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往事 第4章 椒殿惊凤

金殿的琉璃瓦棱上，昨夜的风雪结成了细细的冰棱，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寒芒。方才那两位白发老宗正与掌礼官凄厉的“立时处决”、“斩断祸根”之语，如同淬了毒的冰凌，还沉沉悬在朝堂之上。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血腥气似乎已提前弥漫。

就在这份窒息般的沉寂之中，上卿虢石父微微动了动眼皮，一丝精光在眼底稍纵即逝。他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衣襟前摆，向前跨出半步，对着王座优雅一揖。开口时，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钝器碾过沙砾，瞬间扯断了那无形的、紧绷的死谏之弦。

“陛下，”虢石父的嘴角挂着无懈可击的恭谨微笑，目光坦然扫过阶下群臣，如同在看一群不合时宜的乡下人，语气轻松得近乎调侃，“臣窃以为，诸位老大人未免……忧思过甚，言重了吧？”他顿了顿，捋了捋保养得宜的短须，语调陡然转为一种市井俚语般的、带着粗鄙直白的讥诮，“您看那些乡下土财主，家里不过多收了几斗好麦子、添了几匹布呢子，尚且惦记着要纳个妾续个弦，增添家口热闹热闹呢！”

他话锋一转，目光抬起来，灼灼地投向王座，言辞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陛下何许人也？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富有四海！不过受纳区区一个姿色尚可的宫婢罢了，这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列位公卿如此小题大做？甚至喊打喊杀，危言耸听，把陛下同那些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虢石父身旁的尹球，那张白皙圆润的脸上，立刻适时地绽放出无比热切、无比谄媚的赞同笑容，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迫不及待地尖声附和：“虢公所言极是！极是！陛下圣明烛照，圣天子龙意岂是我等凡夫可妄测？更非这些迁腐老朽所能置喙！不过是收个美婢，陛下乐意，便是天大的规矩！何须他们啰唣？！”那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前排跪着的老臣身上。

这番市井俚语与阿谀奉承的奇妙结合，如同浑浊的烈酒，精准地浇在幽王心头那因老臣们激烈反对而即将暴怒的火药桶上！

“放肆——！”

一声足以掀翻殿顶的咆哮炸裂！幽王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黄金嵌宝的龙头扶手被他攥得咯咯作响！冕旒珠串激烈狂荡，在巨大的阴影里如同流星狂舞！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如盘虬的毒藤，怒火几乎要破体而出将眼前的一切焚为灰烬！他的手指戟指，猛地扫过殿下所有匍匐的、僵直的、惨白的人头！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火的利刃，带着屠刀将落的血腥寒芒狠狠劈砍而下：

“好！好得很！一个个都活腻了是吧？！都给孤听着！”他喉咙深处发出猛兽咆哮般的低沉嘶吼，“即刻传命：自今而后，胆敢再有一言阻挠孤受纳褒姒者——斩！立！决！夷！三！族——！！！”

最后几个字，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轰然落下，携带着雷霆万钧的毁灭力量，狠狠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

整个大殿死寂如九幽寒冰！仿佛连空气都彻底冻结成了实质。唯有虢石父与尹球二人，在幽王这血淋淋的宣判声中，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再无人抬头，再无一丝声息。只有幽王那沉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坟墓之中。他缓缓坐回王座，环视着脚下这片被彻底驯服的死寂，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暴戾发泄后的疲惫与彻底掌控全局的残忍餍足。

琼台之内，四季如春。沉水香浓，瑞脑金猊吞吐着甜媚的烟雾，馥郁得几乎让人头晕目眩。靡靡丝竹声昼夜不息，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人层层缠绕。琥珀杯中的美酒从未干涸，水晶盘内的佳果堆积如山。幽王斜倚在铺着玄狐皮的软榻上，赤着足踩在温热的白玉地砖上。新纳的美人褒姒，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绡宫裙，怯生生地伏在他脚边的软垫上，纤细白皙的手指捧着一只小巧的绿玉酒杯。幽王偶尔垂眸看她一眼，那目光肆无忌惮地穿透薄绡，带着灼人的占有欲和戏谑。他心情似乎颇好，时常仰首哈哈大笑，引得美人周身微颤。然而，纵是幽王也并非真能彻底忘忧。连日沉湎酒色，连带着批阅那堆积的、关于三川枯竭与岐山崩塌的紧急奏报，都沾染了几分暴躁。他烦躁地将一份竹简摔落在地，伸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殿外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只有乐工们勉力维持着喧嚣的演奏。殿内仿佛罩着一个巨大的、被**香气浸透的琉璃罩子，与外界彻底隔绝。

另一座宫殿——庄严肃穆的中宫椒房殿，此刻却是死水般的沉寂。香炉里冰冷无烟，厚重的织锦帷幔低垂。王后申氏独自坐在冰冷的玉簟上，深青色的礼服整齐穿戴，一丝不苟，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如纸。她面前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鉴里，映出她梳得一丝不苟的高髻，鬓边垂下的珠饰纹丝不动，唯独那双凤眸深处，原本的沉静雍容已被碾碎，只剩下一片荒芜般的枯寂和彻骨的冰冷幽怨。贴身的老宫娥端着漆盘，里面是原封未动、早已凉透的羹汤，焦急担忧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嘴唇翕动，却终究不敢发出一声。

或许是心底那一点不甘驱使，或许是长久压抑的愤怒需要一个出口。终于一日，申后听闻幽王又与褒姒在翠华宫嬉宴作乐，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袖，骨节凸出。长久以来的隐忍在这一刻崩裂。她霍然起身，无需吩咐，早有眼色的宫娥立刻为她整理略微松动的衣襟，戴上垂帘凤冠。申后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升腾的水汽，努力维系着王后应有的端肃仪态，带着一队屏息凝神的宫人，步履沉稳地直往翠华宫而去。

推开翠华宫那扇雕刻着繁复花鸟的殿门，喧嚣的声浪与浓郁的暖香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刺得申后眼前微微一花。殿内景象清晰地撞入眼帘——

巨大的落地铜镜前，幽王只着宽松的丝袍，正斜倚着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席榻，一手执金樽，一手随意地揽着身边少女的纤腰。那女子——褒姒，一身轻红薄纱，半透不透地裹着她初显娇憨的身段，鬓发微微松散，几缕青丝垂落在幽王的手臂上。她正拈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樱桃，小心翼翼地送入幽王口中。幽王含笑睨着她，顺势捉住了她退缩的手腕细细把玩，引来一声低微如同蚊蚋的惊呼，更惹得幽王放声大笑。殿中乐工卖力吹奏，舞姬流纱飞舞，光影靡丽。

申后踏入殿门的足音，似乎被彻底的欢愉淹没了。殿上两人，依旧谈笑自若，姿态亲昵狎昵，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幽王依旧摩挲着少女的手腕，逗弄着怀中的新宠。褒姒更是如同受惊依人的小雀，只依偎着君王臂膀，对门外突兀出现的、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主人，竟是视若无睹，莫说起身迎接，连眼神都未曾飘来一缕。那一身刺目的轻红，那肆无忌惮的亲昵，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锥，狠狠刺穿了申后仅存的自尊！她停在门口，一步也无法再向前挪动。精心维持的端庄面庞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雪，双手在宽大的袖笼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娇嫩的掌心，掐出几滴艳红的血珠，迅速渗透进玄色的暗金线绣凤纹中，只留下几点深色晕染的湿痕。

殿内的热浪仿佛在瞬间将她隔绝在外，成了一个可笑的多余品。申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头顶灌下，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身，如何一步步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散发着浓烈**气息的暖阁。身后那震耳欲聋的调笑声，如同最恶毒的嘲弄。

回到死寂冰冷的椒房殿，沉重的宫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申后僵坐在冰冷玉簟上，那尊贵的凤冠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她颈骨欲折。脸颊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也彻底崩溃瓦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灰败和深重的抑郁，眉宇间拧成一道抚不平的川壑。殿内落针可闻，唯有青铜漏水滴落在玉盂中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敲击在她心上——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是在为她的尊严默哀送行。

殿角，一人高的凤鸟衔环铜灯台火光跳动，在重重帘幕上映出诡异的影子。

一个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几乎凝结的空气。“母亲！”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担忧和不解。太子宜臼匆匆步入内殿，一身素色常服尚未更换。他一眼便看到了母亲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枯槁与无边的忧虑。宜臼心头一凛，迅速挥退左右侍从。

偌大的椒房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宜臼毫不犹豫，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玄玉地面，仰起年轻稚气却写满焦虑的脸庞：“母后！您贵为国母，万民之表仪，儿臣眼见您心绪郁郁，形容憔悴至此！究竟何事忧烦至此？母后若不告于孩儿，孩儿五内如焚，寝食难安啊！”

那急切而真挚的询问，如同最后一根脆弱的稻草，压垮了申后坚硬多时的外壳。她死寂的眼底猛地腾起一丝水光，随即又被巨大的屈辱和悲愤所湮没。身体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起来，嘴唇几番翕动，最终发出一声极低的、带着破碎气音的哽咽。她猛地伸出那只紧藏在袖中、掌心犹带血痕的手，颤抖地指向翠华宫的方向，声音如同撕裂的锦帛，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怨恨：

“臼儿……你父王……他……他眼中……还有我这个王后吗？”泪珠终于滚落，在苍白的面颊上划下晶亮的痕迹，“那褒国贱婢！妖媚惑主！日日夜宴，狎昵无状！就在方才……”她的喘息急促起来，“翠华宫中……母后踏入殿门，你父王拥那贱人……如同市井无赖搂着私窠粉头！谈笑饮酒……眼中……何曾有母后半分身影？！视我……如同陌路尘埃！那贱婢！更是恃宠生骄……连半丝……半丝礼数都不曾行！安坐如山！”

屈辱感排山倒海，淹没了申后。她胸膛剧烈起伏，喉头腥甜，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血肉：“如此颠倒伦常！如此羞辱……羞辱于母后之身！视祖宗法度于无物！你叫母后……如何不恨？如何不悲？！这偌大深宫……哪里还有……还有我申氏立足之地啊——！”最后一字，泣不成声。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玉几边缘，肩膀不可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那沉重的凤冠金钗因她剧烈的颤抖而碰撞，发出细碎而杂乱的清响，如同绝望的奏鸣。

宜臼跪在地上，仰望着母亲痛苦崩溃的模样，听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起初是震惊，随即是熊熊燃烧的怒火！那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吞噬了他年轻的心！他猛地直起身体，一把抓住母亲冰冷的手腕，急切而冰冷的话语，如同暗夜的毒刺：

“母亲！莫哭！莫要伤了凤体！”少年太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阴寒和决绝，“此事……此事极易处置！母亲何需忧心如焚至此？”

他往前膝行一步，凑近申后耳边，急促而清晰地低语：“明日！便请母亲假借赏花之名，引数十健壮宫人前往御苑！”他眼中闪烁着冷厉的光芒，“孩儿会着人在苑中早做打点！若天幸那褒氏贱婢不知死活，敢到母亲面前逞其妖媚……”宜臼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手指在虚空中狠狠一劈，“母亲一声令下！便命宫人蜂拥而上！不用顾忌！揪发，撕衣，以掌掴其面！用荆条抽其骨！”

少年的眼神冷酷如铁石：“直打到她如同烂泥，血肉模糊！半死！半残！方解心头之恨，亦正后宫法度威严！孩儿亲选宫监看守左右，绝不走漏风声！”

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阴狠的算计：“事毕，若那贱婢去向父王哭诉告状……父王置之不理便罢！”宜臼的瞳孔因疯狂的恨意而缩紧，“若父王敢因此事动母亲一根手指，向母亲发难……”少年猛地攥紧了拳，骨节爆响，声音如同自幽冥深处挤出，“那便休怪孩儿……不顾父子之情！必将……必将那祸水妖娆……”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从齿缝里迸出最后的决断：

“杀！之后快！方可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