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小说巴士 > 其他 > 古董局中局 > 第五章 恶诸葛

古董局中局 第五章 恶诸葛

作者:马伯庸著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2-01 10:15:24 来源:平板电子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一鸣领了许一城的名单,就立刻往家里赶去。这是许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古董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所卖物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声气。谁家新收了什么宝贝,谁家藏着什么东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买,这家没有,老板就会推荐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脉身为京城古董定盘星,与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货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当初找到五脉头上,就是看中这份人脉。

如果是沈默或药慎行来做这事,简单至极。只消把名单分派给召集京城里的五脉掌柜们,让他们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听,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脉的面子,在这圈子里相当管用。可刘一鸣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不动这些掌柜,而且万一被药慎行知道,就会觉察出他在偷偷帮许一城做事,麻烦不小。

眼看走到大门口,刘一鸣还是毫无头绪,脚步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镜,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嗖”地一下窜出来,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刘一鸣一推眼镜,嘿嘿乐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个枕头,让我撞到这家伙,可见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犹豫,抬腿也朝着那方向偷偷跟过去。

那黑影是个孩子,比刘一鸣还小上半头,动作却灵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网的胡同里七转八拐,一点都不迟疑。刘一鸣远远追在后头,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备,贴着墙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青砖高墙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口。那高墙另外一侧是栋高耸的雕栏彩楼。刘一鸣定睛一看,脸色大红,轻轻啐了一口。这是陕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哪怕是在这个世道,楼上还是隐隐传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

刘一鸣远远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探头去看。只见那小木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装扮妖艳。她见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脸。少年也不躲闪,两个人调笑了几下,姿态轻佻。然后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小圆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过去。妇人却收了回去,少年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翡翠质地的寿星捧桃挂件,双手递过去。妇人接过去把玩了一下,这才把墨色圆盒交给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获至宝,赶紧揣到怀里兴冲冲地往回走。没走两步,没提防旁边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你个药来!又偷你爹的藏品出来卖!”

那被唤作药来的少年听着一声喝,吓得筋骨一酥,差点瘫坐在地。他惶然回头,才看到原来是刘一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带着胡同串子味儿,油滑得很。刘一鸣板着脸道:“你上次挨了十几板子,这么快就忘了疼了?”药来连忙作揖:“哎哟,哎哟,我的刘哥哟,您可别说出去,咱这也是有苦衷的。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动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刘一鸣低头一看,面色大变。那墨色的圆盒上头还写着四个红字儿“一颗金丹”,旁边漆着几朵艳丽无比的小花。刘一鸣不认识这牌子,但他认得那是罂粟花。

这个药来是药慎行最小的儿子,特别得宠,脾性顽劣,经常偷家里的小件出来卖钱。可刘一鸣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敢沾鸦片。刘一鸣的嗓门陡然提高:“你胆子也太大了,偷家里东西也就算了,还拿来换***?”药来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抬头纠正道:“什么***,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叫一颗金丹,大连产的,日本人的技术,味儿正,带劲儿,还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说现在还不好买呢,若不是我跟孙姐熟……”

刘一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那不还是鸦片?这要让你爹知道……”话未说完,药来“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大腿哀求:“只要你别告诉我爹,让我干什么都行。”刘一鸣吓了一跳。他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来胁迫药来,想不到他服软得这么干脆。

药来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会松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请的虚文儿呢,大家都这么忙,不如痛快点。”见他如此识相,刘一鸣忍不住笑了,开口道:“你把你爹那方关老爷铜印弄出来,我借用一下,这事我就不说出去。”药来一听,不由得“啊”了一声。

药慎行刚出生那会儿,有人来找五脉献宝,献的是一方汉代的螭虎铜印,上头刻着“寿亭侯印”四个字——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汉寿亭侯,那可是关公的爵位。这印是关老爷用过的,那还得了?五脉的人差点就要花重金买下来。说来也怪,药慎行在旁边突然大声啼哭,手脚乱舞,把书架上一本书打落在地。

负责鉴定的五脉长辈俯身一捡,发现是《后汉书》,恰好翻开在《舆服志》中一页。长辈一看,陡然惊醒,书上写得很清楚,汉代规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这个。长辈再一细细查考,才知道关羽的“汉寿亭侯”,“汉寿”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后人无知,以为是汉/寿亭侯,断错了句子。那印前头少了个“汉”字,自然是假货无疑。

五脉以掌眼为主业,倘若在这上面失手,那可是颜面尽失。药慎行未满一岁,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脉颜面。那位前辈便把这方假印当玩具给了他。药慎行从小到大,这印一直带在身边。后来药慎行成年后接掌家族事务,索性用此印作为信物。四九城里的玩家都知道,药家老大有一方关老爷印,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标志,真假倒是没人在乎了。平时有什么书信契约来往,药慎行都会用此印来落款。

刘一鸣打的主意,就是钻这个空子,把这方印弄到手来伪造书信,指使掌柜们去调查。

刘一鸣本以为药来会推脱一下,不料这小子眼珠一转,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刘一鸣暗暗感叹这个败家子,问他打算怎么盗。药来立刻来了精神,挽起袖子道:“这事好办。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个小时,雷打不动,我进屋给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发现了?”

药来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寿星挂件,是他的宝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儿一跪,说偷了您的寿星挂件去还赌债了,他肯定得数落我一下午,顾不上别的事。”

刘一鸣一阵无语。人家被要挟的,无不是心情沮丧百般不情愿,像药来这样主动出谋划策的,还真没见过。药来看刘一鸣不吭声,以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爷们儿做事,滴水不漏,童叟无欺。”

“好,就按你说的办。”

刘一鸣思前想后,觉得没什么破绽。计划这东西,其实越简单越好。药来做惯了家贼,这点事驾轻就熟。

药来这人虽然性子惫懒,行动却极有效率。他跟刘一鸣定下计划,转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给偷出来了,递给等在大门外的刘一鸣。

“你用完赶紧还回来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药来说得大义凛然,跟革命义士似的。刘一鸣仔细端详,这家伙年纪不大,脸色已微微显出蜡黄,袖口也烟熏火燎,不由得叹道:“药来,不是我说你,鸦片这东西沾不得,你还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别说出去就行。”药来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脑袋,一转身往家里走,忽然又回过身来,“对了,你用这个,是打算伪造我爹的书信吧?”

“是啊。”刘一鸣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瞒着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这印的时候,会在底下垫着一粒米,盖在纸上中间会留下一个小白点。没这个暗记,那些掌柜的可不认。”

刘一鸣一惊,原来药慎行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药来提醒,恐怕书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谢。”刘一鸣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药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尽心尽力,也是指望你尽早完事,我尽早脱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娄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悲壮地迈步走进院子。

刘一鸣收了关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他是五脉红字门出身,红字门精研书画,所以这一脉子弟的书法造诣都相当高,伪造别人笔迹那是轻而易举。刘一鸣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来封药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垫上一粒米,盖上关老爷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刘一鸣再去找药来,发现药来正趴在屋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看来又吃了一顿好打。他一见刘一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表情凄苦。刘一鸣问他怎么样,药来冲自己一翘拇指,说爷们硬挨了几十大板,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刚说完不知哪儿碰疼了,又愁眉苦脸地吸起凉气来。刘一鸣把印递过去,问药慎行发现印丢了没有。

药来大为不满:“刘哥你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这么大面……不,豁出这么大屁股去挨打,还能出问题?对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刘一鸣点点头,药来松了一口气:“那咱们两清了。你可别再拿这事来要挟我。”

“你不要再碰鸦片了,这东西碰不得。”刘一鸣真心诚意地劝道。药来眼皮一翻,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得赶紧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药慎行发现。

刘一鸣没再多留,他离开五脉,把这些信亲自送去京城各处的五脉店铺。那些掌柜的跟刘一鸣都很熟,知道他经常替家里跑腿,药慎行的印记也没什么破绽,所以一个起疑心的也没有。刘一鸣把信一亮,他们就赶紧吩咐人去查一下。这些古董铺子互通声气,一问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东西、出了什么货,效率高得很。

刘一鸣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铺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政局混乱,古董市场没什么大买卖,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调查显示,除了裴翰林的铜磬以外,没有任何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来过。但是许一城给他的另外一份名单,却颇有收获——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鸣就看不太懂了,许一城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地方亮起灯来,星星点点。刘一鸣急着去找许一城汇报,就给清华园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黄克武。黄克武说许一城这时候不在清华园,而在协和医院。刘一鸣问那你在干吗,黄克武支支吾吾,说许叔派了个任务,但不能说。

刘一鸣也不多追问,挂了电话,匆匆赶往协和医院。许夫人在协和医院做护士,许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协和医院就在东单,离刘一鸣不算远。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协和医院是要害机构,政府再糊涂,也会对这里着重保护。所以东单一带游荡的奉军残兵不多,路灯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乱世归乱世,老百姓也得做买卖讨生活。好些原来在隆福寺、天桥、菜市口、牛街、东岳庙等地的小摊贩看中这里清净,都跑这里来支摊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跟庙会似的。

黄包车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刘一鸣没办法,只得下了车,自己朝里头挤去。此时五月光景,大风一落,温度就上来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热劲儿,各种各样的小吃全出摊儿了,什么冰酪、豌豆黄、酸梅汤、江米藕一字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好多人在这儿吃碰头食。刘一鸣挤着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头一人特别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许一城是谁?

刘一鸣连忙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看到许一城正站在一个粉鱼儿摊儿前。刘一鸣喊了一声,许一城看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见来了客,连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芦瓢没命往滚水里挤豆糊。许一城回得头来时,老板早已做出两大碗粉鱼儿,抄过冰凉井水递到他的眼前。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两碗粉鱼儿都兑在自己碗里,多讨要了两抓黄瓜丝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几日的大风才歇,空气里的土腥味还是有点重。

结过了饭钱,许一城端着碗过来,笑着对刘一鸣道:“媳妇加班想吃点清爽的,我出来买点夜宵。”刘一鸣刚要张口,许一城却伸手阻止:“等会儿说。”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协和医院走去。许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脚步比平时更稳,仿佛那碗是柴窑所出的珍宝。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协和主楼顶极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线,一排排红柱竖向分割,俨然如同宫阙一般严谨而威严。此时医院依旧在运转,灯火通明,不时有医生和担架匆匆进出。

两人进了主楼,来到护士值班室。许夫人正在低头写着病历。许一城把碗搁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着布套的筷子,倒杯开水烫了一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许夫人抬起头,冲丈夫笑了笑,问有没有加辣子,许一城说加了加了,不过这东西不能吃多,对胎儿不好。

“说得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许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从碗口拿开,交还到许一城手里。

刘一鸣之前就注意到许一城这条从不离身的白手帕,这会儿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英文单词: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夫人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开始吃。许一城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盖上,一直在注视着她吃,眼神温柔而平静。一会儿工夫,粉鱼就被吃了个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个舒畅的饱嗝,这才发现刘一鸣在侧,顿时变得不好意思。许一城笑着起身,拿起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几点芝麻酱:“你这吃相,可别遗传给孩子。”

许夫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饱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冲刘一鸣微微点头,重新伏案开始工作。

许一城和刘一鸣并肩走出值班室,在侧面走廊的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许一城向着远方望了一会儿,转身问刘一鸣:“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的语调平缓,刘一鸣却发觉,许一城迈出屋子的一瞬间,神情陡然有了变化。刚才还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丈夫,现在眉宇间却有微微的锋芒展露。

刘一鸣把结果递给他,许一城认真地翻阅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这么快就查到了这程度,真是不错——药大哥没觉察?”刘一鸣把药来盗印的事一说,许一城不由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个妙人,药大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有机会应该认识一下。

“这个对许叔你有帮助吗?”刘一鸣忐忑不安地问。

“有,甚至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许一城赞许地抖动纸页,双眼望向远方的黑暗,神情愉悦。刘一鸣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没办好事,让许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给你看一场好戏。”说完许一城把调查结果折叠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刘一鸣按捺不住好奇,问说那白手帕是什么来历,许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这是她在上海哈佛医学堂读书时买的,后来送给了我,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们的孩子,就打算叫这个名字。”许一城满脸洋溢着幸福。刘一鸣低声念了几遍:“许和平,许和平……果然是个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已经天下太平了。”许一城长长叹息一声,胳膊支在协和医院的走廊扶栏上,身子朝前倾去,双眼仰望着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缓慢而坚定,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挠。

不知为何,刘一鸣心中浮现出一种奇妙的预感,却说不清是什么。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刘一鸣看看时候确实不早,便向许一城告辞。许一城叮嘱他小心点,然后说具体明天怎么安排,回头黄克武会通知他。刘一鸣本来想问问黄克武在干吗,不过想想以许一城的风格,尘埃落定前应该不会轻易说出,于是作罢。

他孤身走出协和医院的大门,正琢磨着是叫一辆黄包车还是溜达回去。突然一只手猛然从后面伸过来,拍在肩膀上。刘一鸣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儿,另外一只手里还捧着一碗雪花酪。

“药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刘一鸣一惊。

“礼尚往来嘛。”药来说,“刘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来挖挖你的事儿。”刘一鸣面色一沉,看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直跟着他尾随至此。药来眼睛朝协和那边贼兮兮地瞟了一眼:“刚才我都看见了,你跟那个许一城在一起,还交给他什么东西。”

刘一鸣保持镇定,一扶眼镜,冷冷地说道:“你也认识他?”

“哎哟,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认识也认识了。”药来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得意非凡,“我爹最讨厌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许一城厮混,恐怕麻烦不小哟。”

刘一鸣苦笑一声,药来这家伙报复心还真重,非要原样奉还一次。药来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进嘴,爽得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嘴,说你害怕了吧?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说实话,刘一鸣还真不怕这种要挟。他对这个大家族已经失望透顶,药慎行最多不过是把他开革出家门,正中他的下怀。不过他还得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许一城让他潜伏在五脉,还有用处。于是刘一鸣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嗯?”

“呃……”

这倒是把药来给问住了,他光惦记着抓刘一鸣的把柄,还真没想过拿到把柄以后做什么。药来抓耳挠腮愣了半天,问你和许一城见面是要干吗?

刘一鸣哪里肯说。药来见他吞吞吐吐,大为兴奋。这家伙的逻辑很简单,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隐藏着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药来又逼问了几句,刘一鸣只是摇头,说我不会骗你,但也不会说出来,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这样好了,你们算我一个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发。”药来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这次轮到刘一鸣发愣了,他还以为药来会敲诈一大笔钱去买鸦片什么的,想不到居然是这种要求。药来眼神闪闪发亮,语气里充满兴奋:“我爹这一辈子没怕过谁,偏偏对许一城这么忌惮,我对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好事的性子,哪有热闹就去哪儿,至于是对是错他全不在乎,整一个混不吝。刘一鸣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好了,我让许叔来见你,由他定夺。药来拍手说好。

于是刘一鸣只得再度返回协和,跟许一城那么一说。许一城也是吃惊不小,药慎行的这个儿子劣迹斑斑,他耳闻已久,没想这小子居然主动跑过来投靠。刘一鸣说事有反常必为妖,会不会是药慎行派来的间谍?许一城却不以为然:“咱们要做的是正经事,不怕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药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胆子,断然不敢从中阻挠。怕什么,见见吧。”

许一城刚一走出协和医院,药来立刻迎上来,跟评书里小英雄艾虎见欧阳春似的,来了一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嘴里一套一套的词儿,变着法儿地恭维夸奖许一城。许一城也不拦着,笑意盈盈地听着。等药来说得口干舌燥,许一城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态度客气。药来大喜,以为这事成了。

不料许一城话锋一转:“一鸣和克武入伙时,是要受考验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这里有宝题一道,你做出来,我才答应你。”药来一拍胸脯说尽管来,爷们眨一眨眼都算输。

许一城道:“你是药家人,玄字门内的专精瓷器。我也不欺负你,就给你出一道瓷器的宝题吧。”他回转到值班室里,端出那个刚才盛粉鱼的青花大瓷碗。药来接过碗来,端详了一圈,碗沉釉厚,勾着荷莲纹,四方四字,写的是“德风绵远”,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来是某个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个小款,上头写着“居仁堂”三字。

药来抬头笑道:“许叔,这玩意儿就是个普通瓷碗,有啥讲头?”

许一城眉头纹丝不动:“再看看。”药来拿指头敲敲碗边,无奈说道:“非说有啥讲究,就是居仁堂这个款识,但也不值什么钱啊。”

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镇设了御窑,任命郭葆昌为督陶官,烧制宫廷御用瓷器。不料称帝闹剧很快收场,袁世凯黯然去世,声名狼藉。郭葆昌没办法,只得把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识,向民间发卖,以支付工钱。

药来虽然顽劣,瓷器这方面的家学还是有底蕴的。这玩意儿虽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个年头,说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一愣,只得低下头去,这回足足看了十分钟,才勉强开口道:“青花斑点凝重,深入胎骨,这是孙瀛洲的手笔?”

孙瀛洲是民国一位制瓷奇人,专擅长模仿永乐、宣德年间的青花瓷,几可乱真,就连五脉都很难判断。有传闻说他曾在景德镇出没,说不定这个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笔——但这碗连赝品都算不上,因为人家从来没说过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着“居仁堂”仨字儿。

“再看看?”许一城还是那三个字。

药来反复猜了几次,许一城始终一脸平静地让他再看看。过了一个多小时,药来开始打起呵欠来,眼角也流泪,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强抓住碗边,又说出一个答案,许一城仍旧摇摇头。药来不耐烦地嚷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呵欠打出来,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许一城微笑着把瓷碗拿过来,接过青花碗,突然脸色一变,把碗狠狠地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一下横生变故,把药来惊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许一城指着那一地碎瓷厉声道:“药来!这碗上写的什么字,你可还记得?”

药来被许一城突如其来的喝问所突然爆发的强大气场震慑,哆嗦着嘴唇嗫嚅:“德……德风绵远。”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家、家风……”

许一城一字一句犹如尖针声如炸雷:“瓷碗已碎,补得回去吗?家风已丧,追得回来吗?”药来先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完全方寸大乱。刘一鸣在旁边看着,咋舌不已。一直以来,他看到都是个温文和气的许一城,没想到此时他金刚怒目,威势竟是如此强大。药来在家是出了名的惫懒人物,没想到被许一城这么一当头棒喝,那些油滑和贫嘴,竟是都在这当头棒喝之下半点不剩。

许一城揪住药来的衣领,一字一句训斥道:“亏你还知道家风!五脉严规,不得沾染鸦片烟土,你的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药来垂下头去,不敢吭声。

许一城不依不饶:“我与你父亲虽然不睦,但无论是谁,也绝不会容忍五脉中出一个大烟鬼!你今天让我撞见,就别想蒙混过去!”许一城一想到陈维礼被人害死,却要背上吸食大烟过量的恶名,对这个恶习深恶痛绝到了极点,看到药来这副模样,正触中了心中伤痛怒气。

刘一鸣这才明白,许一城一直拖延时间,就是在等药来烟瘾发作,借此来教训一下他。

看来他对五脉嘴上说没兴趣,其实仍存关心嘛。刘一鸣暗笑。

药来此时已是涕泪交加,只得连连告饶。许一城这才松开他,脸色严峻:“这道宝题,就是告诉你,这鸦片一碰,家风尽丧,想后悔都晚了。你从现在开始,给我好好戒除,否则我就让你爹把你绑去禁毒局关起来!”

“那……那入伙的事儿呐?”药来到这份儿上还惦记着。许一城眼睛微眯:“只要你诚心悔过,我就带你一起。但若是被我发现你旧习复发……”

“不会不会,爷们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若再沾那玩意儿,直接给我送菜市口砍头。”药来一贯混不吝,在许一城面前却是束手缚脚。许一城道:“你起来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药来强打精神,许一城盯着他道:“你吸的这大烟,叫什么?”

药来乖乖答道:“这叫‘一颗金丹’,东洋货。原来北京地面儿上都是抽国产的鹰牌,那个味儿不够醇,抽着麻烦。现在都改抽这个了,不用烟枪,捻碎了拿纸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们都叫‘冲天炮’。”

“这个多少钱?”

“一块银洋这么一盒,够三天的量吧。”药来把那个鸦片盒掏出来,比划了一下。

刘一鸣和许一城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照这个抽法,一个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给抽垮了。药来又解释道:“当然,好多人舍不得这么抽,都会掺点别的,有的还用香烟带一下,叫‘娘带儿’,就为多撑几天。”

“如果鸦片吸食过量,有可能会致死么?”许一城问。

药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如果是国产的够呛,里头掺的杂质太多,没抽死就先呛死了;若是外国货就不一样了,这“一颗金丹”味儿纯,里面还有啥海洛英,一过量就容易蒙圈。

许一城又问了几句细节,药来答得有点心不在焉,明显是瘾头上来撑不住了。许一城扣下鸦片盒,转身走进协和医院,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药瓶。

“美国最近制成了一种专治鸦片瘾的药,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还能有救。”然后他嘱咐刘一鸣:“一鸣,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来告诉我。我不是五脉的人,可不会留什么情面。”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放出锐利的光芒。刘一鸣不敢多问,搀着药来离开。

许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鸦片盒,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彻底融入夜幕看不见了,他才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感叹什么。

次日还不到中午,毓彭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经过多方打听,已经找到孙六子的下落了。垦殖局裁撤以后,他一直也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就在外头厮混,家住京城南边丰台大营旁一个叫大泡子的村子里。

按毓方的意思,暂时先不报官,能私下解决最好。所以宗室那边来了毓方、毓彭还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东陵的海兰珠姑娘。许一城则带上了黄克武,药来也嬉皮笑脸地跟着一起来了,全无昨晚的窘态。

富老公看不惯,说许先生你怎么带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许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会,没说什么,反而是药来正想反唇相讥,说总比你这老东西要强,但他忽然看到娇艳如花的海兰珠,这话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贼兮兮地盯着她。海兰珠也不发火,笑意盈盈,最后反倒把药来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带路,这一干人匆匆去了丰台大营,七转八弯,找到那个村子。这村子旁边是个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们进了村子,跟村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孙六子只跟着他老娘住,也没娶妻,不算村里人,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上搭了个棚户,勉强度日。

这一行人得了指点,一路寻过去,远远地看到远处有个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几棵枣树,下头是个池塘。这池塘方圆不小,没有通外头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着一层深绿色水苔,味道特别冲,上头还萦绕着无数蚊蝇,教人一看就浑身不自在。一个用烂木头搭起来的歪斜棚户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间的杂草堆里,黑乎乎的,散发着霉味。几捧荆棘围住就算院子了。

他们走近棚户,远远地传来一阵哭声。毓方和许一城对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门没有锁,他们一推就开,看到里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靠着灶台哭。

老太太见突然有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缓语气:“大娘,我们是孙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儿呢?”老太太一听,眼泪又流了出来:“在外头泡子里哩。”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那水泡子实在太脏,刚才他们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孙六子待在这样的泡子里,那岂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黄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张望,果然在水泡子深处的草丛里看到一具浮起的尸体。黄克武和药来找了一根长杆子,把它捞上岸。尸体泡了一宿,已经肿胀不堪,但眼皮下那颗大痣是错不了的。

尸体散发着一股不知是腐烂还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两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兰珠面色如常,饶有兴趣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尸首。许一城问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战战兢兢说昨天晚上他儿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没回来。晚上黑灯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来找,结果发现自己儿子淹死在自家门前的泡子里。

那孙六子漂在水泡子深处,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动,找村里人又不愿意搭理,她无可奈何,只能靠在灶台哭泣。听她讲完,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孙六子是贩卖铜磬的重要线索,他若一死,这条线可就彻底断了。

富老公面无表情地把尸体翻转过来,眼光一扫,伸手拨开孙六子后脑勺的头发,许一城和毓方一看,脑后有一处明显凹下去的伤口。

毓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有人先咱们一步灭口哇。”他转头看向老太太,语气明显不善:“昨天晚上是谁把您儿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毓方连唬带吓,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

这时一直观察尸体的海兰珠忽然喊道:“哎,你们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么?”药来存心想表现一下,鼓起勇气,把死者右胳膊抬起来,扯开破布袖,发现孙六子手腕上居然戴着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较高,被长袖遮挡,加上整个人都浮肿,所以大家都没发现。海兰珠眼神够犀利,只从袖口的一点点隆起就看出端倪来。

药来强忍着恶心,把珠子摘了下来,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凑近一看,原来这是一串黄澄澄的虎纹蜜蜡珠子。

佛家七宝,为蜜蜡、红玉髓、砗磲、珍珠、珊瑚、金、银,其中蜜蜡多用来串成佛珠,相当宝贵。像这么大的蜜蜡珠,价值绝对不菲,挂在穷鬼孙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这蜜蜡佛珠的来源再明白不过了,肯定是笃信佛法的淑慎皇贵妃的陪葬品。这也证明,孙六子确实跟东陵盗墓案有关系,他把泥金铜磬卖给了裴翰林,却把蜜蜡佛珠留了下来。

一见到这珠子,富老公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趋前几步,想要从药来手里拿过来。许一城一伸手,把他给拦住了。富老公眉头一竖:“你要干吗?”许一城严肃地说:“你们谁都先别动它,找出杀人凶手,得指望这串珠子了。”

富老公见他说得认真,只得悻悻退后。毓彭愣道:“这一串珠子,怎么抓到凶手?难道它会说话不成?”

许一城让药来轻轻拿住那佛珠,千万别动。药来愁眉苦脸地站在原地,后悔何必出这个风头,心里一百遍骂这该死的孙六子。他抬眼去看海兰珠,人家正好奇地盯着许一城,完全不朝这边看。

许一城环顾四周,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听说过指纹学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海兰珠点了点头。许一城抬起手掌:“咱们都画过押、按过契书,应该都知道指纹这东西因人而异。千人千纹,绝无重复。洋人就此发明了一门学问,叫指纹学,用**搜集留在桌边、窗棂、碗筷刀叉上的各处指纹,再与人对比,便可知道是谁。用来破案,无往不利。”

当时指纹学刚传入中国不久,连各地警察厅都不曾普及,更别说普通老百姓,大家听得将信将疑。这时海兰珠道:“许先生说得不错。我在英国读书时,也听过苏格兰场用指纹找过嫌犯,相当厉害。”

许一城冲海兰珠微微一笑,指着药来手里的蜜蜡佛珠道:“蜜蜡这种东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质软而粘。谁的指头碰过它,就会留下痕迹。这串珠子是从东陵盗出,上头除了孙六子的指纹,一定还能留有杀人者的痕迹。咱们只消做简单比对,便可知道是谁灭的口。”

毓方皱眉道:“怎么做?”

许一城道:“今天来找孙六子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所以为了洗脱嫌疑,咱们先把各自的指纹都留一下,与蜜蜡上的指纹对比,证一下清白。”海兰珠拍手笑道:“是了,这可真是好计策,一目了然。”她这么一说,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没法反对。

黄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来几张白纸和一盒印泥。许一城道:“药来是我家小辈,刚才摸过了佛珠。不算他,咱们几个各自留一下左右两枚食指的印记。”

食指最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药来以外,其他六个人各自领了一张白纸,用指头沾了印泥,留下指纹,然后统一交给许一城。许一城看过一圈,沉默不语。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没有?又在装神弄鬼吧!?”

许一城淡淡道:“看来这位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而且已经自己招认了。”众人都是一惊,富老公问是谁,许一城道:“现在大家把双手都抬起来,手心冲外。”

所有人都听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问题。许一城道:“您再仔细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一样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刚刚都用了印泥,所以两枚食指上仍旧留有红迹。只有毓彭与众不同,变红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细看就忽略了。

许一城道:“毓彭,你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脸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样嘛。”

“不一样!”许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蜡佛珠送给孙六子时,用左手食指碰过,所以心虚怕被发现,就想用中指蒙混过去?”

毓彭瞪着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就是他送给你的?”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毓彭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立刻寂静下来。毓彭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他妈的在诈我!”

“你若心中没鬼,谁也诈不到你。”许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抬脚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别听这混蛋挑拨!我真没干过那种事!”

富老公拦住毓方,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看向许一城:“我看着毓彭从小长大,这孩子虽然顽劣,可还不至于对不起祖宗。你刚才只是玩弄口舌,可还有别的证据吗?”

许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果这么护短,我有证据又有何用?东陵这事,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毓方连忙扯住他:“许先生,单凭一句错话,确实不好治他。您若是还有其他凭据,宗室绝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证,许一城这才停下脚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来问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张口答道:“面西背东,正对惠陵,方便观察动静。”

许一城道:“记得在东陵之时你讲过,失窃当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时分,有人站在外头拿枪对着你,你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人形,不敢动弹,事后才发现是具尸体,对不对?”

“对啊?”

许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东头,哪里来的月光能从西边照进屋子?”

毓彭一下子给问愣住了,结巴了半天,才回答说可能是我记错了。许一城道:“这些家伙连东陵都敢炸,如果要盗掘,直接把你杀了就得了,何必费尽心机挖具尸体把你堵在屋子里?他们怎么对你这么好?”毓彭答不出来了。

富老公和毓方听在耳里,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毓彭的故事他们都听过好几遍,原来只是气恼这小子胆小如鼠,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破绽。

许一城一招手,黄克武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许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点爆炸粉末,在清华请人做了检验,是一种威力很大的**。这绝非一般盗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难道你勾结的是军队?”

毓彭挣扎着辩解道:“我盗祖宗墓干吗啊我?我至于吗?”

许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药来使了个颜色,让他闻闻味道。药来拿着佛珠走过来,鼻子像狗一样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许一城问这是什么味道,药来笑嘻嘻道:“这味道问我就对了,太熟了,是***啊。抽大烟得点烟灯,化烟泡儿,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烟熏火燎,还带着股烟甜味儿。”

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烟这东西,只要一上瘾,什么祖宗亲人礼义廉耻,全都不顾了。毓彭还兀自强辩道:“我抽大烟跟守陵没关系,你就是找个碴儿诬陷我!”

许一城缓声道:“你可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给毓方和富老公。他们一看,第一张纸是富老公亲笔书写的失窃陪葬物品。

许一城道:“我已通过五脉打探过,整个直隶的古董铺子,都没见过这份名单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来的除了泥金铜磬,就只有这串蜜蜡佛珠。不过我还顺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单,你们看看。”

两人再看第二张纸,眉头顿时大皱。这份名单上罗列的,都是鼎炉、香炉、铜鹿、铜鹤、铁树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东陵地面建筑丢失的祭器。

“我在东陵看到祭器残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单,结果发现近几年来,这些东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这个孙六子。若没你这个守陵大臣的纵容和指使,他一个穷汉能有这么大能耐?”

最后这一刀,彻底击溃了毓彭的防线,似泄了气的球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许一城道:“打从东陵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料到你下手这么狠,直接把孙六子灭口。我只好诈你一诈,让你自己跳出来了。”

海兰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这次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听指纹比对是洋人发明的东西,以为真能抓住真凶。其实指纹这东西,就算能留在蜜蜡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没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许一城对她微微一笑:“海兰珠小姐你反应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处。若没你在旁边补上那么一句,毓彭还未必会信呢。”

海兰珠道:“许先生你骗起人来,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惊动了陵寝,让我父亲愧疚到现在。”说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脸上虽然犹带笑意,语气却森冷起来,让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时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交代。原来他很早就染上了烟瘾,开销极大,守陵那点俸禄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垦殖局的孙六子勾结起来,偷偷运东陵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毓彭不敢打陵寝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从接触了“一颗金丹”以后,烟瘾越发大起来,偷卖祭器也不够花了。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里应外合,配合外人去盗妃园,答应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财迷心窍,真就答应了。当天晚上,他把阿和轩支开,自己装作酒醉,其实是给那伙盗墓贼指路。淑慎皇贵妃的墓被炸开后,那伙人突然翻脸,只分给他一件铜磬、一串蜜蜡佛珠。毓彭心惊胆战了很久,委托孙六子把铜磬和蜜蜡佛珠尽快出手。孙六子知道东陵被盗的事,威胁毓彭要去告官,硬讹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铜磬卖给裴翰林。

许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孙六子的踪迹。毓彭越想越害怕,后来一琢磨,不如让他们找到一个死孙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这事就算是结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们来找孙六子,先行一步将其灭口,没想到弄巧成拙,被许一城捉了个正着。

许一城问:“盗墓的贼人是谁?”他最关心这个,因为这条线可能连着陈维礼之死。毓彭低头道:“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时候,都蒙着面。不过那晚他们埋**的时候,我听他们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说不定是地名,嗯……嗯,对了,绍义!”

“绍义?”许一城一怔。绍义这名字,可有点俗气,满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问详细情形,毓彭摇头说真不知道了,那伙盗墓贼找上门来的时候,都藏头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着分钱就得了。

听完毓彭坦白,毓方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个……你这个……”富老公伸手过去,似乎要搀扶他。毓彭赶紧伸开双臂,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不料咔吧咔吧两声,富老公竟出手把他两条胳膊给卸掉了,毓彭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刚才富老公还站出来维护毓彭,大家没料到他突然下手会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来,退到毓方身后,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

药来吓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黄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这么利索不?”黄克武摇摇头:“举重若轻,少说得几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许一城,钦佩不已,“你看见没有,那串蜜蜡佛珠刚一发现,许叔立刻就做了一个局出来,跟那天吓唬吴郁文一样。这脑子,可比药大伯强多了。”药来也不生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着海兰珠:“海兰珠小姐反应也不算慢嘛,马上就接茬儿说英国如何如何,他们俩倒是真默契。”

海兰珠似乎觉察到这边两个小家伙在窃窃私语,杏眼一斜,两人立刻不敢吭声了。

这边毓方硬着头皮对许一城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这个兔崽子宗室一定会好好处置,至于盗墓贼之事,先生还得多费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还请您别会错意,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满人宗室。你们只要约束好自己人,别再添乱就行了。”许一城毫不客气。毓方有些尴尬,无言以对,和富老公押着毓彭匆匆离去。

海兰珠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好奇道:“许先生您既然说不为宗室,那又是为了什么?”许一城负手而立,没有回答。海兰珠眼神闪动,也没继续追问,娇俏地行了个英式淑女礼,然后追着前面几人离开。

许一城站在水泡子边缘,面上殊无喜色。虽然这次揪出了内奸,可距离陈维礼之死的真相,还不知有多远。“绍义”是什么?东陵被盗动机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长剑图影有何关联?

他觉得仿佛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浅浅的一层,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黄克武喊他,许一城才回过神来,神色疲倦地一挥手,说先回去再说吧。

当天晚上,许一城在鸿宾楼宴请了付贵探长和手底下的几个人,以感谢前两天的事。

当此乱局,平日里觥筹交错的鸿宾楼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几桌,伙计们都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付贵手下那几个警察难得吃点好的,推杯换盏,吵吵闹闹。只有付贵面无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夹着精美菜肴,却坚决不喝酒。许一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相劝,给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眯眯地凑过来。

付贵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还不小?”许一城道:“你怎么知道?”付贵冷哼一声:“你每次惹事来找我帮忙,都是这副德性。”

许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心吧,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我打听点事儿。”

“讲。”付贵一点废话没有。

“绍义。”

付贵眉头一皱:“这是什么?人名还是地名?”

“就是这两个字。”许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出来,“北京附近,有没有类似的地名、典故、建筑、绰号或者人名跟这个有关系的?”

付贵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天:“你这两个字太宽泛,有没有别的话?”

“嗯……应该和军队、土匪、强盗什么的有关系。”

付贵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变得严厉起来:“许一城,你到底想查什么?”许一城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有门儿,笑着说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来历?付贵霍地站起身来:“许一城,你最好说实话,否则这事我不管了。”

许一城知道付贵这人是狗脾气,说急就急,连忙把他按回去,低声把从陈维礼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讲了一遍,讲完以后他正色道:“付贵,若是我负屈身死,临死前托孤给你,你会不会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贵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许一城道:“陈维礼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横死,托孤于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说了实话,你也别再劝我收手。”付贵盯着他,知道这个混蛋是个驴脾气,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赶紧告诉我,绍义到底是什么?”

付贵一字一缓道:“绍义这个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隶有势力的军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个人——王绍义。”

“王绍义?”许一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付贵本来就板着脸,现在他的脸色绷得更紧,仿佛这名字是个禁忌:“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通老百姓都没听过。但在京师警察厅、直隶警务处以及整个国府,王绍义这个名字就是阴魂恶鬼。一经提及,必有血光之灾,而且不是小灾,是大灾。”

许一城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王绍义是活跃在直隶一带的悍匪。他的拜把大哥马福田是头领,他自甘做军师,手底下的匪徒足有一两千人,专门袭扰京津冀乃至热河、关外。民国十二年,福祥通银号大掌柜全家离京出关,一家十八口人中途失踪,最后在蓟运河边发现一排头颅一字排开,身子与货物不知所踪;民国十三年,京师慈德女校十二名女学生加三名老师外出春游,曝尸山谷,死者均饱受蹂躏,肢体不全;民国十五年,天津保通镖局护送德国商团进京,全数死于郊野。警察厅迫于外交压力,派员追查,结果七名干探被人碎成几十块送了回来。国府震怒,调遣几个营前往征剿,却毫无收获……”

饶是许一城的心性,都为之一寒。这动辄碎尸戮首的残忍手段,已经超出了一般为了求财的土匪,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光听付贵描述,都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这些案子,人人都知道他们是真凶,就是没人敢去缉拿。这个王绍义外号叫‘恶诸葛’,极其狡诈。派员来查,他们就杀;大兵来剿,他们就跑。到了后来,部门之间互相推诿,警察厅说这是剿匪,须由军部出兵;军部说这是地方治安事件,军人不便干涉。一来二去,索性谁都不提这个名字,当他不存在了。”

旁边打打闹闹的警察们听到付贵说起这个名字,都忽然不敢闹了,一个个低下头去夹菜,大气都不敢出。付贵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最近一次想动王绍义的是张少帅,想拿这伙土匪立威,带着亲信前往征剿,结果几仗下来,张少帅反而成了阶下囚。总算王绍义虽然疯,却不傻,没伤少帅性命,原样送了回来。张大帅没办法,只得在名义上进行收编,给了他们一个团的编制,然后对外宣布大捷。如今这一部就驻在平安城,平时听调不听宣,反正打起奉军这杆大旗,更加肆无忌惮。”

听付贵这么一说,这马福田、王绍义根本就是游荡在了直隶地面儿上的一群嗜血的贪狼。许一城手指敲着桌面,迅速把直隶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平安城就在遵化不远,离马兰峪的东陵很近。如果盗墓的是王绍义,那么很多事情就能解释通了。这种土匪,杀人戮尸都干得出来,盗墓又算多大点事儿?他搁下酒杯,说:“多谢你介绍,我明白啦。”

“你不明白!”付贵一瞪眼,“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支军队!”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许一城说得和气,语气却无比坚定。他起身让伙计结账,付贵却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这家伙手劲儿比许一城大得多,如铁钳一般。许一城抽不出手,无奈道:“哎,咱们不是说好不劝我的吗?”

“我不是劝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块去。”付贵说。

这次轮到许一城愣住了:“你去干吗?”

“我是警察,调查那几件积年悬案是职责所在。”付贵冷冷回答。

许一城盯着这个冷脸探长,他认识这家伙好多年了,这家伙几乎从来不会笑,但也不太会撒谎。许一城笑了笑,笨拙地从他的钳子里缩出手来,低声说了声谢谢。付探长岿然不动,仍是一副漠然神态,手里的筷子连抖都没抖一下。

又吃了一阵,他们结了账,一起走出鸿宾楼。此时已经晚上八点都,天早黑透了,许一城和付贵走在最前,低声讨论去平安城的事。后头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这一群人刚一出饭店门口,付贵突然眉头猛皱,随即暴喝一声:“闪开!”一脚把许一城从台阶上踹下去,自己朝后一个仰倒。

与此同时,一枚炽热的子弹穿过许一城和付贵刚才站立的地方,穿过身后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饭店大门的玻璃击得粉碎。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时间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声发出**。许一城反应很快,被付贵踹下台阶以后就地一滚,藏身在一处大花盆后。他有些狼狈地张望,看到付贵靠在一根廊柱后头,露出小半张脸,目光死死盯住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起伏屋顶,腰间的驳壳枪已被握在手里。

鸿宾楼为了招徕生意,门口也挂起了内置电气灯的大灯笼,一溜八个,璀璨耀眼,给潜伏在夜色中的枪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门口,等着许一城出门的那一刻。而付贵把许一城一脚踹到台阶下的花盆后,脱离了照明范围,枪手再也无法瞄准了。

这个杀手一定是冲着许一城来的,付贵凭直觉就猜得出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几个警察在大灯笼照耀下一动不敢动,都是活靶子,对面却一直没有再开枪。

闻讯赶来的伙计推门出来一看,大惊失色。付贵一瞪他:“快拉灯!”伙计赶紧把门口的大灯笼电全断掉,鸿宾楼前顿时一片黑暗。付贵这才从廊柱旁猫着腰走出来,吩咐那几名警察赶紧把受伤的同僚送去医院,然后走到许一城身边,带着他沿斜角退到鸿宾楼里。

付贵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头看向门外的黑暗,对面是一片民房,错综杂乱,是个天然适合伏击的好地方。即使一不击不中,也可以及时撤走。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语:“四百米,一枪,基本没有误差。许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这个距离有这样的射击精度,无论枪械还是枪手素质都不是奉军士兵所能达到的。枪手背后的势力,一定相当强大。枪手应该是自从他们进了鸿宾楼就埋伏下来,静等着离开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贵反应及时,许一城此时恐怕已经死了。

死里逃生的许一城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枪声背后的意义。这是为了警告他,还是为了杀他灭口?和杀陈维礼的是同一伙人吗?

“你还去吗?”付贵在黑暗中发问。

许一城捏起拳头,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一枪说明,我快接近真相啦。”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