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往事 第9章 骊山血烬

午门！沉重的宫门被无数金甲卫士用血肉顶开一道缝隙！幽王的车驾如同受伤的困兽，裹挟着凄厉的嘶鸣猛地冲出！玄漆鎏金的驷马高车，昔日象征无上威权的图腾，此刻在寒风中狂奔，车轮碾过冻土与未化的冰雪碎渣，发出刺耳尖啸！

幽王瘫坐在剧烈颠簸的车厢内，冕旒早已不知去向，灰白的长发散乱如枯草，裹着汗腥扑在因惊惧而扭曲的脸颊上。前方传令兵的马蹄声碎如急雨，那亡命的嘶嚎带着血沫穿透风雪钻入车厢：

“报——！！虢……虢上卿战死！西……西门已破！戎兵……戎兵……杀……杀入宫闱——！！”

每一个字都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幽王早已崩断的神经上！他猛地从软垫上弹起！头重重撞在颠簸的车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不——！”肥硕的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筛糠般狂抖，双眼圆睁欲裂，血丝如藤蔓瞬间爬满眼白！虢石父……死了？城门……破了？那些弯刀……狼嚎……已入了宫？！

“调……调头——！”他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十指死死抠住摇晃的车窗框，指甲刮下大片金漆！“后宰门！走……走后宰门！去临漳——！快！快啊——！！！”声音凄厉变调，带着垂死的挣扎与绝望。车夫亡魂大冒，手中长鞭几乎抽裂马臀！沉重的车驾在冰地上打横急转！车轮撕裂冻结的泥泞，拉出几道深深的辙痕！车辕撞在宫墙断石上，火星四溅！碎裂的漆木残片裹着冰碴向后飞射！车厢内幽王被巨大的离心力狠狠甩在厢壁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后宰门狭窄幽深的门洞已遥遥在望！如同通往地狱最后的甬道！风雪更紧，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沙砾，抽打着仓惶如丧家之犬的逃亡队伍。

镐京城内！冲天的火光早已吞噬了琼台琼宇！火龙沿着雕梁画栋肆意舔舐，琉璃瓦当在高温下噼啪爆裂，绚烂如星雨坠落！无数殿阁在烈焰中呻吟、坍塌！犬戎骑兵如同黑色瘟疫，汹涌肆虐在每一条曾经金碧辉煌的宫街！弯刀所过，玉石阶被染成暗红！珍贵的铜器、玉璧、丝帛被粗暴地践踏，或被肮脏的皮囊随意裹入马背囊！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宫人内侍濒死的哀鸣……被火焰的轰鸣与戎兵的狂笑淹没！千年王都，化作饕餮炼狱！鲜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御道石缝间肆意横流，逐渐凝结成冰，散发着甜腻的铁锈腥气！

混乱的血火地狱中！一辆悬挂残破青盖的旧式战车却诡异地穿行！车上！申侯姜诚披发仗剑，枯槁如厉鬼！一身华服溅满泥点与人马破碎的内脏！他的眼睛浑浊充血，却如鹰隼般死死钉向风雪最深处——那条通往城外临漳、唯一未被黑潮完全淹没的夹道！疾驰的戎骑铁流中，一小队如同流星的黑色骑兵，簇拥着那辆疯狂奔逃的玄漆车驾，正亡命突向洞口！

“拦住他——！！”姜诚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撕裂了所有喧嚣！他猛地一指！手中沾染亲人冰冷血迹的旧剑直刺那道夺路的车影！“那是昏君——！放跑了昏君！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同被血腥刺激的猎犬！周遭原本肆意劫掠的戎骑猛地勒马转头！凶戾贪婪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辆价值连城的马车与仓皇的御者！无需更多命令！渴望首功与财富的嗜血本能驱使他们！数十骑精锐如同离弦毒箭！卷起漫天雪尘泥点！狂啸着脱离大队！尾随申侯战车！斜刺里狠狠扑向那最后逃生之路的闸口——骊山脚下的窄道隘口！

◇◇◇◇◇◇

山隘！寒风如刀！两侧黝黑的山崖如同巨兽张开吞噬的獠牙！那辆亡命的玄漆车驾终于力竭！拉车的骏马口吐白沫，瘫倒在冰硬的冻土上，发出濒死的哀鸣！车厢翻倒！金玉装饰散落一地！幽王如同被倾倒出的腐肉，肥胖的身躯裹着撕裂的玄色龙袍，狼狈滚落在冰冷刺骨的泥雪里！金冠滚落尘埃，他挣扎着仰起因惊惧而彻底扭曲的脸！数十道裹挟着死亡寒风的黑影已呈半月形合围而至，封锁了一切去路！弯刀如林！腥膻扑鼻！

为首的骨咄禄缓缓勒住战马，巨大的青骢兽打着响鼻，喷出滚滚白气。他脸上虬结的虬髯沾染着虢石父尚未干透的凝血与内脏碎块，对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昏君，咧开一个混合着残忍与讥讽的狞笑！弯刀斜提！冰冷的刃锋倒映着幽王惨白的脸！

“不……饶……饶命……我……寡人……” 幽王喉咙咯咯作响，双手徒劳地向前抓着冰冷的空气，涕泪横流！

“昏君！！” 一声嘶哑如破锣的咆哮自身后炸响！姜诚的战车终于碾破风雪追至！老侯爷竟不待车停稳，纵身跃下！枯瘦的身体在雪地踉跄几步！他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多年积压的屈辱、姐姐冷宫泣血的泪眼、家国倾覆的恨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双手紧握那柄沾染了太多旧恨的剑！如同扑食的恶鬼！在幽王绝望的目光中！用尽残生最后一股暴戾的力量！狠狠刺下——！

“噗！！”

剑锋入肉的闷响！滚烫黏稠的王血！如同被骤然开启的泉眼！猛烈地喷溅开来！溅满了姜诚残破的青衣襟袖！那抹猩红触目惊心，甚至浸透了他怀中紧紧捂着的那方冰冷旧帛——那是他姐姐从冷宫缝隙递出的、用指甲刻下的、字字泣血的家书！幽王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抽气声，瞳孔彻底散开，凝固着最后一刻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无边的恐惧。肥硕的身躯，终于在镐京之外的骊山泥雪中，停止了所有挣扎。

◇◇◇◇◇◇

翠华楼！楼阁九重，琼瑶玉砌，孤悬于皇家御苑池心。曾经笙歌醉宴的露台如今被浓烟与血腥笼罩。烽烟已熄，宫阙火海的红光映照在冰封的池面上，宛如血海翻腾。

褒姒被残存的宫卫簇拥着奔逃至此。玄纁凤袍早已凌乱不堪，发髻半散，几缕墨色长发黏在汗迹与烟灰交织的苍白脸颊上。金步摇歪斜颤抖。她喘息着踏上汉白玉雕栏，冰冷的寒气从脚下透入骨髓。那双曾倾覆江山的墨玉眼眸深处，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茫。视线缓缓扫过池面：冰上倒影着烈焰焚天的镐京城，扭曲、破碎。

“妖后——在此——！！”震天的戎吼如怒涛拍岸！池岸桥头，已被犬戎黑压压的骑影彻底堵塞！骨咄禄一马当先，踏碎冰层边缘！凶戾贪婪的目光如钩，死死锁住池心楼阁上那抹孤绝艳影！

“嗖！嗖！嗖！”毫无怜悯！一轮密集的骨箭如同暴雨倾盆！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瞬间钉满了翠华楼华丽的木质凭栏！噼啪爆响！木屑乱飞！箭雨中，几个忠心的宫女惨叫着被贯穿！身躯如同破败布偶般栽入楼下结着薄冰的池水！血花迅速在冰面洇开！

褒姒身体猛地一晃！一支狼牙箭“噗”地洞穿了她左臂薄绡！剧痛令她闷哼一声，手本能地抚住伤口。她踉跄几步，身体撞在冰凉的盘龙金柱上。

“撕拉——！”她猛地伸手！竟一把扯下身上那沉重的玄纁凤袍！金丝崩断！那件浆洗得发白、却被无数血污浸透的旧葛布内衫重现在风雪中！如同褪去一切虚假的壳，露出最本初、也是最脆弱的内里！单薄得如同风中残蝶！

她不再看岸边喧嚣。目光投向身后——那池心最高处。几级台阶之上，琉璃瓦的流光早已被烟尘覆盖。

就在此时！一支粗长的骨矛带着凄厉破空之声！自岸边悍然掷出！“咔嚓！”洞穿了褒姒身前支撑凭栏的描金立柱！木屑如雪崩般塌落！她立足不稳！向后仰倒——

一蓬青丝在狂风中瞬间散开！一枚冰冷的金凤玉钗被气浪猛地掀飞！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摔落在脚下冰冷的汉白玉阶上，跳了几跳，沿着台阶一路翻滚下落！

倒下那一刻！冰面倒影中，那被火光映红的身影正仰天倒下，墨色长发如同绝望舒展的羽翼，缠绕着散落凋零的华丽羽饰！那件被血与尘浸透、洗得泛白的旧葛麻内衬，在刺骨寒风与血色火光中……飘摇欲坠！

骨咄禄舔舐着刀尖上未干的王血，咧嘴狂笑！驱马踏上冰面！眼中燃烧着掠夺的火焰！战马踏碎浮冰，溅起腥血染红的水花！直扑那倾倒的残破身影！

池心冰面，被染成一片浑浊的、吞噬一切的红！

◇◇◇◇◇◇

数月！整个镐京在野蛮的狂欢中沉沦！太庙重地！粗野的戎兵挥动刀斧！青铜礼器被砸断！玉璧碾作尘土！供奉历代周王神位的玄青帛帐被扯下！裹着掠夺的财物！百年不熄的长明灯盏被倾覆！滚烫的油脂泼溅在象征王权的九鼎之上！浓烟黑迹！九尊凝聚八百年天命的重鼎，如同蒙尘的巨人！深深刻划的饕餮蟠螭纹路里，积满了烟灰、油脂与污血！肃穆被亵渎！庄重被撕裂！

街巷！每一扇被踹开的朱门后都是地狱！曾经公卿贵族的庭园被洗劫一空！名贵的兰花踏进泥泞！丝绸裹着马匹！金银塞满皮囊！老人孩童的尸骨被随意抛在结冰的污水沟旁！断臂残肢甚至挂在御苑枯树凄凉的枝杈上！在寒风中微微晃荡，如同地狱道旁悬挂的旌幡！千年王都的尊贵与尊严！在弯刀与铁蹄下！被彻底踏进泥泞冰层！碾作卑微的齑粉！

遥远的东方地平线！铅云低垂，如同沉重的铁砧压在枯寂的原野上。一支军容肃杀却人数不多的队伍，破开风雪疾驰而来！旌旗是素白的！在寒风中招展！中央绣着一个古朴的“郑”字！如同暗沉天幕下最后一抹清寒的白霜！

郑桓公扶轼立于车头！玄端朝服外罩素麻甲胄！风雪抽打着他花白的须眉！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焦灼！目光死死钉在西方那片被火光与烟尘熏成暗红色的天空！王城沦陷！烽烟告绝！大周……危在旦夕！

“快——！再快——！！”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刮过铁器！催促着车驾！甲士们沉默如铁，脚步在冻土上踏出沉重的回响！他们知道前路已是修罗绝境！却无人退缩！

近了！更近了！镐京东郊的焦土已清晰可见！断壁残垣！余烟袅袅！焦臭刺鼻！

“呜呜——呜——”

凄厉的牛角号骤然撕裂沉寂！如同饿狼发现猎物！前方地平线！伏兵黑潮般暴起！犬戎最剽悍的一支劫掠骑队！裹挟着血腥与贪婪的恶风！铁蹄踏碎枯骨！弯刀映着残阳血光！如同巨大的黑色弯月！恶狠狠地斩向这支突兀闯入炼狱的孤军！

郑桓眼中没有惊惧！只有一种决然的平静！他抽出腰间古纹青铜长剑！剑指前方狂潮！“诸君！随寡人——勤——王——！！”

最后一个“王”字尚未落音！

“嘣——！！”

弓弦霹雳！一支不知从何处死角射出的、带着西戎特殊倒刺的利箭！如同毒蛇探首！“噗——！！”狠狠穿透了车头挡板！撕裂了郑桓胸前薄薄的素麻甲胄！深深扎入苍老的心脏！

身体猛地一震！长剑脱手！郑桓公眼睛骤然瞪大！所有声音被扼杀在喉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望向镐京方向的目光瞬间凝固。带着一丝未能亲见王都的憾然，又像是对某种宏大崩塌的最终确认。伟岸的身躯如同倾倒的山岳，直挺挺地——向后重重栽落于冰冷泥泞的车辙之间！

素白的旌旗迎风哀泣！

◇◇◇◇◇◇

骊山残血染玄黄，烽烬宫倾九鼎凉。

血溅骊山夜未央，金阶玉碎凤衾凉。

虢骨未寒豺已笑，申侯仗剑裂天苍。

临漳水咽悲龙逝，翠阁冰残冷月亡。

太庙腥尘湮礼乐，长街断臂挂玄霜。

诸侯壁上烽烟寂，独有素旌殉国殇。

老潜渊的笔尖在竹简上凝滞如血，最后一笔落下，窗外风过竹海，如同万千忠魂齐喑。他苍老浑浊的目光穿透简牍，望向那片曾映照九鼎光华、此刻唯余灰烬深谷的方向。案头冷酒映着一点烛泪，杯底沉淀着王朝八百年来落的尘。良久，一滴清泪终于滚落，砸碎杯中的死寂，漾开的波纹里，唯见一弯破碎的冷月，沉于幽深墨潭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