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终得去漆园上任,恰在而立之年。岳父田泰觉得,三十岁能做漆园吏,也算年轻有成了。他反复叮嘱庄周,以此为基,仕途攀升,终到封侯拜相。这念头,与庄周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封侯拜相,是他志在必得的事情。
监河侯派来两辆辎车,一辆由斜眼啬夫驾车;另一辆由多髯水长驾驭。临行前,庄周唤来田珞,让她为自己修剪胡须。二十岁后,他与惠施、田需、曹商等人一样,唇下先是生出绒毛,而后慢慢变长、增粗、加黑,如今到了应该留须的年纪。特别是担任了官职。若没胡须,别人会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庄周不喜欢裘老师、惠系、岳父那种上翘的菱角胡,他偏爱老子、黄阳老师样式的三绺须。那三绺须,上“髭”齐唇,两“髯”与唇下“羊式胡”垂落胸膛,洒脱沉静。
田珞帮忙修剪后,庄周对镜端详,自己胡须虽黑,却不及他们的长。
斜眼啬夫斜着眼对庄周说:“监河侯爷吩咐,大人只需带衣物被褥、金银细软等贵重之物,其他常用东西,新府里所用齐全,无需携带。”
庄周暗自苦笑,自己哪有什么金银细软。他吩咐装上自己的书,那些竹简,还有爷爷父亲留下的帛书,又装上剑与琴。在他心中,这些远比金银财宝珍贵。衣物被褥自然也要带上。
奶奶与母亲又搬来碗筷。斜眼啬夫又劝:“这些不必带了,新住处都备好了。”
奶奶惦记着爷爷那紫红木杆、刻着展翅雄鹰的烟袋锅。母亲不舍那雕刻着雄鹰,彰显贵族身份的俎案,还有方壶、青铜舀酒勺、六把带耳杯的铜爵,以及铜器盘、樽之类。这些都是传家之宝,怎舍得留下。
庄周奶奶执意要带,说用惯了这些家什,车宽敞,空着也是空着,带上为好。
曹商母亲与左邻右舍前来送行,帮忙往车上装东西。田泰面色凝重,皱着眉给庄周一些银两,曹商母亲也递上些布币。庄周坚决推辞,二人把钱放车上,说是对孩子与老人的一点心意。
庄周向岳父母与曹商母亲深深施礼致谢:“承蒙大人多年照顾,晚辈铭记在心,望老大人保重!”又向送行乡邻施礼:“多谢乡邻相送,请留步!”
田珞眉眼低垂,樱桃小嘴紧抿,与母亲牵手落泪。
王夫人早已哭得涕泪横流“老头子天天盼着孩子当官,一当官都离开了咱,有啥好处!”
田泰皱眉对女儿说:“只盼你们夫妻和睦,不受罪,我们做长辈的就安心了。”说着,自己也落下泪来。田泰落泪实属罕见,就连他父母离世,也没落下一滴泪来。
六业见姥姥哭泣,抱住姥姥腿哭道:“人都走了,我要跟姥姥过,伺候姥爷姥姥。”
庄周看看哭泣的六业,道:“这样也好,让六业陪着您,省得二老孤单。”
庄周奶奶与庄周母亲不舍得,含泪拉着六业的手不放。王夫人摸着六业脑袋:“亲家放心,我们不会亏待外孙的。”
田泰与曹商母亲搀扶庄周奶奶上车:“您老保重!”
田珞搀着婆婆上车,然后向父母“咚”地磕个头,泣不成声:“爹,娘,孩儿没什么本事,磕个头当给二老尽孝了!”这一头,磕得田泰夫妇泪如雨下。
庄周奶奶、庄周母亲看着六业落泪。
田珞看着要留下的六业,见婆母奶奶落泪,自己也忍不住“呜呜”大哭。
六业躲在姥姥身后哭。田泰皱眉瞪眼吼道:“都别哭了。难道我们还能把外孙子吃了不成!跟着俺,定会好好待他!”
田珞在母亲王夫人的催促下,一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
庄周随车步行,望着院中的椿树、杏树,看着街里那口古井,还有古井旁的柳树,心中满是眷恋。出了村口,他向远处送行的人挥挥手,才上了马车。
两辆辎车载着庄周的梦想,从田集北村口出发,一路向北,车轮滚滚。
从田集到漆园七十里路,一路平安。行到南华山南坡脚下,马车离开南北土官道,沿着溪水南边的土石路向西行走,再折而向北,便是一座三孔石桥,名曰“登云桥”。桥两边各种一棵柏树,已然成活。柏树下,几棵野菜在残冬未消的时节,透着勃勃生机。
多髯水长领着庄家人沿石桥台阶上行。车子从慢坡路驶上土岗。庄周府邸前,漆树林在夕阳下,树枝泛青,鸟儿啼鸣。
院落围着一圈削尖的漆树枝编成的栅栏围墙,院墙外漆树挺拔。前墙中间三间门房,大门门楣上“庄府”两字,铁画银钩,篆体威严;前门右面悬挂木牌,“漆园吏长府”五个篆字,龙飞凤舞。木牌下,两个兵士身着漆园兵卒戎装,手持长矛,精神饱满。
房屋虽是草房,却坚固实用。门房西边两间,分别是客房与杂役住房。
从门房往里,正对大门连着二道墙有五间房屋。中间是两间会客厅正堂,摆着几案、席子。会客厅西边是两间书房,书架、几案、草垫席子摆放有序。最里面一间有两张床。会客厅东外墙有圆洞门,通往里院。
前后两院,种着花树。
后院六间正房,卧房床铺、席子俱全。正房东西两头各连两间配房。东边配房有锅灶,锅灶台上碗筷整齐,案板上米面充足。
院里两个杂役正忙着劈柴做饭。
庄周满心欢喜,从记事起,家人从未住过如此宽敞的房屋。奶奶与母亲也笑容满面。
多髯水长微微躬身对庄周说,监河衙门与漆园衙门资金紧张,这建房是监河侯自掏腰包置办的。
庄周心中对河监充满感激,暗自决定,日后定要归还所用钱物。
众人卸好东西,斜眼啬夫斜着眼说:“侯爷安排好了,今晚大家去刘家车马店用餐,明天侯爷为大人接风洗尘。庄大人日后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定当效劳!”
一家人在斜眼啬夫带领下,欢欢喜喜走出新院大门,去刘家车马店用餐。
庄周望着夕阳下的新院落,周围漆树如刚强汉子般挺立,大门两侧与院内亦是漆树环绕。他深吸一口气,幸福满足之感油然而生。
刘家车马店,位于南华山脚下、南北土官道路东。此南北大路是重要交通要道。向北,翻过南华山土堤坡路,是濮水渡口;过了渡口,官道直通往颛顼帝都濮阳。向南,经漆园可到户牖邑城,再向东南通向宋国国都商丘,向西南直达魏国国都大梁。
车马店两进院落,稳稳坐落在那方交通便利的地界,成了热闹餐馆。单间静谧,适合悄声私谈;双人间温馨,恰合亲友小聚;多人大餐厅敞亮,能容诸多食客。窗明几净,几案座席一尘不染,摆放规整,透着一股质朴的整洁。
东边院落,客房与马厩相邻。客房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清爽,床铺柔软,让人能安心歇脚;马厩宽敞,草料充足,马儿在里头悠闲嚼着草料,时不时打起响鼻。
刘掌柜而立之年,面容和善,眉眼间尽是慈祥实在。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得人心生暖意。他对庄周拱手道:“漆园长住此,日后咱是近邻,还请多多照应。”
庄周拱手:“日后多有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