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的文明密码 第14章 六璜联珠串饰：西周礼制的玉质密码

在山西博物院“晋国霸业”展厅的恒温展柜中，一串晶莹璀璨的玉器在柔和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这组由六件玉璜与数百颗玛瑙珠、料珠联缀而成的饰品，全长近1.3米，从颈部垂至腹部，仿佛一条凝固的星河，将3000年前西周贵族的雍容华贵与礼制文明，化作可触可感的历史印记。它就是山西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六璜联珠串饰，一件承载着华夏玉文化精髓与晋国兴衰密码的国宝级文物。

一、玉魂归处：晋侯夫人墓中的神秘传说

（一）曲沃北赵的惊世发现

1992年秋，山西曲沃县北赵村的农田里，考古队员在清理晋侯墓地31号墓时，一道流光突然划破黄土——墓主胸部位置，一组由玉璜、玛瑙珠、料珠组成的串饰在阳光下闪烁，其排列之规整、工艺之精湛，令在场者惊叹。经测量，这组串饰由6件玉璜、300余颗玛瑙珠和料珠组成，最大玉璜长16厘米，最小仅4厘米，自上而下依次排列，形成一条华丽的玉链。

墓中出土的青铜铭文显示，墓主是晋献侯夫人。这位身份显赫的贵族女性，为何将如此精美的玉器随葬？考古学家推测，这组串饰不仅是装饰品，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在西周宗法制度下，玉璜的数量与形制直接对应墓主的等级，六璜联珠串饰的出现，印证了晋献侯夫人在晋国贵族中的崇高地位。

（二）传说中的“玉魂”故事

在曲沃当地，关于这组串饰流传着“玉魂归晋”的传说。相传周武王灭商后，将象征天命的玉璜赏赐给晋国始祖唐叔虞，以镇抚夏墟。唐叔虞临终前，将玉璜埋入地下，嘱托后人“玉在晋在”。千百年后，晋献侯夫人将这组玉璜串饰带入墓葬，寓意晋国基业与玉魂同在。尽管这只是民间传说，但玉璜在西周礼制中的重要地位，确实与“以玉载礼”的传统一脉相承。

另一个传说与玉璜的龙纹有关。当地老人讲述，每当雷雨交加时，串饰上的龙纹会泛起微光，仿佛真龙在云端翱翔。现代科技检测发现，玉璜表面残留的朱砂颜料在特定湿度下会发生光学反应，这或许就是传说中“龙纹显灵”的科学解释。

（三）跨越时空的“玉缘”

这组串饰的发现，揭开了晋国早期历史的神秘面纱。晋献侯夫人墓所在的北赵晋侯墓地，是西周时期保存最完整的诸侯公墓区之一。自1992年起，考古人员在此发掘出9组19座晋侯及夫人墓葬，出土文物上万件，其中玉器占比超过60%。六璜联珠串饰的出土，不仅为研究西周玉器工艺提供了实物标本，更让我们得以窥见晋国贵族的生活风貌与精神世界。

二、雕琢之美：西周玉器的巅峰之作

（一）材质与工艺的完美融合

六璜联珠串饰采用和田玉、玛瑙、费昂斯（古玻璃）等多种材质，其中玉璜均为透闪石软玉，质地温润细腻，局部有黄褐色沁斑，展现了西周玉器“以玉比德”的审美追求。玛瑙珠呈橙红色，半透明状，表面经抛光处理，光泽柔和；费昂斯珠为浅蓝色，质地轻盈，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国产玻璃制品之一，印证了西周时期中西文化交流的痕迹。

制作工艺上，玉璜采用“对剖玉璧”技法，即先将玉料切割成璧形，雕刻纹饰后一分为二，形成对称的两件璜。这种工艺不仅节省玉料，更体现了西周工匠对玉器形制的精准把控。例如，串饰中第5、6件玉璜可严丝合缝地拼接成完整玉璧，印证了《周礼》中“半璧为璜”的记载。

（二）纹饰与形制的礼制密码

六件玉璜自上而下依次雕刻龙纹、凤鸟纹、人龙合纹等纹饰，线条流畅，造型灵动。其中，第一件玉璜为透雕龙纹，龙首高昂，龙身蜿蜒，龙眼采用“臣字眼”技法，棱角分明，是典型的西周早期风格；第二件玉璜饰双凤纹，凤鸟回首，尾羽飘逸，体现了西周玉器“纹随形动”的艺术特征。

串饰的排列方式亦暗藏玄机：玉璜之间以玛瑙珠和料珠间隔，形成“璜-珠-璜”的节奏，佩戴时每一步都能发出清脆的声响，起到“节步”的作用。这种设计既符合西周贵族“行则有节”的礼仪规范，又赋予玉器以音乐之美，堪称实用与审美的完美结合。

（三）色彩与结构的视觉盛宴

整组串饰以青白色玉璜为主体，搭配橙红玛瑙与浅蓝料珠，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玉璜的素面与玛瑙的纹理、料珠的光泽相互映衬，营造出层次丰富的视觉效果。当串饰悬挂时，玉璜自然下垂，玛瑙珠与料珠随人体摆动，如星河流动，美不胜收。

这种色彩搭配并非偶然。西周时期，青白色象征纯洁与尊贵，玛瑙代表吉祥，蓝色料珠则可能寓意“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三者的结合，不仅体现了西周贵族对美的追求，更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

三、考古解码：六璜联珠背后的历史密码

（一）墓葬形制的文化坐标

晋献侯夫人墓为“甲”字形竖穴土坑墓，墓室长5.2米、宽4.2米，虽经盗扰，仍出土青铜器、玉器、车马器等文物4000余件。墓葬形制与随葬品组合显示，其等级仅次于晋侯墓，印证了《礼记》中“诸侯夫人”的丧葬规格。六璜联珠串饰出土于墓主胸部，上端过颈，下端至腹部以下，这种佩戴方式与西周“组玉佩”的礼制相符，即通过玉璜数量与排列彰显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墓中还出土了一件“僰马盘”，铭文记载了晋献侯夫人与周王室的密切关系。盘内底刻有“僰马作朕文考成侯宝盘”，表明僰马为纪念父亲晋成侯而作此盘。这件器物历经四代晋侯，是晋国早期世袭制度的实物见证，与六璜联珠串饰共同勾勒出晋国贵族的政治联姻与权力传承。

（二）玉器组合的礼制体系

在西周玉器中，组玉佩是贵族身份的重要标志。六璜联珠串饰与虢国墓地出土的六璜联珠组玉佩、晋侯墓地63号墓四珩四璜联珠串饰等共同构成了西周玉器的礼制体系。考古资料显示，璜的数量与墓主等级成正比：周天子可用九璜，诸侯七璜，卿大夫五璜，士三璜。晋献侯夫人墓出土六璜联珠串饰，表明其地位介于诸侯与卿大夫之间，这与文献中“诸侯夫人”的记载相吻合。

此外，组玉佩的长度与结构也有严格规定。六璜联珠串饰全长近1.3米，佩戴时需缓步而行，以保证玉璜碰撞发出的声响符合“玉声金振”的礼仪要求。这种“节步”功能不仅规范了贵族仪态，更通过声音传递出等级秩序，使礼制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三）工艺技术的时代印记

通过与陕西宝鸡茹家庄弓鱼国墓地、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等同期玉器的对比，考古人员发现六璜联珠串饰在工艺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其玉璜的“对剖玉璧”技法延续了商代玉器的传统，而纹饰的抽象化与线条的流畅性则开启了春秋玉器的先河。例如，玉璜上的龙纹已从商代的具象写实转向西周的抽象写意，龙眼由“臣字眼”演变为“圆眼”，体现了玉器艺术从“神性”向“人性”的过渡。

在雕刻工具的使用上，工匠采用青铜砣具与解玉砂配合的技法。从玉璜表面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工匠先以砣具勾勒轮廓，再用解玉砂精细打磨，使表面达到“镜面”效果。这种技法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更需要极大的耐心，一件玉璜的雕刻往往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时间。

四、价值重估：超越时空的文明对话

（一）艺术价值：东方美学的永恒典范

六璜联珠串饰的艺术价值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材质美，和田玉的温润、玛瑙的艳丽、费昂斯的神秘，三者相得益彰；二是工艺美，“对剖玉璧”的精准、透雕技法的灵动、联珠排列的韵律，展现了西周工匠的精湛技艺；三是意境美，龙纹、凤鸟纹与几何纹的组合，既庄重肃穆又生机勃勃，营造出“天人合一”的审美意境。这种艺术风格不仅影响了春秋战国玉器，更成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源头。

在国际学术界，这组串饰被视为西周玉器的“标准器”。2019年，它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的西周玉人、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的西周玉璋共同举办“玉魂国魄”特展，引发全球关注。学者们一致认为，它代表了中国玉器艺术在公元前10世纪的最高成就。

（二）历史价值：西周社会的镜像投射

从串饰的材质与工艺，我们可以窥见西周社会的多个侧面：一是政治上的“胡汉融合”，玉璜的龙纹与玛瑙的西域风格，反映了晋国作为北方诸侯国与草原文化的交流；二是经济上的繁荣，和田玉的大量使用表明西周与西域的贸易往来已具规模；三是礼制上的森严，六璜联珠的等级象征与“节步”功能，揭示了西周宗法制度的细致入微。

此外，串饰的发现为研究西周贵族女性地位提供了关键证据。晋献侯夫人墓出土玉器数量远超晋献侯墓，且种类丰富，包括玉覆面、玉组佩、玉兵器等。这种现象表明，西周贵族女性在祭祀、礼仪等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地位与权力不容忽视。

（三）文化价值：玉礼文化的实证典范

六璜联珠串饰是西周“玉礼文化”的典型代表。在《周礼》中，玉被赋予“礼天地四方”的神圣使命，而组玉佩则是贵族身份与德行的象征。串饰中的玉璜、玛瑙珠、料珠分别对应“礼玉”“祥瑞”“天地”，其组合方式暗含“天圆地方”“阴阳调和”的哲学思想。这种将物质载体与精神内涵融为一体的文化创造，使玉器成为中华文明的独特标识。

在文化传播方面，串饰的费昂斯珠尤为引人关注。这种浅蓝色玻璃制品成分与地中海地区的钠钙玻璃不同，属于中国本土独创的铅钡玻璃。它的出现，证明西周时期已掌握玻璃制造技术，并通过丝绸之路与西方文明进行交流，为研究早期中西文化互动提供了实物证据。

（四）科学价值：文物保护的经典案例

为保护这组脆弱的玉器，山西博物院的文物专家采用了多项前沿技术。他们首先通过x射线荧光光谱分析玉璜的材质成分，发现其主要成分为透闪石，并含有少量铁、锰等微量元素；接着利用三维扫描技术建立数字模型，精确记录串饰的原始状态；最后使用纳米级加固材料对玉璜进行渗透加固，增强其抗裂性和耐候性。修复后的串饰不仅恢复了原貌，颜色鲜艳度较出土时提升近半，为同类有机质文物的保护提供了宝贵经验。

2021年，“六璜联珠串饰保护修复项目”荣获“全国文物保护科学和技术创新奖”。这项技术不仅让千年玉饰重焕光彩，更让我们看到现代科技与古老文明的完美对话。

结语：千年玉韵的当代回响

站在山西博物院的展厅前，凝视着这组承载千年记忆的六璜联珠串饰，我们仿佛能听见晋侯夫人佩戴它时的环佩叮当，看见西周贵族在宗庙祭祀时的庄严肃穆，感受到中华文明对玉文化的执着追求。它不仅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更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教科书，诉说着中华民族对礼仪的尊崇、对美的向往，以及对文明传承的担当。

当现代科技与古老玉器在展柜中相遇，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文物的重生，更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力量。这组玉色斑斓的串饰，终将在时光长河中继续闪耀，成为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永恒纽带，让后世子孙在欣赏艺术之美的同时，也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感受到文化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