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隐去,天光自东方地平线渗出,如同稀薄的墨水在宣纸上化开,鸦巢城在新的一天里缓缓苏醒。然而,这苏醒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重和不安。
苏烬从屋顶悄然滑下时,身上沾满了冰冷的露水。他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绕着自家这间破败的小屋外围走了一圈,仔细检查着昨晚回来时布下的一些极其隐蔽的小“标记”——几颗错位的石子,一根搭在墙角的枯草。
标记完好无损。这至少说明,昨夜在他观察别人的同时,并没有人试图潜入或者过于靠近这里。但这并未让他放松警惕,反而让他更加确信,对方的耐心或许正在耗尽,暴风雨随时可能来临。
回到屋内,老夫子已经醒了,正小口喝着苏烬早上放在他手边的温水。看到苏烬进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询问。
“外面……还好?”老夫子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前几日清晰了些。
“还好,”苏烬简单地回答,一边放下柴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老人的气色,“雨停了,今天应该是个晴天。”他没有提昨晚看到的事情,也没有提那些越来越近的威胁。他知道,让老夫子安心静养才是最重要的。
“晴天好啊……”老夫子喃喃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旧的屋顶,望向了遥远的地方,“晴天……适合赶路,也适合……了结恩怨。”
苏烬的心微微一跳,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嗯了一声,开始准备早饭——依旧是寡淡的糙米野菜粥。
这天,苏烬如常出门,挑水、劈柴。但他明显感觉到城里的气氛更加凝滞。街道上行人稀少,即便是那些平日里最爱聚在墙根下晒太阳、闲聊的老头,今天也都不见了踪影。偶尔遇到一两个熟面孔,也都只是匆匆点头,眼神躲闪,然后迅速离开。
那几个佩刀客,似乎将那间简陋的客栈当成了临时的据点。苏烬注意到,客栈门口,甚至开始有他们的人轮流“站岗”了。虽然他们只是随意地靠在门框上,或者蹲在地上擦拭兵器,但那股生人勿进的煞气,足以让所有想靠近的人望而却步。
在去城东老井汲水的时候,苏烬与其中一名佩刀客迎面遇上。那是个眼神阴鸷的瘦高个,腰间佩着一柄狭长的弯刀。他似乎是刚巡视回来,正慢悠悠地往客栈方向走。
两人在狭窄的巷道中交错而过。苏烬依旧目不斜视,步伐平稳。但在擦肩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的全身,从头到脚,仿佛要将他看透。苏烬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劣质膏药的味道。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呼吸节奏都没有改变。他知道,任何一丝异常的反应,都可能引来对方的注意。直到走出巷口,他才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略微有些发僵的肩膀。
对方的压迫感,比他想象的更强。这不仅仅是实力上的差距,更是一种久经杀伐养成的气势。
回到屋后,苏烬没有立刻劈柴。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那种奇特的桩功状态,调整着呼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那是身体在面对危险时最本能的反应。他没有试图压制这种反应,而是引导着它,让那份警惕和紧张感,随着呼吸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高度集中的专注力。
他开始练习挥刀。没有对着木柴,只是空挥。
他将柴刀使得如同手臂的延伸,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简洁、高效。他回忆着劈柴时的发力技巧,回忆着昨夜那种“意在刀先”的感觉,尝试着将两者结合。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但并非杂乱无章的快,而是一种带着奇特韵律的快。刀锋破开空气,发出轻微的“咻咻”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毫不在意。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意念的集中,都在让他对这把刀、对自己的身体,多一分掌控。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就像溺水的人,会拼命抓住手边哪怕一根稻草。
夜色再次降临。
屋内的火塘燃着几根不太旺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也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将苏烬和老夫子的身影拉长,印在斑驳的土墙上。
苏烬正小心地给老夫子换药。老人胸口有一道狰狞的旧伤,贯穿了左肺,这也是他身体一直虚弱、修为尽废的根源。伤口处理不当,极易感染发炎,危及性命。这些日子,靠着苏烬从山上采来的草药和悉心照料,才勉强维持着没有恶化。
“今天……那些人,有什么动静?”老夫子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苏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缠绕着干净的麻布条。“没什么特别的,还在城里待着。先生不必担心。”
老夫子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眼神幽深。“鸦巢城虽小,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撒野的地方……他们滞留不去,所图必然不小。”他咳嗽了两声,“咳咳……小子,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自己的力气,或者身手,和以前有些不同?”
苏烬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每天劈柴挑水,力气自然比以前大了些。先生教的呼吸法子,似乎也有些用处,没以前那么容易累了。”他回答得半真半假。
老夫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有些东西,是福是祸,很难说清……你自己……万事小心。”
苏烬点点头:“我知道。”
包扎好伤口,苏烬收拾好东西,又往火塘里添了些柴。他坐在火塘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老夫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甚至可能猜到了更多。他刚才的问题,是在试探,还是在提醒?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是真的看出来了,还是随口一问?
苏烬发现,自己对这位朝夕相处了三年的老夫子,了解得还是太少。他的过去,他的敌人,他的真正目的……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
但他没有问。有些秘密,知道了,可能死得更快。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自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过这几天的刻意练习和精神高度集中,他的身体确实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不仅仅是力量和耐力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他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了。
比如现在,他能清晰地听到屋外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能分辨出风吹过不同障碍物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差异,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距离他们小屋大约两条街外的地方,那几个佩刀客的气息,如同黑暗中几盏摇曳的油灯,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这并非“神识”之类的修行者能力,更像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一种五感被锤炼到极致后产生的本能预判。
他尝试着将这种敏锐的感知,与老夫子教的呼吸法结合。他发现,当他调整呼吸,将心神沉静下来时,这种感知会变得更加清晰和稳定。
这是否也算是一种“成长”?在无法踏上修行之路的情况下,将凡俗的**和精神,推向另一个极限?
苏烬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这或许是他和老夫子,在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中,唯一的生机。
火光摇曳,映照着少年沉静而坚毅的脸庞。窗外,夜色深沉,无声的危机正在慢慢合拢。屋内的残烛,虽然微弱,却依旧在顽强地燃烧着,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和热。
第三天的黄昏,变故终于发生了。
当时苏烬正在屋后的空地上劈柴。他已经习惯了在做这些日常劳作时,也保持着对呼吸和意念的控制。他的动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简单,利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刀劈下,都蕴含着他全部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劲”。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但他眼神明亮,精神高度集中。
突然,他劈柴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听到了。
不是什么巨大的声响,而是来自前门方向,一阵极其轻微,但绝对不属于鸦巢城日常的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很有节奏,带着一种试探和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烬的心脏瞬间收紧。他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侧耳倾听。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老夫子轻微的呼吸声。
叩门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重了一些。
笃笃,笃笃。
苏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柴刀换到左手,右手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摸出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这是他平日里练习投掷用的,也是一种隐蔽的武器。
他没有回应叩门声,而是像影子一样,无声地移动到靠近前门的墙壁边,透过墙壁上一道细小的裂缝,小心地向外观察。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那个刀疤脸头领,也不是那个眼神阴鸷的瘦高个。这是一个看起来相对普通一些的中年汉子,穿着普通的短打劲装,脸上带着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手里……提着一只明显刚宰杀不久、还在滴血的野兔。
“请问……有人在吗?”那汉子开口问道,声音尽量显得平和,“我们哥几个刚从山里打了点野味,看这家似乎有老人居住,想送些过来,给老人家补补身子。”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善意。但在苏烬听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虚伪和危险。
这些人盘踞数日,从未与本地居民有过任何友善的接触,怎么会突然好心送野味?而且还是直接找到了他们这个偏僻的角落?
这无疑是一次试探,一次直接的接触尝试。
苏烬依旧没有出声。他在快速思考对策。直接拒绝?可能会激怒对方。开门?更是引狼入室。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屋子里传来了老夫子略显虚弱的声音:“谁啊?”
苏烬心中一紧。
只听那门外的汉子立刻堆起笑容,提高了声音道:“老人家!我们是路过的行商,打猎得了些野味,想送些给您尝尝鲜!”
老夫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心意领了……只是老朽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见谅。”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
门外的汉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无妨无妨!老人家好好休息!那……这野兔,我们就放在门口了?”
老夫子没有再回答。
门外安静了片刻。苏烬透过墙缝,看到那汉子将野兔放在了门槛外,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最后才转身,慢慢离去。
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苏烬才缓缓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等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对方没有去而复返,也没有埋伏在附近,才轻轻拉开门栓,将那只野兔拿了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重新插好。
野兔还带着温热,脖颈处的切口平滑,显然是利刃所为。
“先生……”苏烬看向老夫子,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老夫子靠在草席上,脸色有些苍白,他摆了摆手,示意苏烬不必惊慌。“狐狸……终于忍不住,要露出尾巴了。”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疲惫,也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看来……他们已经确定了目标。”
苏烬的心沉了下去。
被动等待和观察的阶段,结束了。
那叩门声,如同敲响的警钟,宣告着真正的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柴刀,又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通过汗水和意志锤炼出来的力量。
这,够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时刻准备着,用这把刀,用自己的一切,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或许能将他们彻底吞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