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库馆阁笔锋扫古今
乾隆五十年仲秋,翰林院后堂的银杏叶刚染上金边,纪晓岚就着窗棂漏下的碎光,又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添了行批注。笔尖刚蘸饱松烟墨,忽闻窗外传来“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抬头望去,见三十六个书箱正被匠人抬进馆阁,箱角贴着的“山东府呈缴遗书”红签,在秋风里晃得人眼晕。
“纪大人,这是山东巡抚新送的古籍。”典簿官抱着账本跨进门,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各地缴书数目,“您瞧,单是德州府就缴了七十二种,其中竟有宋版《齐民要术》残卷——送书的人说,是个姓苏的老秀才家传的。”
纪晓岚放下狼毫,指尖轻轻划过书箱上的封条。乾隆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至今已历十二载,收书三千四百六十一种,可每当见到民间缴来的古籍,他仍会想起圣上口谕:“朕要的不是书,是天下的‘全’。”只是这“全”字底下,藏着多少焚书的烟、改书的笔,唯有案头的铜龟滴漏知晓。
“打开吧。”纪晓岚指了指最上头的书箱,“先验《齐民要术》——山东多水患,此书讲农桑水利,正合圣心。”
木箱吱呀作响,霉味混着樟脑香涌出来。最底层的蓝布包袱里,果然躺着半卷泛黄的书页,卷首“后魏贾思勰撰”的题字虽已模糊,却透着股子苍劲。纪晓岚刚翻开第一页,忽见页脚处有行蝇头小楷,墨色比正文浅些,像是后人补记的:“乾隆二十年,德州水患,某于破屋梁间得此书,内页‘水利篇’遭鼠啮,遂以家藏宋纸补之。”
“是苏老爷子的字!”跟在身后的虎娃惊呼出声。他随师父送马具进京后,被纪晓岚留在四库馆做书童,此刻见这熟悉的字迹,想起爷爷临终前总说“书比金银贵”,忍不住凑上前,“纪大人,这字是俺爷爷写的——他当年帮县太爷抄过县志,笔迹俺认得!”
纪晓岚挑眉看他:“你爷爷可是千叟宴上的苏翁?”见虎娃点头,他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书页,“你爷爷倒聪明,知道在补纸边缘盖个‘耕读传家’的小印——不然按例,民间缴书若有残缺,是要打回重核的。”
虎娃这才看见,补纸右下角果然盖着枚小红印,印泥已褪成浅粉,却清晰可辨。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那年千叟宴,皇上说‘十全要全在老百姓心里’,咱老百姓的书,也得让皇上看见。”此刻见自家的书进了四库馆,心里忽然发烫,像揣着爷爷的银牌。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争执声。“这《焚书坑》诗写得明明白白‘竹帛烟销帝业虚’,竟敢呈缴?”是四库馆校勘官吴敏轩的声音,“按《**总目》,凡讽喻秦政者皆需毁版,你却——”
“吴大人且慢。”纪晓岚走出馆阁,见匠人正抱着一摞书往后退,最上头的书页上,“焚书”二字刺得人眼疼,“此诗乃唐人章碣所作,非本朝人讽喻,且收录于《全唐诗》,皇上亲批过‘以史为鉴’,何须毁?”
吴敏轩涨红了脸:“可……可和珅大人前日说,凡涉‘焚’‘坑’等字,需格外留意……”
“和珅?”纪晓岚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四库全书》编纂条例,“条例明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若因一字而废全篇,才是真正的‘糟粕’。你且记住,咱们编的是‘全书’,不是‘残书’。”
这话让周围的书吏们悄悄松了口气。虎娃看见,吴敏轩的手在袖中攥成拳头,指节泛白——他听师父说过,吴敏轩的父亲曾因文字狱下狱,如今他在馆阁校书,每字每句都像踩着刀尖走。
申时初,乾隆的御辇停在翰林院门前。纪晓岚率众人迎驾时,见皇上穿着藏青绸衫,腰间系着千叟宴上赠给苏老爷子的同款银牌——不过皇上的银牌边缘刻着龙纹,而爷爷的刻着水波纹。
“朕来瞧瞧《四库全书》的进度。”乾隆接过虎娃递来的镇纸,指尖触到镇纸上的“十全”暗纹,忽然想起千叟宴上苏老爷子的眼泪,“听说山东缴了宋版《齐民要术》?拿来看看。”
纪晓岚忙捧来残卷,特意翻开补纸那页:“皇上请看,此页为民间匠人所补,虽非原迹,却保留了‘水利篇’的核心——据送书人所言,其祖父曾亲历德州水患,正是按书中‘筑堤束水’之法保住了庄子。”
乾隆盯着那行小楷,忽然笑了:“苏翁啊苏翁,你当年在千叟宴上没说的话,都写进书里了。”他转头问虎娃,“你爷爷可曾教过你读书?”
虎娃慌忙磕头:“爷爷说,书是老百姓的‘另一片天’,哪怕种地放牛,也要识得几个字——这卷书里的‘水’字,爷爷教了俺十遍,说像运河的浪头。”
“像运河的浪头……”乾隆喃喃重复,指尖轻轻划过“水”字的笔画,想起康熙年间跟着皇阿玛治水的日夜,想起千叟宴上苏老爷子袖中滑落的银牌,“纪爱卿,此卷可录入‘子部农家类’,补记处加按语:‘民间补书,亦见文心。’”
纪晓岚领命时,注意到皇上的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千叟宴上发给老人的“长寿缕”,皇上竟一直戴着。再看虎娃,此刻正攥着爷爷的银牌边角料打的银哨,哨子在阳光里闪着光,像极了馆阁屋檐下挂着的、用来驱鸟的银铃铛。
酉时末,馆阁掌灯。虎娃蹲在书架后整理典籍,听见乾隆与纪晓岚的对话从隔壁传来:“朕知你对删改**有怨言。”皇上的声音比在围场时柔和,“可天下之大,若不立个‘中’,难免偏私——你瞧这《四库全书》,收书三千余,毁书亦三千余,看似‘不全’,实则是在‘全’与‘不全’间寻个世道的‘中’。”
“皇上的‘中’,是权衡。”纪晓岚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被焚毁的《天工开物》里“火药篇”,想起民间缴书时藏在书页里的、不敢明写的真话,“只是这‘中’字底下,盼着皇上别忘了,还有老百姓藏在梁间的书,补在页脚的字,那也是‘全’的一部分。”
乾隆没说话。虎娃从书架缝里望去,见皇上正对着烛火翻看《齐民要术》,补纸上的“耕读传家”印子在光里明明灭灭,像极了爷爷去年在千叟宴上,眼里含着的、没落下的泪。
子夜,虎娃抱着新抄的书目走过长廊。秋风吹过馆阁的飞檐,檐角的铜铃“叮铃”作响,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鹭。他摸出银哨子吹了声,清越的哨音里,忽然听见隔壁书库传来“簌簌”的翻书声——是吴敏轩在连夜校改《焚书坑》诗的批注,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极了爷爷临终前,趴在书桌上补书的模样。
这一晚,虎娃在书案上睡着了,梦里全是跳动的字迹。他看见爷爷的银牌变成了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的龙鳞纹化作运河的波浪,载着无数典籍顺流而下,而乾隆皇帝穿着青布衫,站在船头,手里捧着的不是御笔,而是支普通的狼毫,笔尖落下处,“十全”二字慢慢化开,变成了“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在月光里闪闪发亮。
次日清晨,虎娃在书案上发现了张字条,字迹是纪晓岚的蝇头小楷:“记取民间补书笔,莫教圣意负苍生。”他把字条折好,塞进爷爷的银牌盒里,忽然明白:这四库馆里的“十全”,从来不是皇上一人的“全”,而是千万个像爷爷这样的老百姓,用补书的纸、藏书的梁、读书的心,一点点攒起来的“全”——哪怕有些字被删了,有些书被烧了,可老百姓心里的“全”,却像运河的水,永远流着,永远活着。
而乾隆皇帝在离开翰林院时,望着馆阁匾额上的“四库全书”四字,忽然想起苏老爷子的银牌,想起虎娃说的“水像运河的浪头”。他摸了摸腰间的长寿缕,对身边的小太监说:“告诉和珅,以后缴书之事,多留些余地——老百姓的书,哪怕破些旧些,也是世道的‘全’里,缺不得的那一角。”
秋风掠过馆阁,吹落一片银杏叶,恰好盖在虎娃的银哨上。那叶子黄得透亮,叶脉清晰如民间的掌纹,像极了千叟宴上,乾隆皇帝递给苏老爷子的、带着龙涎香的白帕子——原来这“十全”的笔锋,终究要落在老百姓的掌纹里,落在典籍的补页里,落在世道的烟火气里,才能真正写成一个“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