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往事 第82章 残诏裂·北杏盟

周宫大殿深处，那股混杂着陈腐檀香、朽木和死亡的气息几乎粘稠成实体。残阳透过高窗污浊的琉璃，无力地投射下几缕血红的光柱，光柱中翻滚着无数密集如蚊蚋的尘埃。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年轻的周僖王斜倚在宽阔得几近荒诞的蟠龙锦榻上，宽大的玄色冕服包裹着他单薄如纸的身躯，如同裹尸布缠覆一具少年棺椁。诏书在枯瘦颤抖的手指间簌簌作响，纸卷边缘是未干的、来自齐使宁越的风尘印记。他空洞的眼神掠过那如同荆棘般刺目的字句——“牯牛骜杰”、“熊通虎霸”、“子杀父者接踵以为常事”、“臣弑君者相继以作等闲”——每一行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经抽搐。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阻挡这刺穿虚妄的文字锋芒。再睁眼时，目光茫然地投向阶下那片垂首鹄立、如同枯木残枝般的老臣堆中。

“卿……卿等……” 声音细微干涩，仿佛破旧风箱挤出的残息，“……可……许……否……？”

殿内一片沉寂，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在老迈胸腔里起伏挣扎。

许久。

“陛……陛下……” 一个身影缓缓移出。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指向那诏书——指端干枯如爪，带着暗沉老人斑——正是太傅单伯。他浑浊的眼珠艰难转动着，终于聚焦于年轻天子的脸。

“我……我姬周……王纲……坠矣……” 单伯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却带着垂死挣扎般的清醒，“政弛……令衰……天下……裂如……残瓦……” 他那枯爪般的指死死扣住眼前浑浊的空气，如同要抓住最后一线水草，“齐……小白……尚……念……祖德……欲举……王旗……收……天下……裂土……复我……尊名……” 喉中忽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类似猛禽泣血的悲鸣！“此……唯……一……线……光——！！”

“光……？” 周僖王猛地攥紧手中诏书！诏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那苍白失血的脸颊，因这“光”字燃起一丝近乎诡异的虚火，苍白失血的脸颊骤然泛起一层不祥的潮红！随即被更深的颓败灰暗吞噬。

“……准……”一个微弱到几乎化入尘埃的字，从少年天子的齿缝间艰难挤出。

“宣……王使……”

洛邑王城如同深秋荒野中的朽木，唯余几声寒鸦凄啼。宫门幽深的阴影里，一辆早已褪尽漆色、镶嵌其上的贝片剥落殆尽的老旧革车，在一匹枯瘦蹇马的拖拽下，“吱呀”作响地碾压过布满龟裂坑洼的石道，滚向远方雾气弥漫的东方旷野。车上一顶破旧的素色布盖，在寒风中无助地翻卷，盖下人影模糊缩瑟。车轮辗过一处深坑，车身猛地一震！捆绑在车厢后部的那柄象征赐命的青铜王剑猛地跳起——剑鞘镶嵌的贝片被震飞数枚！暗绿的铜色毫无光泽，剑柄丝绦朽败如烂絮。连同剑身一捆被粗暴草草卷起的……绿罗珠伞——伞骨断裂数根，珠翠黯淡失泽，伞面蒙尘污浊！

东方齐地，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临淄城门轰然洞开！无数玄端朱紫簇拥着旌旗华盖汹涌而出！城头巨大的鼓槌裹挟着风雷之力，狠狠撞击在九面青铜夔龙巨鼓之上！

“咚——！！咚——！！咚——！！！”

鼓声沉闷雄浑！如同岱岳龙脉苏醒！声浪穿透云层，震落檐上积霜！钟磬齐鸣！金玉交响！

阶下！旌旗如海汇聚！长戈矛戟如林蔽日！铁甲撞击汇成浩荡铁流！万千将士如山崩般跪伏！齐呼震裂苍穹：“臣——恭迎——天子——御诏——！！吾王——万年——！！！”

声浪直透云霄！

龙庭殿白玉阶前，齐桓公姜小白玄衣墨裳，九旒玉冕珠帘垂拂，身形如岱岳般沉雄矗立。他俯首深深拜下！宽阔的脊背绷紧如拉开的巨弓！额角重重顿于冰冷刺骨的白玉地砖之上！

“臣小白——接——天——威——！！！”

阶下匍匐的宁越高举双手，将盛放天诏符命的髹漆木盘稳托过顶。身旁，那周室派来的苍头枯瘦宦者，展开一幅边缘磨损、墨迹尚新、却依旧透着王权森冷的明黄绢帛，扯着尖利破败的嗓子开始宣读：

“周室衰微……纲弛纪乱……惟齐侯小白……秉忠良……怀匡扶……今赐尔——”

声音在空旷广场上回荡，每个字都刺入跪伏将士耳膜：“……青铜——王剑——一口！”（玉阶下一名老兵猛地抬头，浑浊老眼死死盯住盘中那柄黯淡陈旧、丝绦朽败的古剑！）“……绿罗——珠伞——一柄！”（文臣队列中有人眼尖，瞥见伞骨崩裂处缠绕的污浊草绳！）“……俾尔——纠合诸侯！讨宋以——正其鼎！钦——此——！”

圣音甫落！

“吼——！！！”阶下万千甲士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浪如海啸！卷起漫天尘埃！那不是颂圣的欢呼！而是压抑百年后喷发的、属于强者的战意！是踏碎腐朽王权的第一步宣言！

“谢——恩——！！”桓公挺身而起！九旒玉珠在狂风中激烈碰撞！他大手一挥！侍从上前，郑重捧过那柄布满灰尘、丝绦腐朽的青铜旧剑——剑锋虽已迟钝无光，剑格之下铭刻的“天子锡命”四字小篆却在夕阳余晖下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血红的反光。齐桓公反手，沉重的剑柄稳稳落入掌中。冰冷的触感透过指骨沁入，却瞬间被一股熔岩般的滚烫取代！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撕裂长空的鹰隼之爪！直刺向御阶一侧——管仲肃立于群臣之首！洗得发白的葛布旧袍被朔风吹鼓，如同孤鹰振翅前最后的沉寂。桓公手中沉钝的青铜剑锋划过冰冷空气，直指管仲：

“仲父——！兵锋——何日——指宋——？！”

管仲并未看那剑尖。他枯瘦的目光越过桓公雄阔的肩头，穿透殿外喧嚣涌动的赤色狂潮，直刺向北方广袤沉寂、诸侯林立的广袤疆域，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障。

“王命——如天！”他的声音不高，却似定魂玉磬，瞬间镇住满场沸腾喧嚣，字字清晰如凿刻金石，“然……天剑——需执！天威——需凝！”

他枯瘦的手指无声抬起，在虚空中精准地点向舆图上、那处名为“北杏”的、毫不起眼的原野关隘！

“传——天子会盟令！”管仲声调陡然转为不可置疑的铁令：“聚——列国王侯！会于——北杏之野！”

他猛地踏前一步！葛袍鼓荡生风！那双枯井般深邃的眼眸中，骤然燃起足以炼化九州精铁的金赤厉芒：“列国旌旗会聚北杏之日！便是众星归位！铸就霸业之基！”管仲一字一顿，如同天神敲响开天的巨锤：

“共举——盟——主——！”

最后三字如同三枚带着远古祭火的烙印，狠狠烫在所有仰望者的眼瞳深处！

话音落处！龙庭殿外肃立如林的万千铁甲步卒——那无声的、磨砺百年的铁甲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无数矛戈随着号令轰然前指！齐刷刷——对准那片被管仲手指点中的、遥远的北方苍茫！

齐桓公长臂一震！那柄沉钝的周室天子旧剑竟发出一声低沉呜咽！宽厚的剑脊竟被这霸绝之力震得嗡鸣不绝！墨绿剑穗如同狂风中翻滚的虬龙！他握紧剑柄，指节如青铜铸就，目光如淬火剑锋——

“击鼓——！起——驾——！！”

吼声裂天！鼓点如洪荒雷鸣再次炸开！齐桓公持剑转身！大步流星踏上龙庭高耸的玉阶！玄色的袍摆卷动气流如同惊飞的玄鸟！玉阶尽头，那座在暮色中巍峨耸立如同盘踞神山的王殿轮廓——正等待着它新铸的……权柄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