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第4章 公司

复行科技一间会议室里十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人，仿佛围绕会议桌组成了一个c字型的雁阵，要把对面没穿西装的方自归和阿药围而歼之。坐在方自归正对面的金发男子系着金色的领带，身上散发着香水味，让嗅觉灵敏的方自归有点儿不适应。

“费奇先生，你们这次来是什么目的呢？”方自归问。

“第一个目的，技术合作。”花香型的金发男子说，“比如，我们可以谈一谈专利交叉授权。”

考虑到在这个时代，进行技术隔离的难度与生殖隔离差不太多，方自归点点头，“这个可以谈。然后……听起来你们来还有其他目的？”

费奇说：“第二个目的，联合研发。如果我们在一些项目上进行联合研发，对你们来说降低研发成本，对我们来说拓宽研发思路，对双方都有利。”

方自归沉吟片刻道：“嗯，费奇先生果然是开门见山。也可以谈谈看。”

然后费奇微笑着亮出了底牌，“第三个，高格集团有意愿全资收购复行科技，你们是否愿意把复行卖掉，让复行变成高格的一个子品牌？”

方自归恍然大悟。

几天前，方自归接到一位圈内大佬的电话，说高格的人托他牵线搭桥，看能不能跟方自归见面聊聊合作，方自归就答应了。方自归以为，未来竞争越来越白热化，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去做，比如专利交叉授权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不战而屈己之兵”的mbA案例没有，“竞合”的mbA案例是有的，可是一下子来了这么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包括美国人和美人，让方自归有些意外。

高格第一次派人来复行聊天，派了这么多穿得很职业的人，而且他们长得也很职业。看西装革履，分外妖娆，望复行内外，惟余莽莽。只可惜母司出差了，不然母司的西装倒是可以撑撑场面的，而现在，打扮休闲的方自归和阿药坐在这么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面前，容易让人产生极大的心理落差，好在方自归衣着简朴，气场强大。

而花香型的费奇做为高格全球战略市场部总监，也很有气场。方自归以前认识的一些高格的人，要么来自研发部，要么来自销售部，这个战略市场部，方自归还真是不熟悉。

方自归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费奇先生，你说的这三件事，是可以分开独立操作的，还是必须要关联在一起操作的？”

费奇脸上还是挂着职业的微笑，“是必须关联的。”

方自归心想，这帮人穿得很职业，做事好像不太职业啊，他们要收购复行，也不事先研究一下鄙人的性格吗？然而，方自归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好奇心，就是在美国巨头的眼里，复行到底值多少钱呢？

“那么，高格愿意出价多少来收购复行呢？”

“我们需要做一个尽职调查才能够报价。我想价格不是重点，有很多方法可以进行合理估值，重点是你们是否愿意出售公司。”

方自归假装思索了一会儿，“这是一件大事，我需要跟其他几位股东商量以后才能给你答复。”

费奇笑道：“当然，当然。”

自始至终，方自归都对高格团队非常客气，大家接下来又说了一些废话，让因为母司不在而临时过来撑场面的阿药也有所发挥，这一大帮包装精美的人才终于走了。

第二天，方自归与母司、程果、闻总、褚公子开了一个视频电话会议，讨论高格突如其来抛过来的橄榄枝，大家综合从圈内各个渠道得到的信息，高格这一系列操作的因缘，渐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原来高格在欧洲和中国同时起诉复行的代理商时，已经打定主意要收购复行了。

高格想收购复行的直接导火索，是迈高的彻底失败。高格烧了几个亿人民币，发现迈高不能迈高，决定彻底放弃迈高这个子品牌。高格管理层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认为在自己的体制内去做一个差异化的牌子很难成功，决定在体制外收购一个品牌。迈高败得那么惨，高格的高层急于扳回一局，让公司年报里尽快出现一个好故事，就急切地想把复行收于麾下，就像一个刚失恋的男人，往往急于找一个新女友去抚平心理创伤一样。

决定收购复行后，高格就在国内和欧洲两地发起了诉讼，目的是搞得你四面楚歌，七荤八素，后院起火，然后趁机招安。这是国际巨头消灭新兴竞争对手的常见套路，逻辑上没问题，程序上是战略部提出收购要求后，由专利部门、营销部门找对方的漏洞去打击对方，寻找招安的机会，问题是这次高格搞得有点儿官僚的形式主义。

高格事先没做很细致的分析，就开始了攻击复行的行动。于是，这场针对复行的专利官司，就像本世纪初中小型企业信息化的通病：上面有心，下面无力，就好像有生理缺陷的男人，脱了衣服就非常尴尬。高格的专利部门仔细一研究，发现复行的专利漏洞不好找，如果研究的时间足够长……时间足够长这种想法，是最折磨有这种病的男人的……没准儿真能找到什么漏洞，可是急需扭转业绩表现的高格高层，就好像有那种生理缺陷的男人，他等不及hold不住，就来了这么一波操作。

电话会议讨论到最后，董事们同意方自归的提议，跟高格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接下来，高格三天两头派一帮人来复行做西装秀，也就是来做尽职调查，有趣的是维科得到了复行要出售的消息，也派人开始跟复行接触，方自归就把维科也拉进来一起玩。既然要做戏，当然买家越多越可能卖个好价钱，买家越多越像是一场真戏。于是在并购谈判的过程中，小小的复行科技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还是经济学家总结的好，婚姻关系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追的人多了，就可以开出更高的价格。

高格团队频繁来复行做尽职调查，方自归和母司却不向高格释放多少信息，譬如销售订单和顾客清单之类的核心信息，方自归就明确告诉费奇，复行不会提供，高格如果不能接受，那就不谈了。当年做骨科的健惠被高格玩得欲哭无泪，方自归对高格当然有戒心。

然而高格等不及了，在信息披露不充分的情况下，在尽职调查报告不完整的情况下，高格向复行报出了收购价格——六亿五千万美元。

这是一个高格认为复行无法拒绝的价格。

金额这么大的一笔收购案将成为当年医疗圈一个热点新闻。

这么高的价格让方自归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担忧。

高格正式报价后复行科技要开一个董事会。去梧桐资本的办公室开董事会的路上，方自归一路上都在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高格的报价远高于方自归自己的预估，按照这个价格，程果八年前投的一千万，闻总四年前投的三千万，褚公子三年前投的五千万，都变成了四个多亿，而母司做为公司第二大股东，他就有超过十个亿的身家了，方自归担心，大家不会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吧？方自归想到，要是另外四位股东联合起来卖公司，那还真是有点儿麻烦了，自己虽然是复行科技第一大股东，但另外四位股东的股份加起来，是超过自己的。

开会前，方自归就在思考出现最坏情况后的对策，方自归甚至考虑到，也许需要自己做出巨大让步，同意复行科技在国内上市，在董事会上画一张更大的饼，来阻止另外四个股东把股份卖掉。

董事会上的第一个议题，自然是高格的收购要约。会议主持人程果认为，这么重要的议题，一定要先征求方总的方向性指导意见，于是说：“关于高格的收购要约，方总，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方自归说：“我们的工程师之所以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说我们的使命是要挑战国际巨头，颠覆行业垄断。所以，如果我们巨头被招安了，这不成笑话了吗？高格的钱，确实能把我们小小的复行买上许多遍，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所以，我的股份不卖。”

程果问：“方总不卖，梁总，你的想法呢？”

母司说：“我有点儿动心，因为……”

方自归道：“母司，你现在缺钱用吗？”

母司道：“那倒不是。”

方自归问：“那因为什么？”

母司表情凝重地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说出口啊。”

方自归沉重地说：“母司，如果公司卖了，虽然高格说要保留复行的整个管理层，但是复行将来要怎么经营，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这样有意思吗？”

母司说：“没有意思。”

方自归质问：“没有意思的人生你好意思过下去吗？”

母司道：“不好意思。但我的意思是……五月份澳大利亚分公司开业，本来应该我去的，结果五一假期的时候我们车队在无人区里困住了，我没去成澳大利亚，后来还是你去的。这个事情你也没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其实是不满的，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

复行越来越上轨道了，方自归觉得母司不像创业初期那么拼，确实有些不满，可是兄弟之间，又不像对一般同事那样，能够说“会议你迟到，后果很严重”这种话。这种话虽然很符合现代企业制度，但很不符合传统兄弟礼仪，方自归说不出口的。

母司接着说：“我喜欢玩车，但是你又没这个爱好。我在外面玩，你在公司里拼命工作，克多，我觉得不好意思，我觉得对你不公平。你说你要做到八十岁……我也愿意干到八十岁，但这些年我收不住我的心，因为到六十岁我就玩不动了。克多，你跟我去过一次沙漠，你知道的。所以我后来我就想呢，不如我退出公司，不要影响兄弟的事业，不要拖公司的后腿。我自己呢，拿一笔钱做个不用那么天天盯着的生意，想玩车了，随时可以出去，两不妨碍。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一直觉得说不出口。现在……”

方自归说：“如果你把股份卖给高格，那妨碍就大了。”

母司说：“克多，这个我理解。要不这样，富尔默不是想买复行的股份嘛，我卖给富尔默好了。”

方自归摇摇头，“我不能接受犹太资本进入复行。”

母司道：“要不，就把我的全部股份卖给你们几位。咱们也不用按照高格的价格来，打个七折，打个六折，都不是太大的问题，都可以商量。”

沉默了一会儿后，方自归说：“这么多年的兄弟，不管是多给你一些钱，还是少给你一些钱，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高格的一个收购要约，兄弟之间走到这一步——”

方自归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母司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心里面也觉得非常难受。

沉默中，气氛有些悲壮，方自归流着眼泪，一时间没有说话，一会儿功夫，程果和闻总眼圈也红了。褚公子一看形势不利，要是五个大老爷们都在董事会上哭哭啼啼的，那也太不吉利了，于是借口上厕所溜出了会议室。

方自归的眼泪流得差不多了，把眼镜取下来，抹了抹眼睛说：“母司，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要退出公司，我的意思，你就别退了。

“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我们说过，我们一定要做成一件牛逼的事情，不管是我们创业失败了，还是成功了。可如果你卖掉股份退出公司，等于就是说，这件牛逼的事情最后我们还是没做成。

“你不就是每年想出去玩几趟嘛，你出去玩好了，今年国庆节我带着云儿跟你一起去沙漠。你出去了，就开开心心玩，反正你玩好了回来，用心工作就是了。公司里面，我多干点儿就多干点儿，反正我干活的时候，很嗨，大概就像你玩车的时候那样嗨，所以我也并没有吃什么亏……”

母司的眼圈也红了，他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他要是能当着方自归的面硬下心来说“不”，他要是还坚持要卖股份，他也就不是母司，而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