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带了新裁的花缎衣裳来幽篁里,是给叶文心过年穿的,斗蓬袄裙鞋子云肩样样齐全,两箱子衣裳抬进来,打开来给一件件拿给叶文心看。
既说了要做得富贵,便全按了金陵如今时兴的样子做,冯嬷嬷等着叶文心自个儿提起来,叶文心却挨在榻上,紧紧闭着口不说话。
每到这个时节,沈氏便要给家里上下都做新衣了,家里当过织造,什么样的好料子没有,似吴家姑娘身上那一件色彩斑斓的孔雀毛锦斗蓬,她便有一件,还嫌弃花心太扎眼,自来不曾上过身。
如今见着这些衣裳,又想起沈氏来,送回去的信,虽也有回信,却都不是母亲亲笔,唯一亲笔的那一封让她辗转反侧,日日都不能安稳。
冯嬷嬷口里不停,满面是笑,一时夸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一时又夸凤尾玛瑙流苏簪,一样样取出来给她看了,见她还是淡淡的,倒也不以为怪,叶文心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自小富贵惯了,看这些也不过就是寻常物。
石桂借着续茶的功夫,冲叶文心挤挤眼睛,她这才缓缓吐一口气,心里忍着耻意:“嬷嬷前一向说的话,我想想确是有道理的,若不学了规矩,也丢了娘的脸面,等过了冬至节,你便把人请进来罢。”
冯嬷嬷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她到底老道些,也不说那些个“早就劝着你好”的话,只应一声:“都安排妥当了,姑娘甚时候想见,甚时候就能见得着。”
冯嬷嬷见叶文心懒洋洋没甚心绪便又提起冬至的事来:“咱们既来了,便该去老宅祭祖,也不能在宋家祭本家的祖宗。”
叶文心点了头,冯嬷嬷实则已经安排下去了,到了日子接了叶文心叶文澜姐弟两个到叶家的老宅住上一晚,天不亮就要起来上香,此时不过干问一声。
叶文心既点了头,冯嬷嬷便要去知会叶氏一声,叶文心却道:“嬷嬷去吩咐事儿罢,我去姑姑那
儿,病了这许多日子,也没往她那儿走动。”
说着带了玉絮石桂,捧着手炉子裹上大毛斗蓬,家常走动也不着意妆扮,头上一枝金翅蝴蝶簪,缀上几朵梅花宝石簪子,一路往鸳鸯馆慢慢行去。
玉絮因在叶文心跟前能说上话了,出了门便问:“姑娘怎么又改了主意?”悄悄递了个眼色给石桂,石桂抿嘴儿一笑:“总归躲不过,不如早就学起来,也免得那一个天天在耳朵边叨叨个不停。”
叶氏少有说这许多话的时候,宋荫堂只当是叶文心的功劳,对她笑得越发亲切:“我往日来一回,听不见母亲说三句话的,想不到你来了,我娘倒松快了,往后你常来,我也好多听听母亲说话。”
叶文心藏在叶氏身后,头挨着她的肩,宋荫堂看着不禁心生羡慕,看两个人手挽着手,紧紧挨在一处的模样,又有些意兴阑珊,陪了一轮茶点,便又告辞出去。
叶氏看着他将要出门,喊住了他:“你妹妹冬至节的时候要回叶家老宅祭祖,早一日就要坐车过去,你跟着车,替我送一送。”
两个连着亲,这差事确是只能交给宋荫堂,叶氏冲他点头微笑,宋荫堂倒有些受宠若惊,立时打了包票:“母亲交给我便是,定把人送到,再办些香烛,也算一点心意。”
待宋荫堂走了,叶氏这才拍一拍侄女的手:“你母亲送了口信来。”叶氏派去的人,倒是见着沈氏了,却没能说上话,素姑陪在身边,眼看着身子倒好了许多。
叶文心心头一紧,一双眼儿盯住叶氏的脸,就怕她说出什么坏消息来,叶氏握了她的手,还是一双小姑娘的手,纤细柔软,指尖微凉,两个不光是模样相似,连手也生得差不多,叶氏咽了心头苦意:“你母亲说她身子好了许多,你在此间,要听话。”
叶文心听这一句,如奉纶音,差点儿就要落泪,不住点了头:“我一定听姑姑的话。”叶氏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往窗外头一望,儿子正走到门边,搭上叶文心肩上的手紧一紧,又冲她轻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走的更慢些,主仆三个各有思量,这一路倒能说得上话,玉絮跟着侍候了这许久,叶文心的喜好,她也知道许多,指了院里头的玉兰花树:“姑娘看,那树尖尖上硬鼓鼓的,到了春日里也不定要开多少花,到时候姑娘也能在亭子里铺纸作画。”
叶文心哪里还有心思画画,连教石桂都已经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石桂这个丫头倒有恒心,一日总要摸一回笔,她屋里的头灯油比别人屋里都要费得多。
石桂凑了趣:“那敢情好,姑娘说要教我画画,我到这会儿还没摸着笔呢。”叶文心叫她逗笑了,裹了厚衣倒不觉得冷,雪一时化一时又下,扫院子的丫头便只扫出几条道来供人走动,见着叶文心,立住了问一声好。
天一放晴,落雪时躲起来的雀鸟都出来了,立在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住,南边冬日里树上叶子也落不尽,得到春天才换一身叶子。
叶文心穿着小羊皮靴子,有意往院子里逛一逛,玉絮却想到宋家那位堂少爷日日来院里读书的事来,唯恐再往前碰见他,指了小丫头,笑盈盈的问她:“院里头可有生人?”
小丫头子摇摇头,石桂往凉亭里一看,果然不见宋勉的身影,扬州园林也是奇技淫巧,金陵此处的官宅却因着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反不能大肆建造,这园子还是圣人赐给宋老太爷的,也不过是打通了两间宅,有些亭台景致。
她逛了一圈,倒说了许多法门,亭园年久,便自有一股幽深意味,石桂跟着听了,笑言道:“姑娘满肚子的学问,怎么不学颜大家,也写个什么出来。”
叶文心听了轻笑一声:“哪有这样容易,世间有才女子难道就比男子少些不成?不过捆着手脚冲不破樊篱,只这一个,才叫人心生向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