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往事 第115章 召陵锋寒，汉水砺齿

郢都深宫。长夜如墨。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石苦涩与香烛余烬，沉沉压在殿宇深处。屈完瘫软在地，精心点染的丹唇已被咬破撕裂，混杂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黏腻不堪。华贵的玄端朝服沾染着尘土与膝盖重重撞击地面时蹭上的污渍。他那张原本修饰得无懈可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被彻底剥皮抽骨后的失魂落魄与无法掩饰的惊惧。他伏拜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之上，额头死死抵着坚硬的地面，身体因巨大的后怕和尚未褪去的羞辱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如同濒死蠕虫，声音因咽喉肿胀而含混嘶哑，语无伦次地将管仲那番如同烙铁般刻进心魂的滔天斥责一一复述。

“胶舟……昭王……”楚王熊恽魁梧的身躯重重跌回冰冷的王座之中，喉咙深处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殿内群臣早已面无人色！管仲抛出的这两口足以压断龙脉的刀！一曰轻慢贡茅！一曰弑君谋逆！其锋锐！其酷烈！远超他们的想象！大殿死寂如同坟墓！唯有更漏声滴答！如同丧钟！

子文立于阶下，一身孝服在昏暗中如同披麻裹雪的寒竹。他听着屈完那破碎的复述，面色沉凝如古井冰封。那双因连番剧变而愈发幽深的眸子，在听闻管仲“寸草不留”四字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反而将腰间令尹玺符握得更紧！仿佛汲取其中冰冷的重量！待屈完语毕，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压垮所有人神经的刹那！他踏前一步！玄端麻衣在殿中烛火下流淌过一道冷冽的微光！

“王上！”声音不高！却带着砥柱中流的定力！清晰地压过殿内所有粗重的喘息！“齐侯挟天子之命！列诸侯之威！责难虽苛如斧钺！然——”他猛地顿住，语速加快！如同冰雹砸落：

“其一！责我怠慢贡茅！此乃事实！非可狡辩！其二！昭王旧事……虽涉楚地……然时隔百代！死无对证！纠缠反陷泥淖！落入圈套！”他目光锐利如冷电扫过屈完！话锋陡然一转：“管仲此番！以王道之师！以名分之剑架颈！其势汹汹！看似不可忤逆！实则可破！破口——便在‘包茅’二字！”

所有目光瞬间被他的话吸引！

“如今之势！若战！其锋正锐！我士气未复！斗都督新丧！纵有方城汉水之险！胜算渺茫！更落他‘抗拒王命、弑君罪族’口实！正中下怀！若……献包茅十束！并金帛贡礼！”子文眼中精光爆射！“此一举三得！”

“其一！即刻塞彼之口！应其‘贡茅’之责！名分之上！我已低头！其二！显我恭顺之意！非敢藐视天子！其三！亦是根本！”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冰冷的暗流：“示之以弱！骄其心志！争一日喘息！我则退居郢都！据守方城汉水！秣马厉兵！待其远来疲敝！骄兵松懈！再寻隙而动！此乃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而非真惧！”

他豁然抬头！直视熊恽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王上！此诚权宜保国！舍屈子一人再赴龙潭！成此虚贡之名！败齐人伐楚之实！值矣！请王……决断！”

“值矣！请王决断！”屈完猛地抬起头！嘶哑的喉咙爆发出如同破罐破摔的绝望！他脸色惨白！眼中却燃烧着最后一丝被逼入绝境的赌徒光芒！献贡！无非再被管仲践踏一次！不献！则是即刻焚灭！他别无选择！只能死死抓住这唯一的藤蔓！

熊恽脸上肌肉剧烈抽搐！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死死盯着子文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又扫过地上那滩如同烂泥的屈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破旧风箱！终于！那股灭顶的压力与对喘息之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发出一声如濒死野兽的嘶嚎：

“准——！”

楚使车队再次驶出郢都城门！那面蓝底玄雀旌节在稀薄的晨光中依旧仪仗堂皇！但旌节下，屈完坐在宽大的驷马玄车内，手指却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捻动着袖口那抹洗刷不尽的血迹！他试图重新抿紧那破裂的丹唇，可嘴角的伤痕每一次牵扯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这一次，再无半点华彩！唯有孤注一掷的赴死之志！

车至陉山齐军辕门！

“楚使屈完——奉楚王命！献包茅贡物！乞见盟主——退兵——召陵！三日内——贡礼必达！若有差池——甘领军法！”屈完的声音嘶哑异常，如同被砂砾磨过，充满了刻意的谦卑与最后的挣扎！他已抛下楚使最后的光环！只求一条退路！

消息传入核心帅帐。

管仲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精光，微微颔首。

齐桓公端坐不动，嘴角却勾起一丝掌控全局的快意弧度：

“准——！移师——召陵！”

召陵旷野。晨曦初露。

霜重！风冷！空气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压抑着令人窒息的灼热杀气！

在齐桓公严苛如铁、一丝不苟的军令下！召陵这片宽阔平坦的原野！已被改造为前所未有的、史无前例的巨大演武场！

东方天际才露出鱼肚白！

战鼓！如同滚地雷霆！毫无预兆地在空旷大地上炸响！沉重！密集！如同天地的心脏被无形巨锤轰击！震得地表砂砾微微跳动！

“呜——呜——呜——！”

号角齐鸣！低沉雄浑！如同万千洪荒巨兽苏醒时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晨曦的薄纱！

烟尘！如同被巨兽践踏掀起的狂龙！从连绵齐营方向猛地腾空而起！遮蔽了半壁晴空！

在屈完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一支支铁流般的钢铁军团！如同开闸泄洪的黑色熔岩！带着山崩地裂的威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出！

齐军！前锋步卒！阵列整齐如刀切！玄甲映日！赤焰齐纛猎猎如火云！每人肩扛丈二长戟！戟刃朝外！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钢铁森林！在行进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踏步声！整个大地都在呻吟！每踏一步！都如同万鼓齐擂！震慑心魄！

宋军！重装车兵！兵车轰隆碾压大地！巨大的轮毂卷起飞沙走石！健壮的战马身披厚重的兽首皮铠！嘶鸣咆哮！车厢甲板上！全副武装的披甲锐卒手持戈矛！甲叶在晨曦下泛着幽冷寒芒！

郑军！长阵排开！劲弩手如同沉默的岩石！人手一张硬木强弩！弩弦紧绷！密集而狰狞的精铁弩矢斜指天空！宛如一群欲择人而噬的巨螯！蓄势待发！那冰冷锐利的死亡气息！让屈完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

诸侯将领旗帜翻飞！铁骑奔腾！烟尘蔽日！整个召陵原野！已被这三十万铁血强兵彻底填满！化为一个巨大无比的、无处可逃的杀戮阵图！

人！

如山！

马！

如海！

戈！

如林！

甲！

如云！

肃杀！威严！震撼！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与心理震慑！足以摧毁任何意志！当最后一面蔡国战旗在右翼就位！整片召陵原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风似乎都被冻结！屈完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冷汗！如瀑布般从额角、背脊渗出！瞬间打湿里衣！牙齿几乎要格格打颤！他的神经在滔天威压之下近乎崩断！膝盖难以自抑地发软！

就在这令人窒息、足以冻结血液的肃杀死寂中！

一乘华盖仪仗的金车！在数百名金甲绣衣、按剑持戟的虎卫簇拥下！缓缓驶至演武场中央的高台之上！齐桓公！身披玄氅！端坐如岳！他那冰冷威严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百步距离！狠狠扎在屈完那摇摇欲坠的身躯之上！

“屈大夫！楚地僻远！何曾见过我中土——如此‘盛况’？！”桓公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在空旷的兵甲之海上轰然震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君临天下的傲慢与炫耀！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金戈铁马的回音：“今日！寡人特令三军演武！以壮……此行！”

他宽大的手掌随意抬起，向着无垠的钢铁海洋轻轻一挥！仿佛只是随意拨动一池春水！

轰！轰！轰！

战鼓号令骤变！骤然变得急促！激昂！如同风暴海啸来临前的雷鸣！

刹那间！庞大的军阵如同被唤醒的怒海狂涛！

“杀！杀！杀——！！”

山崩海啸般的齐声怒吼！如同九天狂雷！猛地炸裂开天地！三十万虎贲将士挺起胸膛！将胸中积蓄的无穷杀意！化为最雄壮的声浪！席卷四野！连天上的流云都被这纯粹的杀戮意志冲散！

锵！锵！锵——！

前排步卒长戟斜扬！无数寒光烁烁的雪刃如同一道瞬间炸开的刺目白光！映亮整片天空！戟林成墙！锋锐无匹！

唰！唰！唰！

后排强弩劲矢齐昂！成片的机臂绞弦声密集如同飞蝗过境！闪烁寒芒的箭镞！如同毒蛇抬首！遮天蔽日！

轰轰轰！

宋军战车碾过大地！沉重的冲势带起地动山摇！戈矛如墙！

唏律律——！

诸侯骑阵发起冲锋演练！数千铁蹄踏地！如同密集擂鼓！地面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烟尘冲天！

风卷旌旗！

战车轰隆！

铁骑如潮！

戈矛如林！

杀气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猩红气旋！盘旋于整个召陵原野！如同末日降临！

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铁血狂潮！只剩下那高台之上！如同战神般俯瞰众生、一言决伐的伟岸身影！

屈完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恐惧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体剧烈晃了晃！脸色惨白如金纸！几欲昏厥！在如此灭世般的恐怖景象面前！楚之方城！楚之汉水！仿佛都成了孩童沙垒般可笑的屏障！他感觉自己如同滔天洪流前一只微小的蝼蚁！心神激荡！几乎失去言语能力！

高台之上！齐桓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刃！锁定了屈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骇！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傲慢笑意！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

“屈大夫！且试观此兵！以此众战——当如何？！”

他目光灼灼！如同日轮般灼人：

“以此——攻城掠地！！又当——如何？！”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军万马的力量！砸向屈完！意欲彻底碾碎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妄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屈完——那被巨大威压和恐惧攥住的咽喉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强行撕裂空气的短促吸气声！

那极度惊骇失神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源自楚国子民骨髓深处的悍勇与谋臣最后的尊严！如同死灰深处的最后一点火星！被那“攻城”“略地”四字猛地引爆！

他猛地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断的脊椎！

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一种异样的潮红！

那沾满泥污血迹、唇脂驳裂的双唇！剧烈地开合了一下！发出一道因极度压抑恐惧而显得嘶哑、尖锐、却字字如同淬火寒铁般清晰！斩钉截铁的回应！

这回应！如同利箭穿透震耳欲聋的喧嚣！清晰地撞入齐桓公！管仲！以及所有在场将领的耳中！

“盟主威仪——服膺华夏！但屈完斗胆一言！”他声音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而出：

“若盟主以仁德——绥服诸侯！我楚——虽僻处汉南！焉敢不拱手臣服——？！此天下之望也！”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如同淬毒的短刃！迎着桓公那灼人的视线！非但不退！反而踏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的反击！如同玉石俱焚！倾尽此生孤勇：

“然！若盟主执意恃强——以攻战威凌天下！”

他猛地抬手！不再指向眼前的铁血兵阵！直指西南——那片巍峨苍茫的楚地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一匹被逼入绝境、亮出最后獠牙的孤狼：

“则我大楚！有方城为高墙——坚如磐石！有汉水作深堑——横绝天险！虽拥百万雄兵如盟主——”他咬碎钢牙！每个字都迸溅着最后的骨血！铿锵掷地：

“其奈——我何——？！”

轰！！！

如同寂静的冰原下炸响的旱雷！

整个肃杀的演武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连最前排士兵因用力握紧戈矛而发出的指节绷响声都清晰可闻！屈完这最后一语！如同铁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头！

齐桓公霍然站起！玄氅迎风鼓荡！他那威严如山的脸上不见丝毫被顶撞的怒意！反而双眸爆射出前所未有的激赏光芒！猛地抚掌长叹！那雄浑的声音瞬间传荡四野！甚至隐隐压过了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彩！！！”

齐桓公龙行虎步！立于高台之巅！目光如电！扫过下方诸将！

“屈仲全！此一番言论！折冲樽俎于万军之前！雄辩退锋于剑戟之林！”

桓公毫不掩饰的赞叹声如同惊雷滚过：

“方城为城——！汉水为池——！有此雄踞！有此胆魄！有此机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傲立于万千戈矛指向之下的单薄楚使身上！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锐利：

“此！真——天下——善使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