不是金木将军带兵赶到...”
他突然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喉间,山风掠过树梢,卷起满地落叶。
“殿下,我...呃!”
萧溯陡然瞪大双眼,眼前潺潺溪流化作翻涌的血河,腥甜气息直冲鼻腔。
“萧溯?!”
月光穿过密林洒在他脸上,往日明亮张扬的眼眸此时布满血丝。
“别...别走...”
月光在瘴气中泛着绿晕,溪水倒影扭曲成人脸形状,萧溯的声音破碎如风中残叶,手指死死揪住程朝的衣襟。
“至少,不要,不要抛下我...”
恍惚间,他又回到那个血色漫天的夜晚,顾家满门的哭喊与镇岳王的狞笑交织,而怀中的人那个同样倔强又温柔的少年,正被无情的刀刃贯穿胸膛。
“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们...替顾家活活下去...”
萧溯突然抽出佩刀往脖颈抹去,千钧一发之际,程朝猛地挥拳击中他的腹部。
“咳!”
黑紫色的毒血喷涌而出溅,萧溯剧烈喘息着。
“殿下?”
眼前的幻象渐渐褪去,程朝清冷的面容重新清晰起来。
苍白的脸上挂上吊儿郎当的笑,他故意捂着腹部呻吟:“殿下这拳可比毒蝶还厉害三分!往日戏文里不都写着要以吻醒人?您倒好,上来便是一记虎拳,属下这条命险些交代在自家主子手里。”
他说话间还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染血的指尖虚虚指着程朝,倒像是真被揍得没了半条命。
“下次再敢犯浑,我便真把你丢进血河里清醒清醒...”
忽觉颈后泛起一阵凉意,程朝还未及转身,后脑便被重重一击。
“砰!”
她踉跄着向前栽倒,余光瞥见萧溯手中长刀哐当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