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小说巴士 > 其他 > 古董局中局 > 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1)

古董局中局 第九章 幕后主使人老朝奉浮出水面(1)

作者:马伯庸著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2-01 10:15:24 来源:平板电子书

听到他们的话,我有点懵。我被捕了?什么我就被捕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把我一把推开,直愣愣闯进屋子,开始到处翻动。木户加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连忙把桌子上的稿纸抓在手里。

好在警察对那叠稿纸毫不关心,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在我的床边发现了龙纹爵——其实我根本没打算藏——为首的警察拿起来递给秦二爷看,秦二爷捣蒜一样地点头:“对,对,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为首警察冲我微微一笑:“许愿,这是你的东西吗?”

他这句话,问得相当毒辣。龙纹爵是国家一级文物,我如果说是我的,马上就会被质疑来源;如果我说是从黄家拿的,那就更有盗窃文物的嫌疑,怎么回答都讨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着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铐子把我铐起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大声质问道。

秦二爷过来,趾高气扬地喝道:“你这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那龙纹爵不是贼赃就是明器,北京来的同志大老远跑过来,还能冤枉了你?”

“你们不是岐山警方?”我皱起眉头。

“不,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警察面无表情地说。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为是秦二爷故意使坏,去当地公安局举报,这多半是托关系公报私仇,好解决。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来的人,事情就复杂了。

警察从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说明那边已经正式立案。这背后的推动者,肯定是黄家。他们是龙纹爵真正的主人,他们一报案,立刻让我变成了一个携带国家一级文物潜逃的罪犯。

现在“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纵然我要辩白或者请黄家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说了。无论如何,岐山我是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去找方震!”

我临被带走前,只来得及对木户加奈说这么一句话。现在能救我的,只有方震和他背后的刘局。木户加奈手里紧紧攥着稿纸,用力点了一下头。

宾馆外是一辆岐山当地的警车,我上了车,两只手搁在双腿之间,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住我,一言不发。车子开了很久,眼看就要出城了,我忍不住问道:“警察同志,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对方没有回答,我只好垂下头去,闭上眼睛,试图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

按道理说,我调查佛头,是五脉都认可的行为。黄家纵然对我在安阳的举动不满,也不至于动用警方这么夸张。现在这个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愿意让我继续呆在岐山。

难道是怕我挖出更多东西?有意思。看来杀死姬云浮、老戚头和谢老道的幕后黑手,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着,这时候车子突然停住了。我被警察带下来,抬头一看,看到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顶端有灯光闪现。远处还有两排地灯,直直地伸向远方,还有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传入耳朵。

这是岐山的机场啊,而且还是军用机场,停机坪上放着好几架涂着空军标志的飞机。

“跟我们走,老实点。”警察拽着我胳膊,把我带到一架大腹便便的飞机前。我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运七”,是咱们中国自己研发的机型,民航和军航都有装备。飞机的舱门打开了,一架舷梯放了下来,两侧的螺旋桨已经发动起来,转得飞快,发出嗡嗡的低沉声音。

我仰望“运七”那个大鼻子头,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没想到他们居然急切到了这种程度,一夜羁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飞机。可见那位幕后黑手,也是颇有顾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刘局在北京打一个电话,警察肯定没办法把我带离岐山。为此,他不惜为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动用军航飞机,就是不想给他们留出反应时间。

说实在的,我还真他妈有点荣幸了。

上了飞机以后,我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机舱里很宽敞,里面堆着好多绿色邮包和麻袋,看来这不是给我准备的专机,而是运送邮件和货物的飞机。

我进了机舱,警察把我的手铐在了一个把手上,然后各自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机舱里还有其他几个人,看到警察面色阴沉,我又带着手铐,都不敢过来搭话。

飞机很快起飞,这种螺旋桨式的飞机非常颠簸,大家都把背靠着舱壁,减少震动。可我的手被手铐吊在把手上,身体来回摇摆,非常难受。我实在受不了,问警察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两个警察商量了一下,起身掏钥匙开手铐,然后把我带到后面一处角落,重新铐好。

这地方还不错,能靠直身体。我坐定以后,拿眼睛那么一扫,发现附近的邮包上还靠着一位老哥。这老哥脑袋特别大,头发稀疏,跟个大狮子头似的,偏偏脖子还特别细,让人一看很担心会不会折断。我眯起眼睛,借着机舱昏黄的灯光,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物件,不时用手去摩挲,显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种汉代的玉器,圆柱形,用简单的几刀刻出俯卧肥猪的轮廓,大小正好能被一只手握住。下葬的时候,握豚会放在死者手心,象征着阴间的财富,和含在死人嘴里的玉蝉汉八刀是一类东西。

握豚是明器,给死人用的。这位老哥估计是个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挂在身上的?这要是在潘家园让人看见,肯定得嘲笑一句“塞**”。

“塞**”是个典故。民国时候,孙殿英炸开慈禧墓,里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间。北京有个前清的旗人老爷,不知怎么弄到一件墓里的玉器,锥台形状,小巧可爱。他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没事含在嘴里。后来有明白人告诉他,那玉叫九窍门,用来封闭尸体九窍,他含嘴里那个,是慈禧拿来塞肛门的……

等到警察走开了,这位老哥把脑袋探过来,特好奇地问道:“我说,你犯什么事了?”我看看他,没吭声。他还往前凑:“能坐飞机押送,这事估计小不了吧?”

“古董。”我说了两个字。

大脑袋眼睛一亮:“哟,童家店里折的?”

童家是鉴古界的切口,意思是亲自挖墓挖出来的东西。不过这是老讲,解放后几乎没人用了,都说是孙家的,意思是从老百姓家里收的。这个大脑袋估计是道听途说这么个切口,没确切把握其含义,就拿来乱用一气。在玩古董的人里,这种半瓶醋特别多,自以为很懂,其实根本没到那水平。好奇心还强,骗他们比骗什么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了他的底,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我缓慢转动脖子,让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觉察到这点,才把目光收回,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立刻让大脑袋不自在起来。他反复摩挲着握豚,眼神闪烁,犹豫了半天,终于探头过来:“我说,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我就随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这让大脑袋很是惊慌,越发认定我看出了什么。他悻悻缩了回去,一会儿工夫,又伸过来了:“哎,我说,咱们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飞机上,也算是缘分。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

“我一个犯人,不能随便讲话。”我摇摇头。

这让大脑袋立刻相信,不是没问题,而是我有话不敢讲。他一拍脑袋,起身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两个警察那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然后转回来道:“我问过人家了。只要我不碰你,说两句话没什么关系。”

能坐军航的人,多少都有点背景。那两个警察估计觉得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大脑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带还算有点人脉,你帮我,我也帮你。”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把东西拿近点我看看。”

大脑袋一听,赶紧摘下来,递到我的眼前。我就着灯光看了一遭,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的?”大脑袋忽然脸红了,他抓抓脑袋,咧开嘴傻笑,笑了半天才说:“这是……这是我女朋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原来这个大脑袋是个北京的军航子弟,在岐山认识了一个女笔友,两人通信了一段时间,他巴巴地跑来岐山看真人。女笔友带着他见了父母,父母拿出这么一件东西,说是祖传之物,只留给看中的女婿。大脑袋当时给感动坏了,当场确定了恋爱关系,还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女方家里置办了一大堆东西当聘礼,然后带着这串东西回北京筹备婚礼。

听完这个描述,我心里有数了,告诉他:“他们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里提过。”

“你还答应他们什么了?”

“啊?我答应把她调进北京,安排到国营厂里;还帮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给她父母买台彩电;给她姑姑买辆自行车……”大脑袋掰着指头一一数来。还没说完,我打断他道:“回北京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啊?”

“花八分钱给那姑娘写封信,说这事吹了。”

“为什么?”大脑袋张大了嘴,很是惊愕。

“这玩意儿是当地玉厂琢出来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我把身体往后一靠,“真正的汉代琢玉,都是斜着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浅。你看这个玉器上头,刻痕与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机器琢出来的。”

大脑袋一听这话,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颤抖:“你这说法太武断了吧?我还特意去找过专家鉴定的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自己受了骗,但却不肯面对现实,抱定一个说法不放手,对任何指责都怀有疑心。

“那专家是谁带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对了,这就是托儿。”

也不知道是大脑袋本身智商比较低,还是恋爱中的人容易变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释了半天,大脑袋这才接受了现实,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回到邮包之间,一会儿工夫后,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别伤心,声音不大,但流泪不少,嗓子还发出凄凉的哀鸣。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大汉,哭起来跟个小女孩似的。他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讲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忆,又用手绢抹眼角。两个警察还以为我把他怎么了,过来查问。我也没瞒着,都给说出来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泪交加,想乐又不好乐,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泪一抹:“多谢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骗了。说吧,有啥我能帮上你的。我在牢里也有几个熟人,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其实也没那么麻烦。我只要你给一个人捎句话就行。”然后对他耳语几句,大脑袋听完以后一愣:“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整个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脑袋很快离开,继续去缅怀他被欺骗的爱情。我则继续闭目养神,脑子里不住地转动着。

从满是**味道的宾馆转换到这冰冷的机舱里,我终于可以静下来心,慢慢消化木户笔记带给我的冲击了。

从整篇文章来看,玉佛的传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断掉了。一直到了许一城这一代,才搜集资料,将其补完。该文是在1930年写成的,说不定木户有三就是看到这篇考据,才动了来中国的心思。

但是,这篇考证文章还存在着一个大矛盾。根据许衡的《自叙》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为二,河内得佛头带回日本,许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头应该是在日本才对,为什么木户有三还要来中国寻找呢?

这说明,在这两件事之间,还缺失了重要的一环。那枚玉佛头,在唐代到民国之间的时间里,很有可能曾经返回过中国,一直到抗战前才再一次被运到日本。姬云浮说这篇文章当与《景德传灯录》参照阅读,可《景德传灯录》是宋朝一本记录历代高僧事迹的书,不知和这个有什么联系。我手头没这本书,只好先搁置一边。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们曾经看到过一个大墓。按照笔记的说法,那应该是明代许信的坟墓。方震从那墓里找出来过一枚花钱,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只看得清两个字:人,心。

我心里一哆嗦。那花钱是方孔的,方孔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两个字是人、心,难道另外两个字是事、过?难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

那是我祖父的遗言,也是父亲的遗言,以及四悔斋店名的来历。

我一直认为,父亲的遗言,代表了他对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现在发现,明朝我家先祖的墓里,就已经有了这四句话,如此说来,这句话应该是许家的祖训,由此看来,父亲的遗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

我想着想着,整个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从外头打完篮球回来,发现家门口聚着好多人。那些邻居看到我回来了,都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里有同情,有伤心,甚至还有几道幸灾乐祸,但没人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拨开人群,掏出钥匙进了家门。平时回家,妈妈总会递来一搪瓷缸子的凉白开,然后把我的脏背心脱下来去洗;而父亲永远是在书房看书。可这次回来,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我在书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亲写的一张信纸,上面有八个字: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还有一串数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随手折了起来。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学校革委会的头头。他趾高气扬地向我宣布,右派、反革命分子许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将的震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尽,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他奉命前来收缴反革命分子的遗留罪证。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预感似的,我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反而异常平静。我扑向那个头头,跟他扭打起来。那头头是大学篮球队的主力,身材壮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却被我打断了两条肋骨。然后我被七八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动弹不得。我看到一群人冲进我的家里,肆无忌惮地毁灭我所熟悉的一切。父亲和母亲结婚的合影被践踏在地上,妈妈的花盆被砸烂,墙上的奖状和柜橱上的玩具枪全都丢出窗外……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羁押室里度过的。等到我被放出来,他们告诉我,父母的尸体已经火化。我没看到他们最后一面,拿到手里的只有一坛骨灰——他们甚至没有分开存放,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自始至终,我没有流一滴泪。

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乱了套,没有一个地方没被蹂躏过,没有一件东西没被翻动过。我怀抱着骨灰坛在废墟里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我又掏出父亲的遗言来看,猛然发现那一串数字,是大学图书馆的索引号。那时候学校都在闹,没人上课,图书馆更没人去了。我就找机会溜进去,按图索骥,找到一本笔记。这本笔记里,记录的是《素鼎录》,而它的密码,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过”这八个字——不过另外一本藏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已经随着老房子的拆迁,带着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这可真是奇妙,木户有三带走了两本笔记,却不知道密钥;我父亲许和平知道密钥,却没有笔记。一直到木户有三去世前夕,其中两本才送回到我父亲手里。早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他选择了沉默,把一部分资料交给姬云浮之后,继续隐姓埋名,直到大时代的洪流将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着舱壁,静静地回忆着这些事情,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些事情,从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爸爸,妈妈,爷爷……”我望着机舱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语。那一天未曾留出的泪水,在此时悄然滑落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机舱里一震,总算是安全降落了。我从飞机里被带出来,一辆警车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着。此时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时去安阳的时候,我可没想过会这么回到北京。

既然是军航,那么降落地点应该是北京南边的南苑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大脑袋冲我比了个手势,表示他没忘记我的嘱托,然后拎起包离开了。两个警察把我押上警车,警车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拉去哪里。

车子开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停在了一处不知所在的看守所。这看守所白墙灰屋,规模不是很大,此时只有岗哨和交接室还亮着灯。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离开了,一句话都没说。看守所的管教打量了我一番,也没多说话,只是让我换上囚犯的衣服,发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个人物品封存签字,态度还挺客气。等手续都走完了,我被关到了一个单间号房里。

这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北京的看守所条件很差,经常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号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像单间这种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够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赶上这种待遇。

其实这个单间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床上一套看不出颜色的破褥子与被子,上头结着一层屎黄色的油壳。墙上沾着几缕可疑的污渍和乱七八糟的刻痕。在床头方向的角落搁着一个夜壶,夜壶附近的墙角生着一圈惨绿色的尿苔,骚味仍能隐隐闻得到。

如果换了黄烟烟、药不然或者木户加奈,他们绝对无法忍受,但这种环境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我没脱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当过一段时间小混混,对里面的规矩还算熟悉。对看守所来说,单间只是个临时性的中转站,能住在这里的犯人,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要么是有背景的人,这两种人都不会待很久。所以我猜测,我既然被关进单间,应该最多也就待上一两天,很快就会被再度转移。

可令我感到蹊跷的是,接下来一连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时有人送来以外,一点动静也没有,没人提审,没人探视,也没人来交保,甚至连一日两次的放风,都没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这间狭小的号房里,听着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来回巡逻的脚步声。这种平静很是让人不安,我似乎变成了《基督山伯爵》里的邓迪斯,被关进了无人问津的古老监狱。外界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终老病死。

为了驱走这种恐惧,我每天在号房里飞快地来回走动,让身体保持一定运动量,这在监狱里叫狗转圈;我的脑子也不闲着,把目前搜集到的线索重新排列组合,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想得脑瓜仁都疼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终于有管教打开号房,对我说:“许愿,有人要见你。”我走出号房,先贪婪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跟随着他来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两边,我一眼看到对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红字门的掌门,刘一鸣?

居然会是他。

我对这个老人印象不深,只记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没说几句话。最后我要走,其他四门都送了好东西,就他送了轻飘飘的两句话。我倒真没想到,第一个来探监的人,不是木户加奈,不是刘局或方震,居然会是他。说实话,黄克武来,我都不会这么惊讶。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刘一鸣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钟,才开口说道:“小许,你受委屈了。”这台词很熟,电影里那些被自己同志误会的地下党,在真相大白之后,总会有一位领导代表组织这样说。

“嗯?您说的委屈是?”我没客气。

“这事算是个误会。所有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安阳,结果有人在岐山发现龙纹爵,黄家还以为是被人盗去,这才报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个正着。”

对于这个说法,我只是笑了笑,刘一鸣则略抬嘴角,两个人心照不宣。他给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解释,是想隐讳地告诉我,这事是黄家自己搞出来的,不是五脉的官方决议。

刘一鸣轻轻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顾虑,黄家很快就会撤诉,警方那边有方震在协调,这案子立不起来。不过程序上,还得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我会让看守所的人照顾你。”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受委屈不要紧,耽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刘一鸣听出我的话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无论是龙纹爵还是佛头,五脉都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让你白白辛苦。”

我听出来了,他在旁敲侧击问我在岐山的发现。这说明,无论是方震还是木户加奈,都没有说出当时的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木户加奈不说可以理解,方震是刘局的部下,居然都没透露半点风声,这可太奇怪了。难道刘一鸣和刘局不是一路人?

刘一鸣是这一代五脉的掌门,可就我的感觉而言,这人好似闲云野鹤,从来不参与任何事务,连说话都是云山雾罩,虚的比实的多。上次五脉聚首那么大的事,他几乎不置一词,只在最后给我留下两句不咸不淡的劝诫。这份有话从来不直说的风格,倒是跟刘局一脉相承。

我暗自下定决心,除非他直接开口想问,不然我就装傻到底。

所以我安静地与他对视,不肯吐露一字。刘一鸣也不急,手指慢慢敲着椅背,好似下围棋的时候长考。旁边的警卫看到我们两个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讲话,表情变得颇为怪异。这种奇特的对峙持续了三分多钟,警卫不得不咳了一声:“咳,我说,会面时间可就快过了。”

这句话对刘一鸣起了一点作用,他终于打破沉默:“其实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让你宽心以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木户加奈已经回国了。”

我大吃一惊,再也无法装作淡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居然回日本了?

刘一鸣看到我的失态,未动声色,平静地说道:“你出事以后,木户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来要见你,但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国,拜托我转告你一声。”

“什么事?”

“她应该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说是回国跟东北亚研究会的人协调,说服他们将佛头正式归还我国。看来你们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识到,刘一鸣是故意的。木户加奈的消息是我急于知道的,他却一直到会面时间快结束时才透露出来,这样一来,我就会陷入恐慌,没法继续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气,索性把话挑明,挑衅般地反问道:“您不想知道,我们在岐山发现了什么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刘一鸣却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指头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说:“你就先在这里安心待几天吧,这里条件一般,不过总比外头清净。”然后他站起身,踏着会客时间结束的铃声飘然离去。

我彻底糊涂了,刘一鸣专程跑到这个看守所来,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问我真相,难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户加奈回国的事情?

我回到号房以后,思绪万千,这事情开始朝着奇妙的方向发展了。木户加奈手里有木户笔记的译稿,看来她打算用这个去说服东北亚研究会。这个选择是对的,如今幕后黑手不明,留在中国太危险,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东北亚研究会同意归还佛头,这一切都将成为公众的焦点,对幕后黑手来说,下手就更有难度了。

木户加奈已经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回避我们的谈话,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现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选择就是问我;而如果有人想隐瞒岐山的真实情形,唯一的目标,也是我……

我突然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心惊不已。我现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从我这里知道。各方隐藏在水下的势力,都冷冷地盯着我,打着自己的算盘。这么推演一下,我简直就成了众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刘一鸣说我在牢里待着还算清净,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铁门传来敲击声,然后门上的小门打开,一盆热气腾腾的窝头、咸菜和满满一碗芹菜肉丁递了进来。看来刘一鸣果然已经打过招呼,这饭菜可比前几天的丰盛多了。有隔壁牢房闻到香味的犯人开始鼓噪,喊着也来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闭上嘴。

我已经素了好几天了,肚子里缺油水,于是也不客气,张开大嘴风卷残云,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个饱,撑得倒在地上直喘气。五分钟以后,我忽然感觉不对劲了。肚子开始只是浅浅的一线疼痛,很快这疼痛感分出无数枝桠,扩展到整个胃部,把里面变成了火灾现场,无处不是火烧火燎的。

我捂着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无力地伸向牢房铁门,抓了几抓,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又一阵疼痛传来,我忍不住大声**起来。隔壁犯人听见了,开始还调侃说哥们儿吃太多了吧,后来听我声音确实不对,赶紧帮忙喊来了管教。

铁门咣当一声被拉开,管教一看我蜷缩在地捂着肚子疼得脸色发青,立刻喊来医生给我检查。医生匆忙跑过来简单检查了一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赶紧送医院去。于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来,七手八脚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辆面包车,由一名司机和一名管教看着,往附近的医院送。

说来也怪,我的腹部剧疼,意识却清醒得很。这食物肯定不对劲,可到底是谁要下毒害我?是幕后黑手,还是五脉中的什么人?为何他们在岐山不动手,却要在北京灭口呢?刘一鸣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疑虑袭击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我在这双重的打击不断呕吐,不断颤抖,在面包车的座椅上蜷缩成一团。管教看我这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

这时候,面包车一个急刹车,突然停住了。我听见管教大声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好像撞到什么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开车门下去查探。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闷闷的打击声,然后一个人冲进车里,一下打晕司机,然后凑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来的人是谁。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些发苦,一落进肚子,胃里顿时清凉一片,火势减弱了不少。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老人的脸,脖颈右侧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表情颇为凶悍。

“付……付贵?”

来的人,居然是当年的北平探长付贵。他把我搀扶起来,厉声道:“别说那么多,咱们先走。”我脑袋还有些晕,听凭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车,钻进旁边一条小胡同。看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全不像一个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头,一辆桑塔纳早已停在那里。付贵把我塞进车里,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机开车。桑塔纳车头一摆,朝着相反方向开去。我在车上晃晃悠悠,胃里还是疼得很。付贵又递给我一粒药丸,我张口吞下,腹里又稍微好受了一点。

我本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实在没什么力气,任由车子往前开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床头柜上搁着一条粉红色毛巾,还有一粒药丸搁在一个塑料瓶盖儿里。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很有特点。家具与器物都是寻常所见,但摆放得颇为巧妙,不用任何字画古物,却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韵味。唯一的例外,是床头的一头毛绒大熊玩具,就搁在我脑袋不远处。

门一开,我看到付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水。见我醒了,让我把那药就着水吞下。我喝完以后,虚弱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付贵嘿嘿一笑:“还不是为了把你弄出来。我买通了厨师,在你菜里下了特制的药丸,吃了那东西,你会开始胃疼。那个看守所没有好的医生,一定会把你往医院送,我们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桩。”说完以后,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舌头,啧啧了两声:“这是民国截囚的老法子了,连药丸的配方都没变,想不到现在还能用上。”

从他的表情,依稀可见当年叱咤四九城的大探长风范。我苦笑着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您怎么会跑来趟这个浑水了?”

“是她把我找来的。”付贵回头望去。我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颤。

来的人是黄烟烟。

黄烟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神情和从前一样冰冷,只是脸庞愈加瘦削,双颊浮起两团苍白。她的眼神盯着我,却没有喜色或怒色。付贵站起身来,投来一个暧昧的眼光给我。黄烟烟走过来,我苦笑着刚要开口说话,她却扬起手来,搧了我一巴掌。

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条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过。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点跌下床去,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打完这巴掌,黄烟烟才开口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整个北京我只信得过你。”我捂着脸,看着她的眼睛。

大脑袋下飞机前,我曾拜托他给一个人传句话。那个人就是黄烟烟。我知道自己即将身陷牢狱,但外面有件关键的事情,必须交托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尽管那时候黄烟烟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选择——本来我还考虑过药不然,但这个家伙有点太过跳脱,做事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