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小说巴士 > 其他 > 昆仑. > 第二十七章 凌空一羽

昆仑. 第二十七章 凌空一羽

作者:凤歌.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2-01 09:25:32 来源:平板电子书

第二十七章 凌空一羽

修谷的铁风车暗藏巧妙机关,以机括弹出,可以去而复返。他假装失手发出风车,将了情引到铁风车返回处,左元趁机抢攻,吸引了情的心神,铁风车如风转回,了情始料不及,眼看要吃大亏。

梁萧惊叫出口,铁风车已经飞到。了情应变神速,闪电低头,可还是晚了一步,躲开颈项,后脑也必然割伤。两个老者趁她慌乱,上前抢攻。了情背腹受敌,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全无征兆,风车似被什么托了一下,斜往上蹿,从她头顶一掠而过。

修谷杀手落空,轻轻“咦”了一声,一扬手,风车挂回手柄,不及再发,腋下一麻,半身僵硬。只剩下左元一个,心中莫名其妙,纵身向后一跳,没头没脑舞动玉笛,护住全身要害。

了情并不反击,怔了怔,垂下竹箫,转身冲松林苦笑:“你到底来了?”

左元见她痴痴呆呆,大觉有机可乘,玉笛一挥,点向她背部要害。梁萧远远看见,捏起一团冰雪,掷向左元小腿。雪团出手,又听“嗤”的一声,空中闪过一丝绿影,去势比雪团快了一倍。

左元玉笛挥出,后腰忽地一麻,玉笛拿捏不住,“嗖”地飞出老远。梁萧的雪团恰好赶到,雪中蕴满内劲。左元挨了这下,胫骨似要折断,摇摇晃晃,破口大骂:“挨千刀的贼坯,缩头缩脑暗算老夫?有种明刀明枪……哎哟……”支持不住,仰天倒下。

身后的变故,了情似乎一无所知,她怔怔望着松林,眉间透出一丝苦涩。沉默一下,又说:“你来了,就……下来吧!”梁萧抢前一瞧,左元的神阙穴上露出一丝绿色,仔细一瞧,竟是半截松针。他倒吸一口冷气,松林距此十丈,松针又轻又细,不但穿透了风雪,更打伤了左元这样的高手。这样的神通,真是天人化身。

林中沉寂时许,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树枝上冰雪簌簌下落,随之飘下一人。梁萧一见来人,失声叫道:“啊,是你?”地上的两个老者也齐叫:“啊,是你!”声音里透出莫名恐惧。

来人儒衫破旧,长须乌黑,正是日日与梁萧斗剑的儒生。梁萧话一出口,挡在了情身前,扬声说:“道长、阿雪、哑儿,你们快走!我挡他一阵。”哑儿不明所以,只是发呆,阿雪却傻乎乎地说:“哥哥,他不像坏人呀?”

梁萧眼看事危,两个人一呆一傻,心中越发惶急。再一瞧,了情也驻足不动,盯着儒生出神,不由急道:“了情道长,你还不走?”了情并不理睬,冲那儒生叹道:“你……又怎么找来的?”

儒生苦笑一下,眉头颤了颤,叹道:“那天在对弈亭边,我见这少年使出归藏剑,就知道了。唉,我苦苦追寻二十四年,终究找到了你的踪迹,可、可又怎么样?就算找到你,你还是要舍我而去的……”

左元破口骂道:“老而无耻!”修谷也骂:“肉麻死了!”

了情神色木然,喃喃道:“所以,你就不来见我?”话没说完,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儒生足下一动,手臂扬起,似要给她拭去泪水,终究垂手道:“是啊。你不知道我在,就不会离开,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远远地看着你。我见你传这少年‘归藏剑’,就千方百计地指引他,让他学得又快又好。他学得越好越快,你就越是欢喜。唉,只要见到你的笑脸,我就说不出的高兴。”

左元又骂:“狗男女就是狗男女!”修谷接口道:“为老不尊,给后代人贻羞!”左元说:“没错,花清渊要是听见,还不钻进地缝里去么?”

梁萧奇道:“左老二,这关花大叔什么事?”左元哼了一声,沉着脸一言不发。

又听了情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样偷偷摸摸,还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公羊羽么?”梁萧但觉公羊羽这名字耳熟,一回想,记起当年在百丈坪群英盟,父母议论过这个名字。。

公羊羽吐了口气,望着层云密布的天空,惨笑道:“林慧心成了了情,公羊羽还会是当年的公羊羽么?哈,了情,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么?”忽地仰天大笑,震得林梢冰雪簌簌下落。

一声笑罢,瞪视地上二人,冷冷道:“你们两个,是花无媸派来的?”

左元怒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公羊羽默默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一挥手,“嗤嗤”两声,指间多了两枚松针。

松针一去,两人的身子又能动弹,双双跳了起来,对望一眼,转身要走。公羊羽忽地两眼望天,冷笑说:“你们当这儿是菜市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修谷怒道:“公羊羽,你要怎样?”公羊羽冷冷道:“你们有眼无珠,敢对慧心无理。哼!要么,每人向她磕十个响头;要么,留下两只招子也行。”

两个老者面如死灰,左元厉声道:“公羊羽,你不要欺人太甚!”公羊羽也不瞧他,淡淡说:“我就欺负你了,那又怎么样?你如果还有一丝胆气,不肯做瞎子,自杀做死人也行!”

左元双手颤抖,面色灰败,抖索索说不出话。公羊羽冷笑道:“左老二,你这贪生怕死的脾气至死不变,照我看,你还是磕头算了!”

左元呆呆望天,忽地叹了口气,双膝一软,就要跪下。了情一惊,正想阻拦,修谷忽地伸手,将老友一把扶住,厉声道:“公羊羽!你就会倚强凌弱吗?我们的武功比你差,受你侮辱也是活该。哼,遇上真正的高手,你还不是夹屁而逃?”

公羊羽看他一眼,不怒反笑,说道:“修老四,你这话什么意思?”修谷定了定神,扬声说:“前两天,我们在伏牛山见到了萧千绝!”

公羊羽淡淡说:“你说的真正的高手,就是萧老怪?”修谷说:“不错,他见了我们,劈头就问你的下落,我说不知。他行色匆匆,骑着黑虎,一转眼就走了!”

公羊羽皱了皱眉,说道:“萧老怪找我干吗?”修谷冷笑说:“他说你的男徒弟勾引了他的女弟子,这口气他咽不下去,非得找你算账不可!”

公羊羽低头想想,微微笑道:“当年他为了这件事找我晦气,伤了云万程,我忙着找慧心,无暇与他算账。他不见好就收,反而步步紧逼,好,我就会会他,瞧瞧是谁夹屁而逃!”

了情忽道:“你忘了当年的誓言了吗?”

公羊羽看她一眼,面露苦笑:“我当然没忘。当年我与萧老怪两败俱伤,谁也动弹不了,唯有你在一边。你举手间就可杀他,可你偏偏心软,救我时将他也救了,还劝我二人罢斗和好。萧老怪生平最重恩怨,嘴上不答应,这二十多年来隐居不出,不再与我争锋。哼,他不找我,我也不去找他。如今他找上门来,我能望风而逃么?”

了情皱眉道:“你有胜算?”公羊羽摇头道:“我与他生平交手不下百次。我没创出三才归元掌时,双方难分高下。练成以后,我胜他败,哼,那一次萧老怪跑得比兔子还快。后来他练成‘天物刃’,找上天机宫,伤了花无想,我迫于无奈,用‘太乙分光剑’将他逼走,但那次以二敌一,怎么也算我输。后来我练成归藏剑,再与他斗,前后十余次,谁也胜不了谁。如今一过二十年,哼,我也想知道,老怪物与老穷酸,谁更厉害一些!”

他沉吟一下,扬声说:“左老二、修老四,你们不是说我见了萧老怪就夹屁而逃吗?好,你们两个下山,把消息传给萧老怪,说我在这儿等他,大伙儿不见不散!”

左元、修谷心灰意懒,豪气全无,默默对望一眼。左元忽问:“林慧心,你在这附近可有仇家?”

了情一愣,摇头说:“贫道山居清幽,与世无争。”左元道:“那为什么有人送信给我,说你住在华山?”

了情微微皱眉,百思不解。梁萧忽道:“我知道送信的是谁!”了情讶道:“谁?”梁萧叹道:“一定是明归。他叛出天机宫,两个老头儿是追他来的,他在山脚下见了道长,刻意把消息泄露出去。道长跟花无媸有过节,这两个老头儿抓不住明归,就拿道长充数!”

左元、修谷恍然大悟,才知中了明归的诡计,一时越发沮丧。公羊羽望着两人,大不耐烦,挥手喝道:“你们两个磨蹭什么,还不快滚?”说到最后两字,用上真力,声传十里,回声不绝,恍若整座华山都在叫喊:“快滚……快滚……快滚……”

二鹤为他神威所夺,彼此搀扶,并肩狂奔,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了情呆呆瞧着公羊羽施为,直到二鹤离去,轻轻叹了口气,忽道:“哑儿,我们也走吧!” 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却见哑儿牵着白驴,跟在了情后面。

公羊羽直瞧着二人走出数丈,忽地惨笑道:“好啊,慧心,决战将至,你连替我收尸也不肯么?”了情叹道:“你定要与萧千绝动手,我有什么法子?人在世间,谁又能逃一死?庄周丧妻,尚且击缶而歌,我一个玄门道士,还有什么牵挂?”

公羊羽面色惨白,大声说:“庄周无情无义,王八蛋一个!”了情接口道:“那我也做王八蛋好了。”

公羊羽呆了呆,大叫一声,伏倒雪中,小孩似的捶地大哭。众人见他一代高手如此作为,起初愕然,跟着又觉好笑,可是听了几声,忽又生出哀怜。了情沉默时许,又叹一口气,说道:“你明知我不会改变心意,哭有什么用呢?”

公羊羽抬起头来,大声说:“那好,你要怎样才能改变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没法摘了。但只要我力所能及,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一定办到!慧心,只须你一句话,我立时放下一切,与你远走天涯!与你相比,什么武功胜败,江湖名声,统统都是狗屁。”

梁萧听得热血一沸,心想:“这话真是豪气!唉,了情道长何必这样固执?”再看哑儿和阿雪都定定瞧着公羊羽,又想,“她们心中,也与我想得一样吧!”

了情目视远处,脸色平淡如故,眼里忽地有了泪光,轻轻说:“阿羽,你有妻子儿女,本来可以过得快快乐乐。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论容貌,论武功,论才学,花无媸都胜我百倍!况且……她还给你生了一对儿女!就算你心中容不下花无媸,难道你忍心不见自己的孩子么?”

她凄然一笑,转身扶起公羊羽,给他拭去颊上的泪痕,柔声说:“阿羽乖乖的,回天机宫去吧!林慧心死了,唯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尽皆了了。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再来苦我?”

梁萧听得呆了,心想:“公羊羽是花大叔的爸爸,晓霜的爷爷,花无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刚才说起萧千绝大闹天机宫的事,我就该猜到了。也难怪了,公羊羽是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长又是好人,自然不愿拆散人家夫妻父子。”想到这个不解的困局,很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边说边笑。笑了一阵,忽又黯然道,“你说得对,花无媸人如其名,容貌无媸,才智卓绝,没有一丝缺点。但你知道么?她以玩弄人心为乐,只想永远缚着我,让我寸步不离。我却是一个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间没有林慧心,我宁愿醉卧荒野,仰看浮云。你说快活过日?唉,自从清渊出世,我就从未快活过……”他说到这儿,两眼望着东方,就似痴了呆了。

沉默时许,公羊羽又说:“那一年,花无想跟萧老怪交手,伤重去世。花无媸百般责难,说我不该假仁假义,招惹萧千绝。我一怒离开了天机宫。后来我想念清渊和慕容,去看孩子。花无媸却要我认错,才让我见。哼,错不在我,我当然不会认错。就算这样,我还是记惦着她和孩子。没料到,花无媸竟设计杀你,淮水之畔,她刺你那剑,我看得清清楚楚……”

公羊羽说到这里,惨然一笑:“那一剑之前,我始终克制心意,视你为红颜知己。那一剑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谁才是我真正的爱人。花无媸那一剑,没有杀死林慧心,却把以前的公羊羽杀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一介浪人,无国无家、无亲无故、无法无天。呸,什么狗屁穷儒,改叫‘六无居士’罢了。”

梁萧见他凄苦神情,心想:“花无媸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将儿女抚养成人,似也有些可怜。”了情默然片刻,叹道:“无论你如何说,同为女子,我却知道,花宫主对你从未忘情。她拿剑杀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来,我时时记得,你打伤她后,她望着你的眼神。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公羊羽呆望了她一会儿,苦笑说:“算了,多说无益。慧心,你今天不跟我走,我就站在这里。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动分毫。若是萧千绝来了,让他一掌把我打死!”

了情气得一愣,叫道:“你……你无赖!”公羊羽默不作声,闭目站在雪地里,任凭狂风呼啸,夹着点点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也动了气,说道:“你站着,我也站着,你寻了我二十四年,我也陪你站上几天几夜。”双手下垂,也闭上双目。

哑儿和阿雪见这情形,束手无策。梁萧皱眉说:“咱们找些木棍茅草来,为他们搭间茅屋,生一炉火。”刚要举步,膝间一麻,跪倒在地。低头一看,跳环穴上钉了一枚绿油油的松针。只听公羊羽冷冷说:“臭小子少管闲事。哼,慧心被我制住,你们扶她进屋!”

梁萧心知武功相差太远,抗拒只是枉然,无奈拔出松针,走到了情身前。果见她前胸“膻中”露出松针,不觉暗暗吃惊:“了情道长也难逃刺穴之苦?”忽见了情睁眼说:“梁萧,你别动我。”梁萧叹道:“道长见谅。”不顾了情呵斥,让哑儿和阿雪将她抱回道观。

梁萧迟疑一下,上前说:“公羊先生,我去过天机宫。”公羊羽闭着双眼,面无表情。梁萧又说:“我见了花无媸,她驻颜有术,好像永不衰老;我也见过花清渊花大叔。”说到这儿,公羊羽的眉头微微一耸。

梁萧接着说:“他是个滥好人,做事拖泥带水;至于花慕容么,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说着微微一笑,“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们有个女儿,名叫晓霜,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他话语一顿,终究忍住,没说出花晓霜生病的事。

公羊羽一脸木然,梁萧轻轻叹气,转身要走。忽听公羊羽叹道:“多谢相告。”梁萧道:“不用谢我,你指点我剑法,我效些微劳,也是应该的。”公羊羽哼了一声,忽道:“你姓梁名萧?”梁萧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的招式出自算学,武功的根基却来自黑水武学。嗯,不错,你以父姓为姓,以母姓为名,你爸爸是梁文靖,你妈妈是萧玉翎吧。”梁萧浑身一震,掉头叫道:“你、你怎么知道?”

公羊羽冷哼一声,说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没提过我的名号?”意下颇是落寞,又问,“傻小子还好么?”梁萧眼眶一热,颤声道:“他、他已经不在了!”公羊羽双眼陡睁,厉声道:“你说他死了?”足下一动,几乎一步跨出,可又想到诺言,生生忍住冲动。梁萧见他这样,心知与父亲定有关系,于是无所隐瞒,将梁文靖去世的经过说了。

公羊羽听梁萧说完,痴了半晌,仰首望天,惨笑道:“天上不知人间事,雨雪纷纷入悲秋。”梁萧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罢,兴致索然,闭眼叹道:“你去吧!”

梁萧只得返回道观,一进门,阿雪拉着他说:“哥哥,了情道长生气了。”哑儿也眼巴巴望着他。梁萧走进厢房,见了情瞪着自己,便说:“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气,也会冻僵。待他虚弱,我动手制住他。”

了情摇头说:“穷儒公羊羽哪有这样好对付?你解开我的穴道,嗯,我不与他斗气了,我不过一个道士,本不该动这些尘念。”梁萧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会不守信诺,依言解开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说:“梁萧,我有一事相求。”梁萧道:“道长不必客气。”了情叹道:“都怪我被他扰乱了心境,没能及早还醒。他这样做,无非看透我无法忘情。对付这人,唯有以无情对有情。若我摆出无情无义的架势,来个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赏,一定十分无趣。唉,如今他作茧自缚,正是大好机会。我与哑儿乘着风雪掩护,自道观后门离开,你估摸我走远了,再让阿雪告与他。嗯,千万记住,要阿雪去说,你不可插嘴。”

梁萧道:“为什么?”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倔脾气一发,必然迁怒他人。阿雪柔弱女子,他怒火万丈,也不会为难她。换作是你,两把火烧到一起,只有越烧越旺,如果动起手来,吃亏的可是你了。”梁萧听得佩服,心想:“我一向以为道长为人迂腐、不谙世情,不料分析道理这么厉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然是慧质兰心。只是这么一来,公羊先生未免有些可怜。”

到了申酉时分,风雪越发猛烈。北风呼啸,细小雪花变做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不绝落下。到得次日凌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多厚,公羊羽披霜挂雪,仿佛一个雪人。他凝立不动,生机收敛,呼吸微不可见,乍一看,没有一丝生气。

了情柔肠百结,远远望他半晌,终究硬起心肠,回头一看,后门已然洞开,便对梁萧说:“风雪甚大,足以掩藏声息,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梁萧,拜托你了!”梁萧拱手道:“道长一路保重。”了情点点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刹那间,不觉泪涌双目,又怕被人瞧着,匆匆掉头,走出观外。白驴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中更无声息。只见二人一驴,冒着无边风雪,越过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梁萧目送二人远去,心中不胜怅然。忽听阿雪小声说:“换了是我,一定不会走的。”梁萧叹道:“情义难两全,不过,了情道长的好心,似乎太过头了。” 阿雪低头说:“从我记事起,就没人对我这样好过。如果有人待我这么好,再怎么违背常伦,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萧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丽,何愁没有好男儿喜欢。”阿雪瞅他一眼,心想:“再好的男儿,我也不稀罕。”转念又问:“哥哥,你是公羊先生,你会怎么样?”梁萧沉吟一下,摇头说:“我不知道。”

阿雪叹了口气,两人对坐无语。眼见天色发白,阿雪才说:“哥哥,了情道长想必走远了,我去告诉公羊先生好么?”

梁萧望了望屋外的风雪,点头道:“她们必然下山了。以防万一,再等片刻……”

话没说完,风雪中幽幽传来芦管声,千转百回,哀哀切切。虽是逆风而行,却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在狂风中载沉载浮,始终不被吞没。

乐声入耳,梁萧没来由心头一跳,想了想,四面瞅瞅,道观里只有一样东西可当武器,那是一根三尺长的烧火铁棍。于是提在手中,走出观外,举目遥望,风雪漫天,曙光初露,公羊羽站在道观前面,身子掩埋近半,五官手足冰封雪铸,好似一堆积雪,看不出本来面目。

阿雪看得心惊,颤声说:“哥哥,他、他不会冻死了吧?”梁萧也觉不安,本想上前,可又想到了情的叮嘱,便退到一边,说道:“阿雪,你去叫他!”

阿雪点点头,走到雪人面前,正要开口,眼前乌光忽闪,风雪中跳出一头黑色巨虎,四爪踞地,双眼幽幽发绿。

阿雪吓得尖叫一声,抬头一看,虎背上坐了一个黑衣人,脸色苍白,三绺黑须随风飘散。她心儿剧跳,战声道:“你、你是谁?”那人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

梁萧一边瞧着,脸色惨变,忙叫:“阿雪,回来……”话才出口,黑衣人手不抬,足不动,人已下了虎背,一扬手,扣住了少女肩头。阿雪肩骨欲裂,痛叫出声,黑衣人两眼朝天,声如闷雷:“公羊羽何在?”

阿雪不善说谎,忍痛说:“他、他就在前面,你看不到吗?”黑衣人掉头一看,只见一堆积雪,怔了怔,八字眉向下一沉,怒道:“小丫头,你敢捉弄我?”袖袍一振,黑虎仰天怒啸,啸声远远传出,山鸣谷应,万兽雌伏。

阿雪听着虎啸,吓得双膝一软,望着黑虎大嘴,眼前一阵晕眩。忽听梁萧冷冷说:“萧千绝,你欺负小女孩儿,脸皮都被狗吃了吗?”

萧千绝瞅他一眼,冷笑道:“好啊,给你。”将阿雪举过头顶,“呼”地掷出。阿雪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一闪而逝,一时身不由主,失声尖叫:“哥哥!”

梁萧心知萧千绝要称量自己,铁棍一插,双手托出。但觉阿雪一入怀中,力道如山压来,不由噌噌噌连退三步。大喝一声,正欲收势,忽觉胸口窒闷,一跤跌坐在地。萧千绝冷笑道:“就这点儿能耐,哼,给老夫滚开。”

梁萧一咬牙,放下阿雪,沉声说:“阿雪,你回观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要不然,从今往后,我都不理你。”阿雪从没见他这么疾言厉色,心儿扑扑乱跳,点一点头,走回观内,倚门观望。

梁萧提起铁棍,朗声说:“萧千绝,我妈在哪儿?”萧千绝眉毛一挑,凝目打量他一眼。一晃六年,梁萧容貌有变,可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萧千绝从他眉梢眼角,还能看见爱徒的模样,心头微微一沉:“这小子还活着?”他本当杀了梁文靖,梁萧年幼孤苦,势难活命,不料这小子还好端端活着。萧千绝行事果决,向来斩草除根,刹那间,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梁萧也知今日凶多吉少,取出阴阳球,噙在口里。回想父亲死状,热血涌上心头,手中烧火棍一挥,坤上震下,“复剑道”应手而出。这一路剑招守多攻少,守得严密,攻得犀利,当日他曾以此招打落公羊羽的梅花,是他当前最强的武功。

萧千绝双眉一挑,微露诧异,一眨眼,烧火棍长电掠空,奔掣而来。他冷笑一声,右手探出袖外,只一晃,铁棍的前端多了五根瘦棱棱的手指。

“嗡”,铁棍弯曲,梁萧虎口迸裂,血流如注。只好丢了烧火棍,“三才归元掌”发动,绕着萧千绝疾走,忽地双掌一并,捣向他的背心。

萧千绝也不回头,铁棍向后一封,“当”,梁萧双掌拍中铁棍,烧火棍反向弯转,“啪”的折断,一股巨力透过铁棍送来。梁萧飞出两丈多远,狠狠摔在地上,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口边。

阿雪又惊又怕,想起梁萧吩咐,一时不敢出观,远远叫道:“哥哥!”

萧千绝并不追击,盯着梁萧说:“小孽种,你的功夫不是你死鬼老爸教的,老穷酸在哪儿?”

梁萧脸色惨白,“咕嘟”一声,将鲜血强咽回去,血中似有圆珠滚动,一不小心,竟把阴阳球和血吞下去了。他性命置之度外,也不放在心上,一听萧千绝提到亡父,浑身血液直冲头顶。

阿雪见他无恙,原本欢喜,忽见他一纵身,又向萧千绝扑上,一颗心顿又悬了起来:“黑衣老头的功夫比鬼神还要可怕,哥哥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萧千绝眼看梁萧拳脚递来,面上杀气一现,厉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我送你一程,见你老爹去吧!”左手一抡,似往右抓,半途中忽又向左逸出。梁萧躲闪不及,右腕被他一把扣住,用劲一挣,萧千绝手如钢铁,反而更紧,梁萧又惊又怒:“这是什么鬼功夫,明明往右,落定时却又往左。”闪念间,萧千绝右掌如电落下,耳边传来阿雪的惊叫。

掌到半途,萧千绝的手掌变了走向,往右拍出。一声闷雷似的急响,他侧移一步,来人也退了一步,萧千绝长笑道:“老穷酸,你还真是鬼鬼祟祟,扮雪人骗谁?”

公羊羽身上挂满冰雪,不言不语,又是一掌挥出。萧千绝也不硬接,一转身,将梁萧居空抡起,向公羊羽挥去。公羊羽手腕一翻,变推为抓,闪电拿住梁萧的左腕,袖间青光一闪,蹿出一口极薄的软剑,凌空弄影,刺向萧千绝胸前诸大要穴。

这一剑极得归藏之妙。萧千绝右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一时也不知变了多少种手法。铮铮声不绝,公羊羽这一路神妙剑招被他空手化解。

公羊羽心头暗凛:“老怪物的‘天物刃’又精进了?哼,你有精进,我就没有精进吗?”正要举剑再刺,忽觉一阵阴寒之气,自梁萧的手腕处直逼过来,瞬间侵入掌心。

公羊羽吃了一惊:“萧老怪好毒,他要借这孩子与我拼斗内力!”心念才起,萧千绝的手掌如影如电,飘然扫来。公羊羽一个翻身,右手挥剑迎敌,左手“浩然正气”涌出,透入梁萧体内,与萧千绝的“太阴真炁”相抗。他心知若不这样,梁萧体内的生机必被“太阴真炁”蚕食。当年襄樊道上,梁文靖就是中了这至阴至毒的真气。

公羊羽生平只教过三人武功,最喜欢的却是梁文靖。梁文靖未曾拜师,公羊羽又自负,对方不拜师,他也不愿出语点醒,加上一心追踪了情,无意久留,撒手远去。后来得知梁文靖力挽狂澜,击退蒙古大军,功成身退,一切所作所为,无不投合公羊羽的心意。他欣慰不胜,欲将一身本事统统传给梁文靖,可是江山茫茫,始终没能找到。

谁知今日噩耗传来,得知梁文靖去世,公羊羽胸中悲恸莫名,加上了情不肯回心转意,不觉心灰意冷,动了轻生念头。萧千绝到来,他也纹丝不动,打算任其宰割。直到梁萧与萧千绝动手,小子宁折勿屈,令萧千绝动了杀机。公羊羽不愿梁文靖绝后,终于违誓出手,谁知萧千绝一动手就使出这样的拼斗法子,叫他骑虎难下。

二人的内力本在伯仲,萧千绝借物传功,传得越远,劲力越弱。公羊羽就近而发,“浩然正气”势如惊涛骇浪,将太阴真炁逼到梁萧的“手少阴心经”附近。可是到了这儿,“浩然正气”也成强弩之末,萧千绝立马催劲反攻。公羊羽略一退却,在“手太阴肺经”守住,待萧千绝攻势稍弱,奇兵突出,分出一道真气,绕过梁萧的带脉,循“足厥阴肝经”斜上,再由“手少阳三焦经”向萧千绝攻到。

萧千绝急忙运劲稳住,催内力经“手太阴肺经”回击。公羊羽只觉对方内力倍增,无暇分攻,唯有全力回守。萧千绝却趁机分出内力,循梁萧的“足少阴肾经”攻出,经“手太阳小肠经”偷袭。此着早在公羊羽算中,立刻回劲守住,跟着急催劲力,一气将“太阴真炁”逼出“手少阴心经”。一时间,二人以梁萧体内的大小经脉为为战场,两股内力若两军对阵,进退攻守不已。

两人一手拼斗内功,另一手也没闲着,“归藏剑”对上了“天物刃”,指剑交击,铮铮不绝。两人腾挪之际,两只手拽着梁萧,将他抡得风车也似,不过皆用巧力,未施刚劲。公羊羽害怕用力过度,拉坏了梁萧;萧千绝并不关心梁萧死活,只是生平自负,以为损伤筋骨落了下乘,让他身子不毁,才见功夫。要不是这样,梁萧失去抗拒之能,任中一人运劲拉扯,就能将他撕成两半。

梁萧成了两大高手角力的工具,滋味实在无以描述,两股真气好似一对狂龙,在体内进进出出。梁萧的身子忽冷忽热,忽轻忽重,历经酸麻痒痛、沉涩轻滑诸般滋味。最厉害的时候,百脉中既似蛇蚁爬动,又如钢刀刮削。梁萧恨不能一死了之,偏又腕脉受制,无力可施。他几度昏厥,又几度难过得醒转过来。

阿雪倚在门边,瞧得惊心动魄,但场上两人的武功,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公羊羽的内力运转已久,满身冰雪化为水汽,白气蒸腾,好似藏身云中雾里。梁萧的样子却很奇怪,身子一半如火如霞,一半青若玄冰。青红两色交相渗透,阿雪看得目瞪口呆,既很担心,又觉诡异。

两股内力在梁萧体内你追我赶,无所不至。斗到“足阳明胃经”,公羊羽忽觉萧千绝内力暴涨,心中咯噔一下,急催内力抵挡。同时间,萧千绝也觉出公羊羽的内力增强,心中大为惊怒:“老穷酸惯于后发制人,莫非对我留了一手?”

二人早已试出对方深浅,原本成竹在胸,谁料对方内力骤增,两人意外之余,下意识提升内力。你长一分,我长一分,一时各不相让,内力交替攀升。

一旦专注于内力,两人招式放缓。初时尚有攻守,渐渐越斗越慢,斗到最后,两人身子由动而静。心中各自纳闷,均想对方内力远胜自己,只须放手来攻,自己必败无疑。可又不知为何不见动静,只是维持眼前的僵局。

梁萧吞下了“阴阳球”,两大高手的内力传至“足阳明胃经”,无心注入球中。“阴阳球”入而不足,出则有余。两人都觉得对方的内力增强,情急中逼出了浑身内力,一时间,两股绝世内力在“阴阳球”中纠缠往复,自球内源源传出,散向梁萧的周身经脉。不过,若非两人内力相若,在阴阳球中形成均势,只要一方占优,梁萧立刻经脉粉碎、一魂归西了。

僵持片刻,公羊羽忽觉内力缠斗处微微一震,似有东西无声迸碎,萧千绝的内力也随之一弱。公羊羽缓过一口气来,喘声道:“萧老怪,这孩子好歹也是你的徒孙,经过这番折磨,已经成了废人。也罢,算我输了!你我同时撒手,留他一条小命!”

萧千绝也觉公羊羽的内力变弱,心中十分疑惑:“老穷酸的内力明明高我一筹,为何放手不斗?”垂眼看去,梁萧面庞扭曲,肌肤多处迸裂,衣裤上尽是斑斑血迹。老怪物心硬如铁,这时也微微一软:“不论如何,他也是玉翎的儿子!”

梁萧武功尽废,再无复仇可能,萧千绝沉吟一下,冷笑说:“穷酸口是心非,老夫要赢,也要赢个清楚明白。什么就算你输了,此屁臭不可闻。”

他说一句话,便散去两成功力,公羊羽也随之散功,待到萧千绝说完,二人同时撒手。梁萧“扑”地落在地上,紧闭双眼,形如死人。阿雪再也忍耐不住,奔出观外,抱着他失声痛苦。可是探他口鼻,尚有呼吸,不由稍稍心安,抹泪大声呼唤,梁萧却闭眼不动,始终一声不吭。

观外闹得天翻地覆,梁萧又成了这副模样,可是除了阿雪,玄音观里全无动静。公羊羽隐觉不妙,心中一阵烦乱,忽听萧千绝扬声说:“老穷酸,我看林慧心面子,多年来让你三分。哼,你倒好,怂恿徒弟,伤了我大弟子萧冷不说,还勾引我的女弟子萧玉翎。老夫寻你六年,今天要么我萧千绝躺在华山,要么公羊羽从今除名!”

他说到这儿,忽见公羊羽心不在焉,定定瞧着道观入口,不由怒火蹿升,一挥袖,掌风若刀,飘然扫来。公羊羽闪身还了一剑,忽向阿雪叫道:“小道姑呢?怎么没见她出来?”阿雪一愣,脱口道:“你问哑儿?她、她和了情道长下山走了!”

公羊羽大吃一惊,叫道:“浑丫头,你怎么不早说?”说着慌乱至极,剑法现出破绽,吃萧千绝一掌扫中肩头,几乎摔倒在地。他匆匆挽了两个剑花,逼退萧千绝,忽地倒曳宝剑,发足狂奔下山。

萧千绝才占上风,见他不战而逃,不由瞪圆双目,喝道:“打不过就逃么!”衔后紧追,二人身法快逾狂风,一起一落,失去踪影。黑虎见主人走了,也吼叫一声,追赶上去。

阿雪怀抱梁萧,但觉他浑身时冷时热,冷若寒冰,热如火炭。心中又惊又怕,将他抱回庵中,放于床上,搓手踱步,主意全无。

梁萧昏沉中,时而梦到手持火炭、身入洪炉,时而梦到怀抱冰雪、置身寒潭,时而火龙飞空,时而冰蟾出海,各种幻象纷至沓来。忽地大叫一声,猛力睁开双眼。阿雪扭头看见,惊喜道:“哥哥,你醒了?”梁萧呼吸急促,嘴里呜呜噜噜,一双眸子转个不停。

阿雪大急,摇晃他说:“哥哥,你说话呀?”梁萧的体内阴阳二气交锋,睁眼不能视物,张口不能说话,有耳无法听闻,只觉体内的真气天翻地覆,偏偏没有半点儿法子。

阿雪见他神气古怪,又吃惊,又害怕,伸手抚摸他脸,眼中流泪说:“哥哥,你说话呀?”

梁萧触觉尽失,不觉有人抚摸;听觉也失,听不到阿雪说话。巨响声有如炸雷,一下下轰击耳鼓。

混乱中,他扬手一送,推在阿雪肩头。这一推势大力沉,阿雪摔出一丈多远,重重撞上墙壁,登时委顿不起,眼睁睁瞧他跳起,不择东西,一头撞在墙上。

道观的墙壁为泥土所筑,并不十分坚固,经他一撞,露出了一个人形大洞。梁萧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雪地里。

阿雪挣扎半晌,吐了一口鲜血,从窟窿中爬出,却见梁萧四肢蜷缩,趴在雪上。她站不起来,手足并用,爬到附近,却又不敢靠近,远远叫喊:“哥哥,你怎么啦……”边叫边哭。梁萧一无所闻,脑袋一直向下,深深钻进雪堆,任由雪花飘落。片刻工夫,将他全身埋入雪里。

阿雪伸手去拉,刚一触及肌肤,便觉指尖一麻,如遭电击。她缩回手去,心中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公羊羽和萧千绝这种大高手,任中一人用内力对付梁萧,都足以让他经脉爆裂,更别说同使内力、来回冲击了。按说梁萧早该丧命,偏偏两人的内力各走极端,一阴一阳,互相生克,抵消去了大半的威力。

经过阴阳球转化,两人内力倍胜平日,如同两个公羊羽与两个萧千绝同时出手,为梁萧伐毛洗髓。可是这两股真气太猛太急,梁萧的经脉无法承受,好比一个自幼贫贱的乞丐,忽然得了万贯家财,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起初他神昏智乱,任其乱走,等到清醒,两股真气早已奔突于四肢百骸,根本无法收拾。

梁萧体内的气机旺盛得骇人,也混乱得可怕。一时六识皆闭、神志错乱,距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

他神志混乱,撞破了土墙,也伤到了鼻子,呼吸受了阻碍,神志也为之一清。梁萧一下子明白了要害,将头扎入雪中,强行闭住呼吸。口鼻阻塞虽说难受,可是呼吸为内功之本,一旦失去呼吸,阴阳二气顿也虚弱。

到这时,他要么口鼻窒息而死,要么经脉爆裂而亡,实在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又过了七八十息的工夫,梁萧埋首雪中,已经奄奄一息。就在生死交会之时,他浑身一震,异样的知觉涌上心头,身子向外一涨,遍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悉数洞开,窒息的感觉忽地消失,丹田一起一伏,眼前大放光明。

阿雪正在地上哭泣,忽见梁萧浑身雪花飘散,似被无形之力冲开,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梁萧只觉气如江河,奔流畅快,听见叫声,抬头叫道:“没事了!”刚叫一声,又觉气血乱冲,心叫不好,双手按地,又一头扎进雪中。

阿雪刚听他说“没事了”,心中大喜过望。刚要招呼,梁萧忽又钻进雪中,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雪里有什么东西?”

梁萧哭笑不得,可又无法回答。他方才强闭呼吸,体内的气机无法宣泄,生死关头,冲开了他周身的毛孔,形成了炼气士梦寐以求的“龟息”境界,不以鼻孔呼吸,纯以毛孔吐纳。达到这一境界的高人,大都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所以并无后患。梁萧全凭误打误闯,所以一用口鼻,体内的真气又各行其是。

梁萧不知根由,只好埋头雪中。阿雪怔怔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心想:“人若闭气这么长久,还能活么?难道、难道他已经死了……”想到这儿,心中惊惧,轻轻推了他两下。梁萧一心思索刚才的怪事,无暇理会,阿雪更觉所料不差,抱住梁萧,伤心大哭起来。

梁萧心中奇怪:“笨丫头哭什么?”阿雪痛哭了半晌,又想:“我跟哥哥相识一场,不能让他暴尸雪地。”她拭去眼泪,正想抱起梁萧,忽觉他肌肉柔软,心中暗暗奇怪,“他身上怎么软软的,热热的,照说人死了,应该冰冷僵硬,是了……他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没有冷……” 这一想更加后悔,失声痛哭道:“我笨死啦,如果早些拉你出来,你就不会死了……”说到这儿,恨不得随梁萧一起死了。

梁萧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笨丫头,居然咒我死了。”阿雪哭了半天,站起身来,想要搬动他的身子。梁萧心想:“岂有此理,笨丫头真要埋了我?”忽觉阿雪又放了手,呜咽说:“我埋了哥哥,再也见不到他,得在他身上找一件东西,留作纪念才好。”说着又觉伤感,嘤嘤哭泣起来。梁萧不觉心口一热:“阿雪待我太好,我今日脱险,一定好好待她。”

阿雪又哭了一会儿,伸手探入梁萧怀里,掏出其中物事,翻了一阵。其中的金银珠宝得自韩凝紫的宝库,毫无留念价值,她心中失望,翻看一阵,发现一只红铜墨盒,掀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包油纸,不由心想:“这是什么?”展开一看,但见一张素笺,上书许多文字。

阿雪生来笨拙,没有一目数字的能耐,看书总是边看边念,于是一字字随口念道:“《紫府元宗》: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是以天有日月,地成虚实,人分男女,兽为雌雄。阴阳交替,永无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亏蚀。圣人为《周易》,至阳中生阴,老庄为《道德》,至阴中见阳。阴阳和合,乃为之气,气者混沌之本体,道德之根源。余修炼半生,作紫府十二篇,留赠有缘……”

阿雪念到这儿,叹气说:“唉,古古怪怪,也不知说的什么?这张纸一碰就坏,也不好作为留念……”话没说完,冰雪飞溅,梁萧忽然跳起,吓得阿雪失声尖叫。梁萧大叫一声:“继续念……”叫声出口,气机又乱,只好一头扎进雪里。

阿雪又惊又喜,叫道:“哥哥,你、你还活着?”梁萧不能作声,唯有手挥足舞。阿雪呆了呆,狂喜道:“哥哥,你真的活着!”但知梁萧尚在人间,忍不住挥舞双手,咯咯咯欢笑不已。笑了一会儿,又说:“哥哥,你老把头埋在雪里,不觉气闷吗……”梁萧双手比划,示意她不要废话,快往下念。他听了方才那段话,隐约猜到《紫府元宗》是一部炼气秘笈,也许可以驯服体内不听使唤的真气。

阿雪只得再念:“《入定篇》。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目观鼻者鼻观心,心有玄珠生光明,玄珠粒粒走泥丸,转运轱辘度精魂……”话音方落,梁萧一跃而起,依言盘膝作跏趺坐法,双手交叉于颈下,双目微阖,意存膻中,气走头顶泥丸穴,转行背后轱辘关。阿雪见他不再埋首雪中,知道必与自己所念有关,心头一喜,接着念了下去,念完第一篇《入定》,又念第二篇《洗心》。

《紫府元宗》的心法,全以诗句写出。《入定》、《洗心》两篇讲的是如何打坐,如何祛除惊伤杂念,如何在诸脉间运转气机、调和阴阳。言词尽管晦涩,可是梁萧悟性极高,内功又有根基,仔细一想,渐渐领悟出其中的妙处。

“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指的是“心中观影”,壶即是心,“身在壶中”,即心中想着自己影像;“两不知”、“无人识”则指身外无物,天地两忘;“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讲的是打坐方式,双腿若老树盘根,作跏趺坐法,双手如树枝交叉,但须得紧贴下颌,不能在地上留下影子。后面大多相类,不可详说。

梁萧边听边悟,边悟边练。练完《洗心篇》,全身真气如粒粒真珠,在诸经百穴中流转一周,一一纳入丹田。不多久,他心气平和、呼吸悠长,体内气机融洽,再无纠葛。原本这两章别人来练,少则七八月,多则十余载,也未必有所成就,梁萧无意间达到“龟息”境界,高屋建瓴,练起来自然容易。短短两个时辰,居然成就大功。

阿雪见他低眉垂目,神色自若,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哥哥,下一卷是《初九篇》,你听好了,上面说:九九桃花生洞阙,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牙自长成……”梁萧张开双目,惊讶道:“阿雪,你胡乱念些什么?”

阿雪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照着上面念的,一个字也没有错!”梁萧接过纸笺,仔细观看,果然一字不差,眉头不觉皱起,半晌也不说话。

阿雪心中好奇,问道:“哥哥,这些话什么意思?”梁萧摇头说:“这里的诗句,我一句也想不通。”阿雪瞪大眼睛,怪道:“哥哥你都想不通,谁还想得通?”梁萧苦笑说:“傻丫头,你高估我了。这位前辈这么写,就一定有人想得通。前两篇多用譬喻,想一想不难明白。但从这一章起,出现了许多古怪字句,我猜大约是某种术语,好比数术中的勾股方圆、商方实法,不懂这些术语,就没法知道这位前辈的真意。”阿雪道:“那怎么办呢?”眉头皱起,很为他着急。

梁萧再往下看,《初九篇》以后,还有“玄用、神微、鼎瑞、活得、灿烂、胎息、辟谷、仙游、归真”九篇,一篇比一篇艰深,用词更是千奇百怪。不由心想:“撰文的前辈真惫懒,尽设古怪迷题考人。先有纯阳铁盒,再有阴阳球,如今又是紫府元宗。”他从头至尾细看一遍,并未发现作者的姓名,也无吕洞宾的名号,看来吕洞宾铸盒的事,真是世人误传了。

梁萧思索不透,叹道:“阿雪,我看不懂呢。这《紫府元宗》实在了不起,只《入定》、《洗心》两篇,已经化解了我体内乱走的真气。唉,听羽灵说,若是练到后来,能够遣鬼运神,成仙飞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雪心想:“多亏你没看懂,哥哥成仙飞升了,阿雪一个人留在人间,岂不寂寞。”想到这儿,心中窃喜,望着梁萧微笑。

梁萧见她笑得古怪,便问:“你这笨丫头,又傻笑什么?嗯……阿雪,你受伤了?”阿雪回过神来,才觉肩头胸口疼痛,想起挨了梁萧一掌,伤得不轻,后来迭逢异变,也忘了痛楚。她怕梁萧内疚,左右瞧瞧,说道:“没有啊。”梁萧白她一眼,骂道:“笨丫头,你一撒谎就东张西望,还说没有?”阿雪大窘,低头揉捏衣角。

梁萧小心收好《紫府元宗》,想起阴阳球吞入肚里,恐有后患,但他凝神内视,并未察觉圆珠痕迹。沉吟良久,恍惚记起两大高手搏斗时,体内似有什么物事爆裂,这时想来,约摸是两人内功太强,阴阳球不堪重负,碎成齑粉了。

他呆了呆,长叹一声,抱起阿雪,入观为她疗伤。阿雪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疲倦极了,疗伤未毕,沉沉睡去。梁萧将她置于枕上,小心盖好被子,想到此次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但想父母之仇未报,又觉惭愧茫然。

他悲喜交集,心潮难平,低头望去,阿雪睡态娇憨,惹人怜爱,不由伸出手,轻轻抚过她乌黑的秀发。心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花晓霜的影子。他当初争夺纯阳铁盒,全是为了她的痼疾,如今阴阳球已毁,这愿望似也落空了。

梁萧痴想了一会儿,定神再看,阿雪嘴角含笑,浓密的睫毛好似一面小小的镜子。想是梦里见了叫人欢喜的物事,睫毛微微颤抖,眼珠轻轻转动。梁萧心头一乱,又想起那夜在船上,柳莺莺的睡姿仿佛如此,此情依稀,人事全非,一刹那,胸口似被千万钢针扎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暗想:“她跟了云殊,可还欢喜么?睡梦里也还会带着笑么?”

观外风雪更急,狂风挟着雪花,扑扑打着窗棂。闷沉沉的雷声,自北方滚滚而来。梁萧怵然惊觉,长长叹了口气,入定洗心,盘膝静坐,渐渐的,耳边风声远去,只余下落雪的微响。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