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茶喝完。
林骁想聊的话题已经见到了茶沫子,准备起身告辞,但韩海军却又续满了茶壶。
林骁便知道老丈人还没聊尽兴,于是抬起一半的屁股又坐下了。
他直觉,接下来的话题应该是围绕他进行。
事实果不其然。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
韩海军笑容平静,眼神又恢复了几分厅级领导的矍铄,“关于你要调职的消息,你最近应该听说了吧?”
林骁已经料到岳父会主动提及此事,所以丝毫不意外。
“嗯,听说了。”他点头答道。
“你什么想法?”
“想法?”
林骁淡然一笑,“没想法,听组织安排。”
韩海军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意外,但也显然并不认可。
他挑眉,意味深长地一笑。
“呵,有意思!”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是几个意思?”
“就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
“???”
林骁CPU有点要烧干了,明明是个学中文的,现在却一脸看起来像文盲的样子。
“爸,你别跟我打哑谜了。”
林骁一脸疲倦地叹气,苦笑道,“你外孙女现在只要我哄,谁都不要,我这几个月每天黑白颠倒,人都熬魔怔了,脑子一点转不动!”
韩海军听得哈哈大笑。
见面半个钟头了,市长大人的脸色这才恢复了些许意气风发。
“这小丫头,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样!”
“嗯?希希刚出生的时候也缠着您吗?”
“倒不是刚出生的时候!”
韩海军眼神炯炯地回忆起来,“是她三岁多的时候,我调回省大院工作,希希从小养在外公外婆家,就在省大院边上。
“她从出生起我就很少陪她,跟我很陌生,那阵子我每天中午下班去陪她玩,晚上也去,慢慢混熟了,后来就只要我,别人谁都不要了……”
韩海军说着直摇头,回想起女儿幼年时的亲昵时光,脸上泛着红光。
可随即眼里又闪过几分落寞。
林骁看得真切。
这一刻他终于确信,老丈人或许骨子里一直渴望儿子孙子,但即便如此,他对女儿的爱也远远超过了世界上的大多数父亲。
世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韩海军是个好父亲!
“嗨,跑题了。”
韩海军主动中止话题,正好水烧开,他倒了一杯新茶递给林骁。
“你下一步,很可能会被提拔到麻山县星光镇当一把镇长!”韩海军道。
林骁正在撅着嘴唇喝一百度的热茶。
热水没进口,他被老丈人的话烫了一下。
“啊……啊?!”
林骁大惊。
韩海军笑了起来:“刚才不是挺淡定的吗,还说听组织安排,一副看淡名利的样子。现在怎么了,一听要去偏远穷困乡镇,就不乐意了?”
林骁放下茶杯,这时已经平复了情绪。
“倒没有不乐意,就是有点吃惊。”他如实道。
“吃惊什么?是要破格提拔为镇长吃惊,还是要去麻山县吃惊?”
“嗯……都有吧。”
林骁有一说一,不搞虚头巴脑。
韩海军很欣赏女婿的坦诚,平静一笑,朝他面前的茶杯抬了抬下巴。
“喝茶。”
“嗯。”
林骁端起来喝了一口,如期而至地烫了一下嘴皮,整个人龇牙咧嘴。
韩海军笑了笑,这才道:“破格提拔不用吃惊,你是省里青苗计划下到基层的,本就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好苗子,又靠实力和成绩拿了省级先进,组织破格提拔你也是顺水推舟的事。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对组织上而言也没有坏处,毕竟现在干部年轻化是大趋势,把你这种有能力又年轻的干部选拔出来,是众望所归,也是大势所趋。”
林骁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对老丈人的说法不置可否。
心里回了一句:你说是就是吧!
“至于麻山县星光镇这个地方……是我给你挑的!”韩海军接着道。
这回,林骁是真的吃惊了。
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色镇定、语气从容的岳父大人。
韩海军看着他,等他开口,却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不问我为什么?”他主动问。
“因为……您以后不任实职了,护不了我,所以把我安排到最艰苦最偏僻的乡镇去,既是锻炼挑战,也是暂避锋芒?”
林骁猜测。
韩海军颇为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爸没看错你,你的确是个混体制的好料子。”
“呃,您过奖了。”
林骁挠头,“我顶多不能算太笨。这事,去年防汛先进个人的时候,您就已经提点过我一回了,我要是次次看不明白,那也未免太蠢了一点!”
韩海军哈哈大笑起来,脸色再次放出红光。
“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一样。”
韩海军正色道,“上次防汛先进个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荣誉,没必要争。但这次破格提拔,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必须要争!
“不过争,也得注意方式方法,更得审时度势。如果我还在宜州任职,那绝对不会让你到麻山县去。
“你的才华,在机关任领导岗位更加合适,去基层反而有些磋磨埋没了。但现在此一时彼一时,我下去了,你再去机关就危险了,尤其你还是破格提拔上来的!
“你的能力爸绝对相信,在任何平台,你都能做出成绩。但咱们这行,可无贵人相助,就怕小人为难。
“要没有我这层关系,也就罢了,估计你顶多被别人酸两句,上层领导不太会为难你。
“可关键你是我女婿这件事,在市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你且看我都落得打道回府、调回宁海的下场,你去了市里,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林骁听着老丈人掏心掏肺的分析,有些感动。
毕竟领导嘛,说话总不喜欢说太破,也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还是觉得这种晦暗不明的话术会显得自己特别高明。
林骁自从娶了韩希希以来,老丈人跟他说话一直都是半遮不露、点到为止。
难得像今天这样说得这么透彻。
他很感慨,知道这是岳父大人的肺腑之言,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心。
但对于他话里话外的担忧,林骁却没太当回事。
毕竟自己有外挂。
说实在的,他要不是怀揣着这个世界没有的智慧,也做不出这一年多来的成绩,也拿不下这个省级先进的荣誉。
既然有外挂。
那么不管是工作困境还是小人背刺,他都有信心可以突破和摆平。
所以对于提拔与否,提拔到什么单位。
林骁是没所谓的。
既然老丈人一片好心,在自己身居高位的最后节点,把女婿安排到麻山县这个山沟沟里去避险。
那林骁也不妨照单全收。
只有一个问题——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如今的他有老婆有女儿,女儿还特别粘他,——虽然只是把他当人形肉垫,而根本不肯冲他这老爸施舍一点笑脸!
林骁根本做不到,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天高海阔任鸟飞!
一年半前,他报名青苗计划下乡。
一方面是因为和韩希希是协议婚姻,根本没有真感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躲避岳父岳母对自己前程的“精心规划”。
所以才一拍屁股,一走了之。
后来,他和希希假戏真做,处出了真感情。
希希也很支持他的工作和事业。
当然,林骁知道那是因为潮白镇离宁海很近,开车通勤也就一个来小时,后来潮白镇修了高速路口,用时更是缩短了将近一半。
这个通勤时间,完全能超过一线城市80%的社畜,根本算不得远。
希希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可这回,他要去的地方可不是潮白镇这种名为下乡,实际和留在宁海差不多的“偏远乡镇”。
他要去的,是真正的山沟沟里。
麻山县,位于宜州市的最西边,是真正的山区,也是宜州所辖的所有县城里经济发展最差的,经济数据常年垫底。
过去几年,安阳县虽然也是经济发展不振,但终归没有沦落到倒数第一。
正是因为有麻山县托底。
不过,麻山县经济发展排倒数第一,市领导从不指责,而其他县城要是掉到倒数第二,则会被拍桌子骂个狗血淋头。
如此区别对待,原因很简单。
正是因为麻山县位于山区,是整个宜州唯一一个至今没有高铁站的县城。
群山环绕的地势严重阻碍了各种道路交通的建设,高速、公路、火车全都绕道走。
从地图上看,这个位于南州省中部的小县城俨然被发达的路网完全包围,形成了一座孤岛般的存在。
如此险恶的现实条件,经济自然很难有所发展,前几年才刚刚摘掉贫困县的帽子。
作为宜州本地人。
林骁对于麻山县的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罢了。
他倒是不怕去这里。
只是,老婆刚生下孩子不久,连百天都没过。
好不容易希希最近身体刚刚恢复了一些,情绪也比前段时间稳定多了。
这个节骨眼,林骁要是被调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山沟沟里,高铁不通,甚至连高速都得绕道数十公里,每天通勤往返根本不现实。
老婆肯定不会答应!
林骁面露难色,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韩海军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直接问:“怕希希不同意?”
林骁点头:“她毕竟刚生完孩子。”
韩海军却不以为意:“家里不是那么多人带孩子吗,你们小两口又不差钱,大不了再请月嫂、请保姆!
“这次破格提拔,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希希要是不理解,你好好劝劝她。
“不过,以我对希希的了解,她不是那种只知道儿女情长、拖男人后腿的小女人,还是很有大局观的,这一点上她和她妈一样。”
林骁面露尴尬。
“怎么了?”
“爸,希希有大局观,这我很赞同。”
林骁纠结半天,还是尴尬道,“可从您和妈的婚姻走向看,男人太拼事业,女人太有格局,好像也不尽然完全是好事……”
韩海军听得眼睛一直。
“嘿,你小子!!”
“爸,别生气,我瞎说的,瞎说的……”
林骁嬉笑起来,赶紧端杯子喝茶。
韩海军没好气地笑了笑,又正色道:“我告诉你林骁,虽然我和你丈母娘走到了今天这步,但不代表你可以学我,以后对我女儿不好。前程你该奔得奔,但老婆孩子你该顾也得顾,明白了吗?”
林骁一脸苦涩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有信心做到事业进步、家庭美满,但也难免有点不服气,心想老丈人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做到?
而且林骁深刻认识到,难怪现在很多男人都不愿意结婚了。
因为真的太累了!
工作上很多无奈,家里还一地鸡毛,除非有三头六臂,否则如何能应付得了!
女人当家庭主妇可以天天上网打拳,诉说自己的不容易,大众还能理解。
男人要是失业在家,直接被骂死,还敢出来打拳?
林骁当然自信,他和希希不会走到那一步,毕竟他们的物质条件已经超过了蓝星上99%的人。
仅仅这两年,几首歌。
他的版权费和希希挣的钱,就超过了2000万。
他们俩又都不是很有物欲的人,所以除了买了个别墅以外,大多数钱现在都躺在银行里。
银行行长跟伺候祖宗似的逢年过节给他们家送米面油,不收都不行。
即便希希不复出、林骁以后不写歌。
这些钱,也足够保证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更何况,这些收入还在持续增长。
有这笔钱打底。
他们小两口的婚姻就可以免去90%的琐碎和痛苦,而保留住感情90%的纯粹和真诚。
但越是如此,林骁对于自己离家赴任的事,才越没有底气。
如果他们家只是一般家庭。
那林骁这一走,是奔赴远大前程,今后可以直接裨益全家。
老婆感性上舍不得,理性上也得支持。
可偏偏,他们家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只需要为爱情保鲜,而不需要为前程加码。
希希要是不同意他走,林骁一点辙都没有。
这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
离开宜州,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孩子跟着月嫂睡了,希希还在一楼客厅等他,等得都快睡着了。
“回来啦,吃饭了吗?”
见他回来,希希揉着眼睛从沙发上起身,笑容恬静温婉。
说着要去给他拿拖鞋。
林骁摆摆手,自己换了拖鞋,牵着老婆的手进屋。
“吃过了,你怎么还没睡?”
“嗯,不困,等你。”
“有事?”
林骁捕捉到老婆的眼神有些不自然。
希希下意识接话:“没事啊……”
不过话音刚落,对上林骁的眼神,她便咬着下嘴唇娇羞地笑了起来。
“呃……有事。”
“我就说!”
林骁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手感已大不如前。
老婆这阵子规律锻炼,体重已经迅速恢复到了生孩子之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把原来的婴儿肥脸蛋都给练没了。
现在希希的脸颊瘦削流畅,少了三分可爱,多了五分精致。
好看当然是更好看了。
但林骁对于捏起来没有手感这回事,还是颇为不满。
“出去遛遛,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他道。
“你也有事?什么?”
“出去再说。”
林骁给老婆穿上外套。
虽然已经到了六月,但夜里天气还有些凉,希希出月子后就感冒了一次,可不能再着凉。
两人漫步在小区。
女儿出生了以后,他们一心都围着那个小丫头转,二人世界几乎不复存在。
像现在这样手牵着手遛弯,之前再平常不过,如今却已然成了十分奢侈的事。
希希感受着林骁掌心的温度,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林骁看她,也跟着翘起了嘴角。
“没什么,就是觉得……生活很美好!”
“哼,你是美好了!”
林骁故意叹气,“我每天被林小初折腾得睡不好觉,现在黑眼圈都出来了,我是一点都不美好!”
希希听这话生气了,甩开他的手。
“喂,才带了几个月孩子你就烦啦?我当时可是疼了十几个小时,才把她生下来的好不好?”
“我错了!”林骁迅速立正。
“你……嗯?怎么认错认这么快!”
希希有点遗憾,都还没发挥到位呢。
林骁呲牙一笑:“在养孩子这件事上,爸爸再怎么付出都比不过妈妈,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我这人一向识时务,既然斗不过就不费劲了,早点投降早点当俊杰!”
如此坦率,竟然搞得韩希希无言以对。
“林副局长,你现在嘴皮子可真是越来越溜了,我说不过你!”
“嘿嘿,承让承让!”
林骁见好就收,说回正题,“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一提到这个,希希脸色有些尴尬。
支吾半天还是道:“嘉嘉白天给我打电话,说企鹅视频有一个音综,想邀请我常驻。这个综艺热度很高,音乐性也很强,我还挺感兴趣……本来我打算的是,小初一岁之前不接工作,专心在家陪她。
“但现在不是不喂母乳了吗,我这个当妈妈的就没什么事了,身体也恢复了。而且相比于我这个妈妈,小初更粘你,只要你每天陪着她,应该没什么大事……”
希希说着,声音越发低沉,显然也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不负责任。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主要是我从怀孕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出去工作了,在家里确实有点呆烦了。这个节目其实没那么对我胃口,但是……哥哥,你别生我气……”
说到最后,希希有点委屈巴巴。
林骁心情很复杂。
本来打算跟老婆摊牌说自己提职的事,却没想到,她会抢先一步说到这个。
这就难办了!
“我,我没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骁笑了起来,捋了捋老婆被风吹乱的长发。
希希两眼一亮。
“真的?你真的不生气?”
“当然是真的,小傻子!”
林骁无奈,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笑道,“你前阵子那么emo,我都怕你抑郁了,强迫你停掉母乳,就是希望你脱离孩子的绑架,回归自我、开心起来。
“现在有合适的工作机会,你该去去,这有什么的了。反正我这辈子是挣不到几个钱了,我们家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还得靠韩希希同志在娱乐圈披荆斩棘、奋勇争先了!”
希希听了这话忙道:“哥哥,你不能这么说!虽然我现在挣钱是多了一点,但这些收入,也都是那几首歌带来的版权费。要没有你,我现在早就在乐坛查无此人了,哪还能坐在家里衣食无忧?
“就算我勉为其难出了道,也逃不了被公司剥削、压榨,怎么可能像现在这么自由,说放假就放假,说生孩子就生孩子,公司一点都不干预?
“说白了,公司现在不是放纵我,而是在讨好马尧老师你……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所以,你不要这么说!”
林骁本来是随口耍宝,没想到希希会这么认真。
他无奈地眼睛一直,又弹了弹她的脑门。
“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
希希昂着头,一脸乖巧又认真,“老公你就是最好最棒的,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你,甚至你自己也不行!”
林骁:“……”
行吧,老婆这霸道强制爱,痛并快乐着。
“我支持你复出,家里的事别担心,有你妈我妈和我,还有月嫂、保姆,绝对没问题!”
“真的吗,你真的支持?”
“当然!”
林骁认真道,“你是小初的妈妈,但你更是韩希熙——当今乐坛最受瞩目的新人!你消失这阵子,网上关于你的热度非但没有减退,反而越来越热闹,都是关于你销声匿迹的各种猜测。你要再不出现,保不齐还会有什么离谱的传言出现呢。”
希希听罢,这才确信林骁是真的支持她。
一下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嗯!谢谢哥哥~”
希希说罢,主动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骁侧过头,看见她笑得甜蜜温柔,眼里尽是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