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咸阳,空气中浮动着槐花的甜香,高铁穿行在关中平原,车窗外的景色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远处秦岭的轮廓若隐若现,现代村庄的红瓦白墙点缀其间,与李江宁记忆里的黄土矮房截然不同。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玻璃映出他紧锁的眉峰,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正随着铁轨的震颤在心底苏醒。
身旁的齐先生安静地坐着,膝头摊开一本泛黄杂志,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
他时不时瞥一眼李江宁,喉结几次滚动,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动车的轰鸣声里,两人沉默如两座孤岛,唯有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林,像是时光的卫兵,见证着跨越千年的重逢。
终于,动车缓缓驶入咸阳站。
李江宁深吸一口气,踏出车厢的瞬间,温热的风裹挟着槐花与沥青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站台上,电子屏闪烁着现代文字,旅客们低头刷着手机匆匆而过,自动扶梯的金属反光刺痛了他的眼。
这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像一记重锤敲在心头,这座城市的风,似乎还带着千年前的味道,可眼前林立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辆,却时刻提醒着他,时代早已更迭。
“咸阳,还是那座咸阳城。”李江宁轻声呢喃,声音里满是感慨。
话音未落,头顶巨大的LEd屏突然播放起城市宣传片,秦腔的嘶吼与现代电子乐交织,震得他耳膜发疼。
齐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却暖不化他眼底的苍凉。
两人并肩走出车站,迎面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擦着他们驶过,带起的风掀动李江宁衣角,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千年前的袍角也曾这样被渭水的风卷起。
街道上车水马龙,电动车的蜂鸣声取代了马嘶,玻璃幕墙折射出无数个扭曲的人影。
李江宁的目光固执地搜寻着记忆中的痕迹,试图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找到当年三人初遇时的茶摊。
在商场的巨幅广告旁,辨认出曾经挂满胡姬酒肆的灯笼。
可那些熟悉的叫卖声早已被现代的喧嚣所取代,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这却是他正儿八经第一次以现代人的身份来到咸阳。
曾经,这里是大唐的繁华之地,街道上熙熙攘攘,粟特商人的驼铃、波斯舞姬的银钏声、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与马蹄声、车铃声交织成最鲜活的人间烟火。
那时的咸阳城,连风里都飘着烤羊肉的香气和西域香料的芬芳。
如今,当他路过连锁快餐店,汉堡的油腻味混着空调冷气扑来,李江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里淤积千年的尘埃都咳出来。
“走吧,去昭陵看看。”
李江宁收回思绪,目光坚定地对齐先生说道。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齐先生默默合上杂志,将银杏叶重新夹好。
出租车驶离市区,柏油路蜿蜒着扎进山野。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樱桃园取代了曾经的桑田,风力发电机的叶片缓缓转动,像一只只凝固的巨鸟。
随着距离昭陵越来越近,李江宁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战鼓在颅内擂响。
当山脚下那座巨大的李世民雕像映入眼帘时,他突然抓住前排座椅,指节泛白。
雕像中的李世民扶着腰带,气宇轩昂地站立着,却带着一种刻意雕琢的僵硬。
晚霞为石像镀上金边,却无法赋予它血肉的温度。
李江宁微微皱起眉头,这座气势恢宏的雕像,远不及记忆里父皇伏案批奏折时微微佝偻的背影,不及他亲手为自己整理冠冕时眼底的柔光。
石雕下“唐太宗,李世民”六个字在阳光下闪烁,像一串褪色的密码,锁住了太多后人无法破译的故事。
拾级而上时,李江宁的皮鞋踩在石阶上发出清脆声响,惊飞了檐角两只麻雀。
昭陵外的广场上,几个孩童追逐着放飞无人机,嗡嗡的螺旋桨声打破寂静。
他站在昭陵六骏的复制品前,指尖悬在石刻斑驳的纹路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那些栩栩如生的战马浮雕,与记忆中残缺的真品重叠——飒露紫胸前的箭头、拳毛騧身上的箭疮,曾是他童年最深刻的恐惧与骄傲。
而如今,真正的六骏,有的在大洋彼岸的博物馆玻璃柜里沉默,有的在历史长河中支离破碎。
“父皇,承乾,来看你来了。”
李江宁整理衣衫,按照唐礼行礼。
腰部弯下的瞬间,恍惚间又变成了太极殿冰凉的金砖。
他听见身后游客的低语像潮水般漫过来又退去。
这一刻,时空突然扭曲,贞观年间的晨钟暮鼓、乾武盛世的万国来朝,都在他闭上眼的刹那汹涌而至。
房玄龄抚着白须在政事堂据理力争,尉迟敬德挥舞长槊时铠甲上的反光,李积在沙盘前沉稳的推演,李靖得胜归来时马蹄溅起的泥点……
那些鲜活的面容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仿佛又看见自己与父皇并肩而行,昭陵的松柏在风中簌簌作响,惊起一群白鸽。
可当他睁开眼,眼前只剩昭陵斑驳的砖墙,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齐先生的影子重叠,像两根孤独的琴弦,在晚风中微微震颤。
齐先生站在一旁,看着李江宁颤抖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他想起千年前那个大唐,此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那些关于大唐的记忆碎片,像破碎的琉璃在心底重新拼凑——长安朱雀大街的元宵灯海,大明宫含元殿前的万国衣冠,还有玄武门城楼上猎猎作响的旌旗。
“大唐啊……”
齐先生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渐起的暮霭里。
远处,咸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宛如银河坠入人间。
而昭陵之上,最后一抹晚霞正在褪去,将李世民的雕像染成暗红色,宛如一尊凝固的丰碑,见证着一个王朝的兴盛与消亡。
李江宁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地在陵园中徘徊。
他抚摸着石碑上模糊的文字,指尖触到某个凹陷,突然想起幼时用匕首刻下的“承乾”二字。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返故地。
夕阳渐渐西下,余晖洒在昭陵上,给这座古老的陵墓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也给李江宁和齐先生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
千年的时光,将过去和现在隔开,那些金戈铁马、诗酒风华,都已化作史书里的铅字。
李江宁和齐先生转身离去,咸阳的风裹着槐花的香气掠过耳畔,恍惚间,他又听见了千年前的驼铃与马蹄,在岁月深处,轻轻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