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汹涌,运河水漫过堤岸,将两岸的腐木林泡成了泽国。王远跟着林羽踩着腐叶前行,脚下的朽木发出「噗嗤」闷响,惊起一群铁甲虫,背甲擦过树叶的声响如兵器相击,在湿热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虫灾起于阴湿,菌脉藏于腐土。」林羽的鹿骨杖头敲开半埋在泥里的枫香木,腐木内侧爬满蛛网状的白色菌丝,三两只铁甲虫僵死其上,肢体保持着攀爬的姿势,却不再动弹,「看这虫尸,关节处生白霉,正是《齐民要术》里记载的『白僵菌』。」
王远蹲下身,见菌丝从虫口器钻入,在腹甲下形成薄纱般的白膜,触碰时竟有粘腻的韧性。他想起祖父的《寒地菌耕录》曾提到:「凡虫僵而不腐,必有菌脉寄生。」当下取出兽骨刀,小心翼翼地刮取菌丝,却见刀刃刚触到木皮,菌丝竟自动卷曲,如活物般避开铁器 —— 这是野生白僵菌的「自保性」,唯有腐木深处的菌种才具此特性。
「好菌种!」林羽的菌脉测温石在腰间发烫,石面显出水波纹路,正是白僵菌与水脉共鸣的征兆,「此菌喜阴湿,能顺虫窍而入,蚀其脑髓却不腐其体,正克铁甲虫的『铁壳甲胄』。」他掀开另一块腐木,底下的土层里竟埋着整窝僵死的幼虫,幼虫体表的白菌丝相互缠绕,形成网状菌巢,中心处躺着拇指大的菌核,色如羊脂,正是白僵菌的母种。
王远忽然想起在冻土窖见过的「虫菌共生图」,图中绘着上古农人在腐木下收集僵虫,晒干磨粉以治蝗灾。此刻眼前的场景,竟与图中一模一样。他取出随身的陶瓮,瓮底早铺好了江淮红胶土,撒上少许驯鹿血 —— 这是林羽教的「引菌法」,血味能诱使野生菌种归附。
「轻些,别惊了菌脉。」林羽用鹿筋绳将腐木连土整块吊起,悬空置于陶瓮上方,「三日三夜,待菌丝自行垂落,方得纯菌种。」说话间,一只铁甲虫成虫扑来,却在触到菌巢的瞬间僵直,翅膀保持着振翅的姿态,如被施了定身咒,正是白僵菌的「虫触即僵」之效。
腐木林深处传来水鸟的惊叫,王远望见芦苇荡里浮着几具牛尸,牛舌上的蓝黑溃疡触目惊心 —— 这是慎思堂投放的冰核菌毒,却不想成全了白僵菌的滋生。他忽然明白,天地间的虫菌博弈,原是相生相克:铁甲虫携毒肆虐,却为白僵菌提供了宿主;白僵菌寄生治虫,又净化了被污染的腐土。
「当年神农氏尝百草,想必也遇过这般虫菌相杀。」林羽望着陶瓮中渐垂的菌丝,忽然从怀中取出半片甲骨,上面刻着模糊的虫形纹与菌形纹相交,「这是在殷墟甲骨上拓的『虫菌纹』,商人遇蝗灾则祭菌神,与咱们今日所见,竟是千年一脉。」
暮色四合时,陶瓮里已积了薄薄一层白菌丝,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王远小心翼翼地封口,忽觉瓮壁微烫 —— 这是菌种活化的征兆。他想起在牛角村时,林羽曾用驯鹿乳激活火鳞菌核,此刻的白僵菌虽无寒热相济之妙,却深谙「以虫治虫」的自然之道,恰如古人用鸬鹚捕鱼、养鸭治蝗,都是借天地万物的相生之理。
返回治虫公所的路上,王远背着装着白僵菌的陶瓮,听着运河水拍岸的声响,忽然看见水面漂着几盏河灯,灯上写着「祈菌神佑稻」的字样 —— 原来是当地百姓自发祭拜,感谢他们寻得治虫菌种。他忽然懂得,所谓「虫穴寻菌」,寻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共生智慧,是藏在腐木深处、虫尸之间的自然法则。
是夜,治虫公所的地窖里,林羽将白僵菌母种接入腐稻培养基,王远则依照《齐民要术》的记载,在菌种旁放置浸过艾草汁的陶片 —— 这是驱虫护菌的古法。当第一缕晨光透进地窖,他们看见白僵菌已爬满腐稻,菌丝末端竟结出细小的孢子囊,如繁星缀在黑夜,正是治虫的希望之光。
运河的雾气里,传来百姓们翻整稻田的声响,铁甲虫的「咔嚓」声渐稀,取而代之的是白僵菌孢子落在叶面上的「沙沙」声。王远望着陶瓮中生长的菌种,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虫灾不是天罚,是天地在教咱们如何与万物共生。」此刻,手中的白僵菌便是最好的答案 —— 它藏在腐木深处,等着懂得敬畏自然的农人来寻,等着用千年不变的虫菌之道,化解人间的灾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