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淖中向往 第177章 身份之迷雾

桌面上摊放着一些体量相对较小的珍贵物件，梦独不免睹物伤情。在那些珍贵物件里，那份血书更是引他注目，时光虽已过去了多年，血迹早已氧化变色，但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却依然鲜红刺目，那些血迹里，凝含着他的多少激情和壮志啊！他又将血书好好地夹放在了入伍通知书里。

他正要将入伍通知书放归箱内的原处时，店内一个姓李的明眼人员工急火火叫他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轻易不会让别人进入他的房间，除了叶晓晨、叶晓露及舒明。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他就没打算让这个员工进来，但听敲门声太急促，便没来得及收好桌上的宝物，就起了身去开门，他站在门里，员工站在门外。

梦独问：“什么事儿？这么毛躁？我说过多少次了，干我们这行的，切忌心慌和手忙脚乱，要沉住气儿。”

小李说：“来了一个患者，腰上和腿上关节错了位，正躺在床上叫唤呢。”

梦独说：“这些伤筋动骨的人不是一遇事儿就朝骨科医院跑吗？怎么会第一时间来到咱们这里？”

“他和他家里人听说咱们这里会中医正骨，就来了。你听，还在叫唤呢。”

“连个片子都不去医院拍，不会是成心来咱们这里讹人吧。”这些年，社会风气每况愈下，连干净如梦独和叶晓晨这样的人，也有了层层的防备意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中医正骨，是梦独的强项，他在昌州场站警卫连当兵的时候，就不仅摸着了门道，且通过屡屡在战友们身上练手，技术上是较为精进的，几年过后到现在，几可说炉火纯青了。但是无论是在彭总的推拿院还是他和叶晓晨的推拿店里，他却很少施展这种技艺，特别是在梦晓推拿店里，他只为患者做过三次中医正骨，三个患者都跟叶晓晨有着曲曲拐拐的联系，算是熟人吧，毕竟，干这个要冒风险，不是技术上的风险，而是被讹诈的风险。不知这位关节错位的患者，是如何得知梦晓推拿店有这门技艺的，又为何不去听上去十分高大上的公立红十字骨科医院而来到小小的梦晓推拿店里。

梦独隐隐听到了一个男人沙哑的痛苦的呻唤声。

戒备归戒备，但对于梦独来说，兴许是行伍生涯养成的习性，患者痛苦的病情就是命令，就如同哨声就是命令一样，尽管那病情并不是急迫得会在顷刻间要人性命，尽管来到这里的患者百分之九十几以上的都是头痛筋痛骨痛等等的慢性疾病，但有时候，他们不无夸张的表达疼痛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还是让人想快快地为他们祛除疾患。

依梦独过往的经验，倘若患者只是单纯的关节错位，那他三下五除二就会将患者的关节复位，用不了多少时间。梦独对小李说：“你先去，我马上就到。”

小李得令后赶紧去了。

尽管桌上的宝物已经成了梦独生命的一部分，但他还是没有来得及将宝物全收好，他潜意识里的思维是：这是他单独的房间，没有人进得来，还有，中医正骨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会马上返回的。所以，他急速地穿上白大褂，就朝屋外走去，顺手关锁上门，却没有感觉到，司伯灵锁弹了一下，没有完全将门闭锁上。

来到推拿室里，梦独对患者作检查时，才明白患者由于关节的错位有多么疼痛和痛苦，也明白患者为什么没有到公立的红十字骨科医院而来到梦晓推拿店，他们家委实太穷了，这中年男人的老婆是个肢残人，而他们的十几岁的儿子是个聋哑人，家中里里外外全靠这个中年男人，而本该他家享有的低保名额却被别人侵占。中年男人是在屋后的树上修剪树枝时不小心落到地上的，但是没钱进大医院疗治，连想都不敢想，因听人说起过梦晓推拿店会冶跌打损伤，就由一位好心的邻人用平板车拉了过来。

听着患者的邻人的杂七杂八的讲述，看见患者脸上刻到纹路里再也难以去除的愁苦，梦独判断患者的经历十有**是真的，他压根儿就不像个骗人的人。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患者的身上轻重有度地按按这儿按按那儿，以便判断到底是不是关节错位及会不会有别的伤情。

这一刻，梦独已经完全忘记了其他，专心于为患者进行疗治了。梦独跟许多推拿行业的高人一样，跟一些行走江湖的高明游医一样，他们不是正儿八经的医生，却常常能为一些人解决连医生也解决不了、无能为力的疾患，好在，梦独是在有着正规手续的梦晓推拿店里做着这个行当，暂时无人查他，而另有一些人却没这么好运，有的人哪怕是治病救人了，最后却糊里糊涂锒铛入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梦独发现患者能够承受他手上拿捏的的力度，估计在给这个人进行关节复位时应当不会造成新的伤病，就在患者稍微分心之时，梦独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错位的关节进行了他的中医正骨，梦独虽用力却是掌握着火候游刃有余的。患者大叫了一声，但紧接着，他就不再叫唤了，只是小声地呻唤了几声。梦独让患者平躺了一会儿，问感觉如何，后来，还扶患者起身，扶患者小心翼翼地慢走了几步。梦独对患者说：“可以了，你带几付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回去吧，有的可以涂抹，有的可以直接贴在伤处。还有，我还建议你，到骨科医院拍个片子吧，看看有没有造成骨裂之类的毛病。”

舒明听到梦独说出这话，轻轻捅了捅梦独的后背。

梦独明白舒明的心意，是担心他落入对方的圈套；即便对方一时没有圈套，但保不住他的邻人或与他相识的其他人一时起了恶意，怂恿患者讹诈钱财，做坏事，是不分早晚的。在梦独并不长的人生道路上，他经见了太多的坏人坏事，所以，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断定这位伤者不是此类丧尽天良之人——他觉得经过历练，他的眼光有了一定的穿透善恶的能力，虽不能说百发百中，但概率还是相当大的。然而，他明白，即便如此，他目前还是远远达不到为自己为很多遭受冤枉的男人们平反昭雪的才华。他还需要等待，还需要熬……

梦独对患者说：“你自己试着走几步看看，不过小心点儿，慢点儿，啊？”

由于推拿操作场所跟用作寝室的那间铺面之间的墙壁并未拆除亦未打通，两个空间还是较为隔音的——除非敲打碰撞墙壁——所以，梦独并未听得叶晓晨叫他的声音，更不知道叶晓晨已经进入了他的寝室。

叶晓晨有些纳闷儿，行事一向谨慎的梦无涯怎么会没有将房门锁好就出去了，心想兴许是去卫生间了，必是片刻即回吧。为了防盗，推拿店所有窗户都安了由粗硬的钢筋焊成的防盗护栏，现在，寝室里的遮光窗帘是合上的，桌子上的台灯亮着。叶晓晨一眼看见了摆在桌上没有收拾的物件，他最先看到的是梦独的退伍证，拿起，打开，惊见上面姓名一栏明确而工整的两个正楷字：梦独！

“啊——，梦独？”叶晓晨不由地出了一惊，小声地重复一遍，“梦独？”原来，他不是梦无涯，而是梦独？这是怎么回事儿？

叶晓晨又拿起小小的士兵证，打开，上面的姓名一栏里依然是清清爽爽的两个字：梦独！紧接着，叶晓晨又打开了面积较大的入伍通知书，上面的名字还是“梦独”两个字，当他看到梦独的那封向接兵连长表明心迹的血书时，更是被惊得张开嘴巴半天合不上，“梦独”，那两个饱含着青春的激情、精气和冲劲儿的遒劲血字，更是无可怀疑地向他证实了与他共事、亲如手足的好友不是梦无涯，而是梦独。他感觉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几乎生出愤怒。但这时，他却看到了桌上的身份证，透明的、过了塑的身份证，上面的姓名一栏里，的的确确填写的是“梦无涯”三个字。他拿起身份证对在眼前仔细而认真地看了几眼，虽无真凭实据，但他却敢于断定这是一张假身份证，如果持着这张身份证到背面盖章的属地公安机关去查询，必定查无此人。“骗子，骗子，梦独，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骗人，你为什么要骗我？”叶晓晨简直要声嘶力竭地吼骂起来。但他自己的问话让他冷静下来，是啊，他为什么要骗人，又为什么要骗我？他必定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我不是从没有问过他吗？我不是选择相信他所以不问他吗？既然选择相信，为什么不能承受被欺骗的打击？

叶晓晨自以为冷静下来了，但却感觉到一颗心在扑扑地有力跳动，他便明白了，自己在潜意识里并没有冷静下来。

就在叶晓晨抚了抚胸口想让自己进一步平静下来时，梦独走了进来，刚好与叶晓晨面面相对，见叶晓晨手抚胸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梦…梦无涯。”叶晓晨叫道，却比平时多了个“梦”字。

“晓晨。”梦独看着叶晓晨难掩激动的脸，是的，尽量做出的平静下的激动，眼光敏锐的梦独还是看出来了。

“梦无涯，你不是梦无涯。”

“我是梦无涯。”

“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骗你。”

“你不仅骗了我，还骗了我妹妹。”

“我没骗你，更没骗她，也不会骗她。”

“你是梦独。”

“对，我是梦独，但我也是梦无涯。”

叶晓晨返身拿起“梦无涯”的身份证，说：“这是假的。”

“它是假的，我是真的，梦无涯是真的，梦独也是真的。”梦独说道。

“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是梦独，还是梦无涯？”

“我说过了，我既是梦独，也是梦无涯。”

“我可以肯定也可以相信，你曾经跟我一样，是个当过兵的人。你退伍以后，干了些什么？恐怕不止是当过海员吧？”

“我还流浪过。”梦独道。

“还有呢？”

“你想要什么样儿的答案？”

“我想要个美好的、圆满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失望。”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叶晓晨问。

“晓露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曾跟晓露说，我是逃犯。现在，如果我跟你也这么说，我是逃犯，你会怎么做？你会把我抓进公安局吗？”梦独强调，“逃犯可不是光彩的角色，是个人人唾弃的角色，天不收，地不留，人人讨厌。”

“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是哪样？”

“尽管逃犯中十之**都是坏角色，但还是有十之一二是好角色，有的逃犯，是冤枉的，是背上不该背负的重债；还有的逃犯，不仅无罪，而且完美。”

梦独的两眼立时放出光彩，盯着叶晓晨，问：“晓晨，你真的这么认为？难得你比我还小，却能有这样的知见，这样的看法。你是真的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