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平线 章 184 看顾者

得到看顾者的同意前往部落，这并没有出乎艾瑞克斯的意料。铛铛说过她的部落对救命之恩非常看重，所以极大概率不会将救命恩人独自扔在野外。但是看顾者将艾瑞克斯描述为“出问题的看顾者”，这确实在艾瑞克斯的预计之外。

看顾者这样说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在铛铛面前，艾瑞克斯不太好开口询问，只有保持小心警惕。不过看顾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甚至也没有进一步询问问题，直接将他当做自己人看待。它先扶着铛铛站起来，双手手掌对准她，用热风将她的衣服吹干。随后，它看向艾瑞克斯，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你需要烘干吗？

“我不需要。我一直穿着防护服，所以身体是干燥温暖的。”艾瑞克斯指着河道，问道：“看来不需要再下水，那么你要抱着她飞回去吗？”

“不，那是最快的方法，但不是最好的。”看顾者离开两人，来到溶洞边缘，双手放在墙上。它的双臂发出金色的光芒，将石壁照亮。被金色光芒直射的地方，岩石松动熔化，变成可塑的半流体形态。

“我正在做一艘船。”看顾者挥动手臂，如同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手掌射出的金色光柱就是指挥棒，控制着熔岩改变形态。它所用的技术很像是分子打印，但就算复合进化人的打印技术也没有这么写意、优美。在光柱的引领下，船首很快定型，后面的船身也逐渐显露出模样。那是一艘看起来非常单薄的石头材质长船，但分子打印可以重塑石头的密度和结构，让它具有远比自然岩石更高的韧性。

“物体排开水，这个过程产生浮力。”看顾者在造船的时候突然开始降阶浮力的基本原理，不一会儿又开始转向流体力学，尤其是水中受力运动的规律。艾瑞克斯注意到铛铛完全没有听讲，而看顾者在教学时也一直看着地面——他们双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好古怪，艾瑞克斯心想，他只能猜测这是部落的文化习俗。大约五分钟之后，一艘石头冲锋舟制作完毕，足够乘坐四个人。看顾者毫不费力地抓起船，举着它走到河边放下。铛铛一马当先，直接跳到船里，坐在最靠近船首的位置。她回头看向艾瑞克斯，对他使劲招手：“快来！我饿了，想早点回去吃饭！”

“想吃点什么？”看顾者一只手抓住船，避免它被水流冲走，另一只手掌心向上平放在身前，说道：“当前的环境下我只能打印饼干一类比较简单的食物。”

“我才不要饼干呢！”铛铛摇晃身子，石船随之上下摆动。“快上来，出发啦！”

“我要点饼干。”艾瑞克斯轻轻一跳，稳稳落在船上，几乎没有带来额外的晃动。这一精彩的动作并没有引起铛铛的注意，也没有得到看顾者的赞赏。它只是双手一推船，然后在空中翻了一个整圈，重重坐到船尾。它将一只手向后伸直，掌心的金光如同推进器一样带着石船前进，而它的另一只手掌翻动，“凭空”打印出三个棕色的粗粮糖渣饼干。

“谢谢。”艾瑞克斯接过饼干，嗅了嗅，然后咬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进化插件告诉他这是安全的食物，里面是面粉、淀粉、糖、植物纤维和一些调味料。与此同时，舌头告诉他这饼干味道非常不错，香甜混合的程度刚好，微热的温度给人额外的愉悦感。于是艾瑞克斯将三块迅速之外，并额外向看顾者表示感谢。

它手里又打印出三块。它的手仿佛可以无限打印饼干。

一转头，铛铛疑惑地看着他。“我没见过一个看顾者还可以吃饼干的。哦，看顾者什么都能做，所以吃饼干应该没什么难度，但看顾者从来不会饥饿，为什么要吃东西呢？”

艾瑞克斯瞄了一眼看顾者，觉得最好别说自己不是看顾者之类的废话，便只能搪塞道：“你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烦！”铛铛一甩手，扭回头去看向船前方，双手抓着船沿，如同顽皮的孩子一样用力摇晃船首，让它尽可能激起浪花。她喜欢颠簸、喜欢加速、喜欢刺激和玩闹，但对于“思考”则只有“烦”这一个应对。

艾瑞克斯又吃了三块饼干，然后就不在多要。他注意到看顾者一直在用那双带有黑色圆环的瞳孔观察自己，但仅限于光学的直视观察，没有再动用任何扫描设备。一直以来，看顾者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变化，一直是那张冷静而严肃的女性面孔，但艾瑞克斯总感觉它是具备情绪功能的，是可以独立自考的。

比如它正在驾驶石船，如果是一般的机器人，会将安全性和效率放在首位，因此会选择让船更稳定。但是看顾者很明显是在照顾铛铛的想法，做了一些小动作，让冲锋舟颠簸起来，让她玩得更尽兴。在这个基础上，它才控制船只的运动稳定。这说明它的行动模式不是简单的“接受命令-执行命令”，而是可以阅读情绪，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这是人工智能才有的能力。

一路上都是铛铛的欢声笑语，最多夹杂几声抱怨，要求速度更快、更早点吃饭，全然不顾是自己的玩闹降低了速度，是自己的挑食保持了饥肠辘辘。船只快速在地下河道飞驰，经过了好几个生物圈，可以看到食草动物、食肉动物被分类养殖起来，可以看到各种植被都保留了种群。

虽然在地下，但这里并不黑暗，洞顶上安装了仿日光的聚变灯，可以按照作息来调整昼夜时间。其实在鳄鱼的生活区也有这些灯，只不过艾瑞克斯到达时刚好是深夜，并不处于工作状态。看到这些专门维持的生态圈，艾瑞克斯现在终于知道那些去地表河边饮水的生物为什么保持了正常的视觉系统，没有为杀手恒星的特殊周期和地下地上的生活环境而进化出特殊器官。

在一些羊、鹿、马的生态圈里，艾瑞克斯看到了部落的人，但是没看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按理说在这种场景下，来到生态圈的要么是饲养员，要么是研究者，要么是旅游观光的游客，最不济还可以是猎人。但艾瑞克斯看到的人要么是在呼呼大睡，要么是在河边玩水，与生态区这个主题格格不入。

铛铛在船上和他们打招呼，岸上的人就像看到了新奇的东西似的，特别兴奋地回礼。在这个过程中，艾瑞克斯不止一次被作为“出了问题的稀奇看顾者”介绍给部落的人，看来他是甩不掉这个身份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身份被部落接受，被看顾者接受，让艾瑞克斯得以进入编号十三的部落之中。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里，基本上是一个挖空的巨型钟，房间一层一层以螺旋形式排列在周边的石壁上。哦，也不能说是石壁了，原本这里的岩石全都经过改造，变成一种乳白色的高分子复合材料，看起来柔软实际上非常坚固，远比石头更加结实。

洞穴的中央有一座细长的发光柱子，从洞顶向下延伸，穿过一百米的洞穴，然后继续向下。那里有一座深井，柱子从深井中直入地心，但艾瑞克斯不确定平板形状的天土是否存在常规的重力中心或者熔岩地心。也许那根柱子知道，但它周围被红色的光幕遮挡，很显然是某种防止意外跌入的护盾。

部落里有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身体健康、充满活力而且无所事事。大家在交谈、玩耍，极少数在锻炼，就是没有人工作——至少看起来不像。船停下来，艾瑞克斯还没上岸，铛铛已经冲了出去，嘴里嚷嚷着要去吃东西。看她的样子，估计是把“出问题的看顾者”忘在脑后了。

“问一下，我可以在部落里自由行动吗？”艾瑞克斯下了船，立刻问道。

“不经过部落成员的允许，不能进入他们的房间；部落成员的要求必须满足；如果发现天土之外的生物和设备必须立刻向天人报告，天人会给予奖赏，比如更多的看顾者。”看顾者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看向艾瑞克斯，它一边说着，一边用掌心的金光将船变成了石头粉末。“看顾者可以出入除了成员房间外的所有区域，但受损的看顾者有三个地方不能去。”

“1，看顾者的充能及维修间；2，通讯阵列；3，引擎舱。”看顾者目送石头粉末漂远，然后一扭头，从没有艾瑞克斯的那半边转身，径直向部落里面走去。它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作为部落成员，唯一的强制任务就是将和天土外有关的情况报告给天人。”

看顾者用明显没有搭理艾瑞克斯的姿势，将最重要的信息告诉了他。随后，看顾者凌空起飞，一个加速便从艾瑞克斯面前消失，将他留给了这样一个上千人的大部落。

“表面看起来是完全不管，实际上是刻意避免与我深度接触。”艾瑞克斯启动视野触屏，记录和分析部落的结构，同时琢磨看顾者的意图。“看顾者绝对知道我不是部落里的人，但它轻易接受了铛铛的说法，将我视为一个有问题的看顾者。嗯……在太空服护盾挡住它的扫描光束时，它就应该怀疑我并非天土的居民，所以它是用服从指示的优先来覆盖了对我身份的怀疑和探究。怪不得故意移开目光，就是不想看见我。”

移开目光，并不只是表达一种态度，更有可能暗含着某种机制。部落的人有义务向天人汇报情况，看顾者肯定也有。通过简单的反证法可以确认，看顾者正在努力拖延和压制向天人汇报情况的命令，借用铛铛那句“他是有问题的看顾者”来自欺欺人。换句话说，艾瑞克斯在部落中不能停留太久，尽可能要减少与看顾者碰面，还比如入乡随俗，不能太扎眼。

于是艾瑞克斯缓步沿着螺旋步道向上走去。他注意到部落的人全都集中在底层居住，五十米高度以上就鲜有人气，更高的地方看起来全都是空房间，正好可以暂时安身。他向上走时，周围部落里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有几个人似乎有所警觉，他们很有可能会去找看顾者汇报。好在铛铛及时出现，缓和了这种情况。

“唔，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看顾者的休息室？”铛铛在腰间夹着一个不锈钢盆，里面装着至少四十个奶油泡芙。她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到嘴里还有一个，可以想象她的肚子里也装了不少泡芙。

“其他看顾者认为我可以自己修复，所以让我自己行动。”艾瑞克斯说道：“我还是不太理解它们的话，所以想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让头脑清醒。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觉，感觉现在思维有些混乱。”

“看顾者不需要睡觉……不过你现在的感觉可能就是出问题的原因：你出问题，所以你才会感觉困。就像我，虽然觉得身体有些疼，实际上只是饿了，吃一些泡芙就能正常。”铛铛拽着艾瑞克斯太空服的袖子，带着他沿着街道向上。那些原本关注的部落成员听到铛铛的话，立刻就接受了这个“故障看顾者”的身份，疑惑的表情烟消云散。

这里的人显得都很天真，肯定与他们的整体生活氛围有关。一路跟着铛铛走，听着她的讲述，艾瑞克斯发现部落的基础不是人，它整个建立在看顾者的服务上。洞穴里有看顾者随时提供食物，为每个人制造衣服和各种生活器具，照顾他们的身体健康，清理环境维修设备，甚至还从小照顾新生儿。只要有一张嘴，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看顾者就会努力为他实现，而且基本上总能实现。

部落的人无忧无虑，看顾者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理论上说，河网部落只需要一个看顾者就能承担所有工作，而他们居然有十多个。可以说，至少在物质上，部落成员的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因此已经发展到不会产生需求的阶段。

“如果我要求一艘穿梭船，也可以得到吗？”

铛铛点点头：“没有问题的啦！看顾者什么都会造。而且你就是看顾者，自己就会飞，要穿梭船没什么用的。对了，你还有一个没完成的任务，就是给我修理探测天线背包。”

“那个背包早就没了。”

“那你得给我一个新的，因为你答应过。”铛铛一摆手，说道：“我不管天人任务的装备限制，我只知道一个看顾者答应了，就必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