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往事 第31章 弓弦裂盟

宫前殿内，暖香浮动。兽炭在四隅巨大的黄铜火盆中噼啪爆裂蒸腾起热浪，将这隆冬时节殿中的空气炙烤得暖中带闷。赤红漆案上列鼎烹鲜，青紫葡萄，琥珀浆液，琳琅错列，极尽奢华。

鲁隐公坐于左首，素服端方。齐僖公踞右席，紫衣垂阔。二人酒至半酣，面上松弛带笑，唯有一双精明眼底深处，冷光暗淌，悄然打量着那端坐主位、不骄不躁却如渊渟岳峙的黑衣诸侯。

姬寤生玄端覆体，广袖垂静，捏起犀角耳杯向二侯一让：“齐鲁大国，鼎镇一方。此番奉王诏会猎于许，寤生……唯愿戮力同心，为王前驱，扫此叛逆。”

齐僖公紫面泛着酒光，朗声而笑，声震梁柱：“明公国之干城，虎贲雄师，自当为先！寡人不过督阵于后，拭目以观神威耳！”言辞推举间却悄然自降一阶。鲁隐公素衣轻袍，只含笑举杯，眼观鼻，鼻观心，不漏半分神色。

“兵戈肃杀，久必劳民。”郑庄公淡然搁杯，目光流转，似不经意扫过侍立身后、如标枪般挺立的子封。子封霍然抱拳，虎目环顾，声若擂鼓：“君上有令！殿外校武，与齐鲁明公助兴！”

大殿两侧朱漆排门轰然洞开！凛冽的寒气裹着金铁肃杀之气猛地倒灌进来，吹得殿内烛火齐刷刷向一侧倒伏！刺骨的冰冷撕碎了方才暖昧虚假的宴乐浮华！

众目睽睽之下，十数名赤膊力士吭哧如雷，抬着一物沉重登阶！那物件长足丈余，通体黝黑如同浸透百兽精血，粗壮逾成人腿臂！表面布满了扭曲虬结的巨大龙鳞纹！弓臂两端，赫然铸成怒目呲牙的独角螭首！弓弦粗如儿臂，乃不知多少股墨蛟老筋绞缠而成！此物轰然落地，震得整座大殿嗡然回响！殿中一时竟鸦雀无声，只闻炭火崩裂！那物周身散发出的冰冷蛮荒气息，混合着浓重的兽血腥气，犹如活物喘息！

“西戎诸蛮部曾以此物贡于周庙。”郑庄公声音平淡，如同介绍一件寻常玩物，“此弓……有三百斤膂力者，方能开之。今日试其锋芒，以助二侯雅兴！”他抬手一拂，指向殿外开阔校场，彼处早已立起三处靶垛！“开此弓，连中三垛红心者——赏！”

话音未落！

“末将请试此弓！”

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踏前一步！正是虬髯猛将颍考叔！他一把扯下肩头赤红战袍！露出筋肉虬结、疤痕叠错的古铜色膀臂！他上前俯身，蒲扇大手猛地攥住那冷冰沉重的螭首弓臂！

“嘿——！”

一声野兽般的吐气开声！巨大的筋束与铁骨瞬间绷紧！粗如儿臂的墨蛟弓弦被他虎口生生绞入指掌！发出刺耳欲裂的崩响！整张巨弓竟被他单臂擎住！右臂如铜铸巨杵猛然向后拉开！那黝黑如盘古神铁铸就的弓臂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弓弦被张如满月！

“嘣！嘣！嘣！”

弓弦连珠爆鸣！三支半人高的精铁重矢，化作三道劈开凛冽寒风的索命黑电！撕裂校场霜气！

第一箭！正中五十步外首垛靶心！精铁箭头整个贯入丈许厚的夯土包覆的稻草垛靶心深处！靶垛剧烈摇晃！

第二箭！追至百步中垛！正中赤红靶心！箭羽嗡鸣颤动不止！

第三箭！带着惊心动魄的尖啸掠过百五十步！噗！狠狠贯入末垛木靶正中！整支长箭竟透靶而出！仅留尾羽嗡嗡颤抖于朽木之中！箭簇深没于冻土里！

三息！三箭！中红心！

风过校场，死寂无声。紧接着，殿外军阵猛然爆发出海啸般雷鸣吼声：

“彩——！”

鼓乐喧嚣骤起！

颍考叔面不改色，蒲扇大手一松，将那三百斤铁弓轰然顿于阶前！他傲然一甩虬髯汗珠，目光斜睨殿侧侍立驾者。那御手浑身一凛，急忙驱一辆驷马革车行至阶前！颍考叔纵身便欲登车！

“颍考叔！贼子！休走——！！！”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暴烈杀气轰然炸开！

殿角人群中一匹火焰赤骅骝狂飙而出！其上之人正是公孙子都！他面色铁青，双目赤红欲裂！右手竟已擎定一柄精光耀目的青铜大戟！左手已将另一张备用的强弓攥得吱呀作响！

“此车非汝独乘！给吾站下！”

子都尚未引弓！颍考叔已冷笑一声，足尖猛踏辕木！那驷马受惊嘶鸣！革车如雷奔出！子都暴怒！催动胯下赤骅骝如血龙追上！戟锋撕裂空气，带着裂帛厉啸！猛地刺向飞驰车辙！

“铛——！”刺耳巨震！

颍考叔在车中疾回身！抄起车辕上备用的金纹车輗（古代驾车的工具）！臂力开山！车輗轮起巨风！如同重盾般狠狠反撞上直刺车毂的戟锋！霎时间金铁轰击！火星暴绽如烟火！那车輗竟被硬生生撞断半截！断裂的车輗碎木与青铜残片如同毒蜂群般激射四溅！几块碎木狠狠砸在后方齐鲁护卫的盾牌甲胄上，发出清脆刺耳的撞击声！

“竖子！敢尔！”

“逆贼！纳命来！”

辕门之下，车马咆哮！铁甲铿锵！子都长戟化作漫天夺命寒芒！颍考叔抓起另一根车辕！劈头抡砸！那断辕挟千钧之力！如同攻城巨槌呼啸砸落！两人厮杀近前，生死只在毫厘！再一招狠撞，二人座下战马皆凄厉长嘶！蹄下坚硬冻土竟被踩踏翻卷起大块泥冰！烟尘冰屑爆散如雾！

“够了！”

一道沉雄冰冷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冻僵了校场上空炽烈的杀机！

郑庄公不知何时已立在殿前高阶之上。霜风卷动他玄衣广袖，如同垂天之翼笼罩整个杀场！他脸上无丝毫怒容，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颍考叔与子都骤感那目光如寒冰刺骨！双双急勒战马！子都赤骅骝前蹄高扬！战戟斜指地面，发出不甘的嗡鸣！二人滚鞍下马，跪倒阶前泥尘中，胸膛剧烈起伏。

“一车而已！”郑庄公的声音平淡清晰，穿透校场，“寡人令旗所指，莫说一乘，金城千乘唾手可得！汝二人不思破敌先锋争先，反为区区载具自相残伤？”他眸光扫过二人如同利刃刮骨，“念尔等初犯，各赐上驷革车一乘！此铁弓——乃考叔拔筹之彩！着赐！”

言毕，不再看阶下喘息跪伏的二人，只对侍立身后的子封一瞥。

“喏！”子封应声如雷！瞬间，两辆罩着青铜兽首车衡的驷马彩车碾过霜地，停在颍考叔、子都面前！侍从捧来那张仍在散发蛮荒血腥气的三百斤铁弓，恭敬奉于颍考叔！

风卷过殿前旗杆。赤红“郑”字大纛泼喇喇抖开，如同浸饱血汁。

鲁隐公面上残留的温雅彻底褪尽。他手中的象牙箸无意识地滑落，啪嗒一声掉进面前那只盛满琥珀色浆液的薄胎玉樽中，溅起的酒珠洇湿了他素白整洁的衣襟。他却浑然未觉，目光死死凝在阶下那两张几乎要将彼此生吞活剥的脸上，又缓缓移向那尊被侍从拾起，重新肃立于殿角、正吞吐着黑色煞气的铁弓螭首，最后落回到主位那位玄衣诸侯古井无波的眼底……一股寒意，如同细密冰冷的针芒，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

齐僖公则下意识地用力捏紧了掌中那只雕琢繁复的赤金酒樽！厚实的金器竟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他宽厚的紫膛面上肌肉微微抽搐，虬结强撑的笑容彻底僵死。方才那铁弓张如满月，三箭破空裂地！那二人搏命厮杀凶气悍野如兽！那深不可测的主君竟能一掌定下乾坤！此刻他眼中的郑军再非盟友，那旌旗刀枪……分明是即将燃遍洛邑八荒的野火！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仿佛已被这殿前肃杀的风灌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