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空像是破碎的画布,大片阴云翻涌,在那场神意昭昭的审判之后,伯克利坠落了。
他倒在废墟的中央,周围是一片焦土残瓦,原本神明都不会踏足的人间边角,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残破的石柱折断成锯齿状,像某种讽刺。他身上斑驳着烧灼后的伤痕,血液流淌得缓慢,混入积水之中,宛如红墨在纸上晕染。他曾经神圣的双翼,此刻只剩下一地残羽,浸在泥泞中,被风冷冷吹散。
雨,下得越来越大。
他睁开眼,第一次,真正以普通人的方式感知这个世界。雨水冷得像针,滴在他的脸上,一寸寸钻进他的骨头。他咳出一口血,混着泥和水滑过唇角,却不再挣扎。
“原来……这就是寒冷。”
他像是在对谁说,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这是你们……一直感受到的世界吗?”
他仰望灰沉的天,身上的伤已经麻木,感知也一点点在剥离。他只是伯克利,仅此而已。
眼角有雨滴滑落,也许是泪。他轻声呢喃:
“我错了。”
“我不该以你们的对立力量诞生……我虽是‘死亡’,但我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一个生灵,从未剥夺过他们的存在。”
他痛苦地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泥土,像是想抓住最后一丝尊严。
“为什么……我已经恢复了理智,已经不再失控……你们为什么还要剥夺我的存在……将我流放?”
“佐拉尔……”他颤抖着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像风中断裂的琴弦。
“你明明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连你也选择站在她那一边。”
“为什么……你们明明可以把我化为一股纯粹的力量,却还是要我活着。”
“为什么……死亡没办法终结死亡本身。”
那一刻,伯克利的心终于碎了。
他曾无数次在神域之巅审视生命的来去,冷静、超然,动情。而现在,他第一次,像人类一样,尝到了被命运抛弃的滋味。
雨仍未停,世界仿佛在为他落泪。
忽然,一道温柔而强大的光芒在废墟上空悄然绽放,宛若春风拂面,包裹住那濒临死亡的身影。光是温暖的,像是某种宽恕,也像是某种召唤。
伯克利缓缓睁开眼睛,视野中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奈拉。
生命之母,亲手将他从神域剥落的人,也是他曾最信任、却最终深深被伤害的人。
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意外,只是像一位真正经历了死亡的神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你是来杀我的吗?”
他声音嘶哑,却毫无抵抗,“我知道……你在佐拉尔面前下不了手。”
奈拉的神情微动,却不为所动。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源自母性的坚定与悲悯。
“本来……秩序确实想把你化为一股纯粹的能量,彻底从世界抹去。”她语气低缓,像叙述天命,“但佐拉尔苦苦哀求了我。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他。”
伯克利闭上眼,低笑了一声,笑里藏着痛。
“所以你就亲自动手,把我的翅膀撕下来……来尊重我吗?”
奈拉却摇头,声音平静:“伯克利,生命的诞生皆有意义。你也不例外。”
“我……珍惜生命。而你,是我无法忽视的存在。你的死亡并不代表清除错误,而是失去了与我维持平衡的力量。”
“你不该消失。只是,你必须学会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伯克利哑然:“我?学会活着?”
奈拉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混乱之所以选择你,并不只是因为你代表与我对立的死亡。”
“而是因为你——从未真正理解人类的情感。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愚蠢与勇敢、他们彼此之间是如何共存……你一直在俯视他们,从未真正走入其中。”
“这一点,在佐拉尔的身上早已有所体现。”
“你表现得不够好,伯克利。所以混乱轻易地侵蚀了你。”
伯克利的指尖颤了一下。他不再辩解,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种破碎的自嘲。
“要是我从未诞生过……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奈拉却温柔而坚定地道:“不,伯克利。你的诞生,不是‘生命’选择了你,而是你,主动选择了走向生命。”
“我尊重每一个生命,包括你。即使你是死亡的化身。”
“但尊重不代表纵容,我剥下你的翅膀,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让你学会如何在这平凡世界中——以凡人之身,去理解人类的温暖。”
她的手指轻触伯克利胸口,一道柔和的绿光缓缓注入他体内,修复着那些断裂的经络、烧灼的骨骼、早已濒临崩塌的灵魂。
一瞬间,伯克利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东西——温度。
他惊愕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治愈的身体,那些残破之处竟逐渐恢复如初,但……力量的回归却不再那样凌驾于世,而是如同泉水,缓缓回流进体内。
奈拉站起身,对他说:
“去吧,孩子。”
“我不会再引导你,但我会监督你。”
“去感受人类的悲喜,去理解‘存在’的意义,不是作为‘死亡’,而是作为——伯克利。”
伦敦的街头依旧是雾气氤氲,灰白的天幕笼罩下,雨后的湿意仍在青石路面间蒸腾。街道边的店铺早已关门,行人稀少,城市仿佛陷入了低语般的沉寂。
伯克利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步伐沉重。他用残存的力量幻化出了一身勉强能遮风避雨的黑色外套与长裤,像是这个世界的青年,却又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潮湿,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雪。
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本可以像过去那样,以死亡为食,嗅探出每一个即将逝去的灵魂,吞噬他们最后一口气息来滋养自己。
但他没有。他只是沉默地,选择像“人”那样活着。
饥饿、寒冷、孤独,一次又一次地袭来,在人类的情感中狠狠拉扯着他。他开始明白自己过去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什么是活着。
夜色渐深,雨后的空气混着青草与腐叶的气味,伦敦某个被遗忘的公园中,一棵老槐树下,伯克利蜷缩在树根旁。
他的衣服已沾上泥水和尘土,狼狈不堪。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那双曾无比高傲、此刻却疲惫的眼。
就在这沉寂里,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靠近。
“哥哥。”
细细的童音像是穿破云雾的晨光。伯克利缓慢地抬头,一位小女孩正站在他面前,年幼的脸上满是天真的好奇与关心。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她问。
伯克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回应。他不再需要伪装,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孩子的目光。
小女孩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天真地仰着头说:
“哥哥,我喜欢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纸巾包着的面包,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这是我刚才多买的一个,我不饿了。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她说完,像完成了一次庄重的仪式似的,转身跑开了,细小的脚步消失在雾色的小道尽头。
伯克利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不动。
他的指尖颤抖地拿起那个面包,轻轻咬了一口。
柔软的面包混着微凉的空气与淡淡的奶香在舌尖绽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吃东西”。
没有死亡的气息,没有灵魂的哭泣——只是单纯的、人类给予的温暖。
下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那层薄薄的伪装,悄然震颤起来。
他的指节收紧,抓住那块面包,低垂的头猛地一沉——
他哭了。
不是因痛苦而哭,不是因悔恨而哭,而是……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崩塌:
高傲、愤怒、羞耻、孤独、被放逐的羞辱,失去佐拉尔的痛,还有那一点点来得太突然的温柔。
眼泪一滴滴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像个终于崩溃的孩子。他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个点。
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低低传出,混着雨后的风,仿佛连天地都为之沉默。
他没有遮掩,没有遏制,就那样,在这颗古老的树下,放声痛哭。
死亡的管理者,在这人间最普通的角落里,第一次——哭得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