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的文明密码 第7章 《琼黎风俗图》：山海之间的黎族生活密码

在海南博物院的恒温展柜里，一本一尺见方的册页静静舒展。泛黄的宣纸上，15幅工笔重彩画依次铺陈，每幅画旁配以蝇头小楷，记录着清代海南黎族的建屋、纺织、耕种、对歌、嫁娶等生活场景。当观众驻足凝视时，仿佛能听见黎寨中传来的鼻箫声，看见黎族先民在五指山间穿梭的身影。这幅《琼黎风俗图》，不仅是清代宫廷画师的精心之作，更是一部用画笔书写的黎族社会百科全书。

一、翰墨丹青：图册的起源与历史脉络

（一）宫廷画师的黎地探秘

关于《琼黎风俗图》的起源，民间流传着一个动人的传说。乾隆年间，宫廷画师李方膺奉命南下海南，绘制黎族风俗图册。当他来到五指山腹地时，被黎族人民的生活场景深深震撼：青年男女在槟榔树下对歌择偶，妇女们席地而坐用踞腰织机纺织黎锦，男子们在湍急的溪流中驾驭木排运输黄花梨木。为了捕捉这些生动画面，李方膺在黎寨住了三年，与黎族百姓同吃同住，甚至学会了简单的黎语。传说他离开时，黎族老人送给他一块亲手织的龙被，上面绣着“丹青传黎韵，山海寄深情”的字样。

这个传说虽未见于正史，却折射出《琼黎风俗图》的创作背景。清乾隆十六年（1751年），朝廷为彰显“天朝上国”的威仪，下令各省绘制《皇清职贡图》，记录边疆民族的风土人情。海南地方官员遂聘请画师深入黎区，最终形成了这部15开页的《琼黎风俗图》。图册完成后，曾作为贡品送入宫廷，成为乾隆皇帝了解海南黎情的重要资料。

（二）颠沛流离的归家之路

《琼黎风俗图》的流传史充满传奇色彩。清末民初，图册流入民间，被山东爱国将领赵登禹收藏。赵登禹在抗日战争期间曾随身携带此图，视为珍宝。1945年，河南新乡博物馆从赵登禹后人手中征集到该图册。然而，远在海南的文物工作者一直心系这件黎族文化瑰宝。2005年，海南省博物馆馆长丘刚三次赴河南协商，历经三年半的努力，终于让《琼黎风俗图》回到了海南的怀抱。如今，当观众在海南博物院看到这幅图册时，仿佛能感受到它跨越百年的沧桑变迁。

二、丹青叙事：图册的艺术特征与文化内涵

（一）图文互证的叙事艺术

《琼黎风俗图》的最大特色在于图文并茂的叙事方式。每幅画均以工笔重彩绘制，人物、景物刻画细腻入微，旁边配以楷书注释，详细记录画面内容。例如“对歌择偶”图中，两队青年男女席地而坐，男子手持鼻箫吹奏，女子低头微笑，画面右上方的注释写道：“黎人以歌传情，春夏之交，男女相聚，以歌为媒，情投意合者互赠槟榔定终身。”这种图文结合的形式，既直观展现了黎族风俗，又补充了文字难以描述的细节。

图册的绘画风格融合了中原传统技法与海南地域特色。画师采用单线平涂技法，人物造型写实，服饰、器物描绘精准。例如“运木图”中，三位黎族青年在瀑布中驾驭木排，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木排上的黄花梨木纹理逼真。背景山水则以水墨晕染，营造出海南独有的湿热气候氛围，这种技法在同时期的宫廷绘画中极为罕见。

（二）凝固的黎族社会切片

《琼黎风俗图》是黎族社会的微观缩影。在“建屋图”中，黎族传统船型屋的构造一目了然：以竹木为架，茅草覆顶，屋内设有火塘，反映了黎族适应热带气候的智慧。“纺织图”则展现了黎族妇女使用踞腰织机的场景，她们双脚蹬住织机木架，通过提综、投纬等动作，将彩色丝线编织成精美的黎锦。值得注意的是，图中妇女的服饰保留了黎族母系社会的特征——上衣对襟无扣，筒裙上绣有蛙纹，象征女性的生育能力。

图册还记录了黎族独特的“传箭”习俗。在“传箭图”中，一名妇女将缠有藤条的竹箭交给男子，注释写道：“黎内无文字，峒长有事传呼，则截竹缚藤，谓之传箭，以次相传，群黎见之，则趋赴不怠。”这种原始的通讯方式，体现了黎族社会的组织智慧。

三、实证解码：图册的考古价值与科技解读

（一）文物中的文明对话

《琼黎风俗图》为研究清代海南民族关系提供了珍贵实物。图中“贸易图”描绘了黎汉商人交易的场景：汉族商人带来盐、铁等生活用品，黎族百姓则用沉香、黄花梨木等山货交换。画面中汉族商人的长袍马褂与黎族百姓的短衣筒裙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和谐共处，印证了《琼州府志》中“黎汉互市，各得其利”的记载。

图册中的“采香图”尤为重要。画面中，黎族香仔手持长钩，在陡峭的山崖上采摘沉香，旁边注释详细描述了采香过程：“香仔俯敲其根而听之，有声则凿木取香，香结处坚如铁石。”这与宋代丁谓《天香传》中“海南沉香，冠绝天下”的记载相互印证，为研究海南沉香贸易史提供了直接证据。

（二）科技视角下的工艺解密

现代科技为《琼黎风俗图》研究注入新活力。通过x射线荧光光谱分析，专家发现图册颜料中含有朱砂、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与清代宫廷绘画用料一致。纸张检测显示，图册采用的是清代常见的竹纸，纤维均匀，韧性极佳。更令人称奇的是，图中黎族服饰的染料经红外光谱分析，含有苏木、蓝靛等植物成分，与黎族《染经》记载吻合。

在复制过程中，科研人员还发现了图册的“暗纹”技艺。画师在绘制人物服饰时，通过控制线条密度形成浮雕效果，这种技法在现代绘画中已失传。2019年，海南博物院启动“琼黎风俗图数字化工程”，运用三维扫描技术将图册转化为数字图像，使观众可以通过手机App放大查看画面细节，感受古人的匠心独运。

四、文明镜像：图册的多维价值与当代启示

（一）民族融合的鲜活见证

《琼黎风俗图》是黎汉文化交融的结晶。图中既有黎族传统的蛙纹、谷纹，又有汉族的太极八卦、汉字符号。例如“嫁娶图”中，黎族婚礼仪式融合了汉族的“三书六礼”，但新娘仍保留着纹面的习俗。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现象，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动体现。

历史上，《琼黎风俗图》还扮演着文化使者的角色。清代海南才子张岳崧曾将图册摹本带入京城，使黎族文化进入中原视野。近代学者刘咸炘在研究图册后，撰写了《海南黎俗考》，成为早期系统研究黎族文化的学术着作。这些文化互动，不仅提升了黎族的文化地位，也加深了中原对边疆民族的了解。

（二）纺织史上的坐标意义

作为黎族纺织技艺的图像记录，《琼黎风俗图》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图中“纺织图”详细描绘了黎族妇女从纺线、染色到织造的全过程，其中双面提花技术比欧洲早出现300余年。现代纺织专家在研究图册后，改进了传统云锦的配色方法，使现代云锦色彩更加丰富。2021年，海南黎锦传承人符现相母女根据图册复原了失传的“苏木 野板栗树皮”染色配方，使黎锦色彩重现生机。

（三）非遗传承的当代实践

面对黎族传统技艺失传的危机，海南近年来开展了抢救性保护工作。2020年，“黎族传统纺染织绣技艺数字化保护项目”启动，组织50余位织女耗时两年，成功复制出图册中的“黎锦对歌图”。复制过程中，年轻传承人陈达谞打破“传女不传男”的传统，将黎锦元素融入现代服饰设计，推出的“黎锦背包”“蛙纹丝巾”等文创产品，在国内外市场供不应求。

在五指山市什分村黎锦传习所，孩子们正在用图册中的图案学习纺织。他们通过扫描图册上的二维码，即可观看黎族老人演示踞腰织机的操作视频。这种“传统 科技”的传承方式，让古老的黎锦技艺在新时代焕发新生。

五、结语：纸上的黎乡千年

当我们在海南博物院的展柜前凝视这幅《琼黎风俗图》时，看到的不仅是精美的工笔画作，更是一部浓缩的海南开发史。从宫廷画师的笔尖到现代科技的实验室，从黎族先民的生活场景到当代传承人的创新实践，图册见证了海南各族人民的交融共生，承载着中华多元一体文化的千年记忆。

在新时代，《琼黎风俗图》不再只是博物馆里的展品，而是成为文化自信的鲜活载体。当黎族织女的绣针再次穿引彩线，当年轻传承人将图册中的纹样印上现代织物，古老的黎族文化正在焕发新生。这卷承载着山海记忆的图册，终将在时光长河中继续讲述中华民族的文化传奇，让世界听见海南的锦绣之声。

如今，当南海的海风轻轻拂过展柜玻璃，那泛黄的宣纸上依然跳动着黎族先民的生活脉搏。它们是黎族祖先留给后世的文化密码，是中华文明在天涯海角的生动注脚，更是我们与千年时光对话的桥梁。在这片曾被称为“蛮荒之地”的热土上，《琼黎风俗图》永远闪耀着文明的光芒，告诉世人：文化的力量，足以让天涯变咫尺，让沧桑成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