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路穷,天不绝我!」
夏君撷」在狭不透光的木屋内举杯。
半透明人形在明月流银的山路走。
神侠已经无法再遁藏,很快就会被揪出来,显然不可能再布局天下,以人前的身份登顶无上,完成超脱。
但眼下有一颗「无上道果」。
姜望在观河台上把自己炼成了丹!
这是前所未有的寿果,能让登圣者无限靠近超脱的道丹。
尤其是对神侠这样的存在来说,他或许本来就只是差了一线契机,现在却有机会吞咽道果。
声音的战争先于所有战争发生。
姜望只道了一声「来」,便带起潮涌不绝的锐响。
半透明的波纹如刀轮一般荡开!
首当其冲的这座小木屋,一瞬间就支离破碎,但又瞬间恢复了。
夏君撷」左手举杯,右手回指,以一缕文气,护住墙上的灵牌:「你们打归打,不要伤害我的先生啊。」
声纹刀轮如飓风呼啸而过。
整座是非山的春草,离土如离鞘。千柄剑,万柄剑,生生将刀轮逼停,将声纹绞碎!
而那半透明的人形,已握草为剑,立锋而来。
「神侠!」
夏君」的左手忽然空握,而那只形制寻常的瓷器酒杯,已经出现在半透明人形的身前,倾酒成悬瀑,阻隔了无边杀气。
不绝于耳的瀑流之声,抚平人心的悸动。
「我们的时间很充足。这或许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坐在木屋里,看着姜望,空握的五指又端起一杯:「为什么—不谈谈呢?」
姜望站在门口,身体沐浴在月光中,面容却有些晦影。他的表情不为所见,而眼睛,
亮如晨星:「以前我跟张咏谈,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我跟赵子谈,因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我已然低头按剑,走到了这里——」
他慢慢地拔出长剑:「我还要跟你们谈吗?」
长相思出鞘的声音,那缓慢的、锐器刺过铁木的擦响磨剑般的声音,绕成一只环姜望本尊而飞的青鸟。
而以鸟喙为剑,一瞬间便敲到‘夏君’的身前!
夏君」却是张口一吐,酒液作诗篇「笔走龙蛇游孽海,杯倾玉露覆灵舟。」
「谁家春夜飞青鸟?一剑西来破画楼。」
这是历史上夏君撷写过的一首诗,是在陆以焕的丧礼上所作。当时他举杯读罢此诗,
便提剑向祸水而去,杀至力竭,得血河宗相救,才得以活命。
今日吐酒成诗,正宗的文华手段。
声纹青鸟一个字一个字地撞杀过去,却恰当好处的和最后一个「楼」字,同碎为云烟。
被‘夏君撷」吸入鼻腔,像抽了一袋旱烟。
从头到尾他都只展现夏君撷这个人物的力量,哪怕被姜望锁定为平等国的首领,他也不让其明确自己是昭王还是圣公。
就像到了此时此刻,走进此方岁月片段的神侠,仍然是个半透明人形。
平等国是杀头的事业,对身份的保密,早已经刻为本能。
「我很了解你,姜君。你有时候执着,有时候也聪明。强弱的确会影响你的选择,但不会改变你的本愿。」
夏君撷」道:「我想曾经的你,确实是愿意了解平等国的。」
他的眼神里,很有几分诚恳:「是什么让你改变呢?」
半透明的神侠在那酒瀑前定身,见流瀑如帘。虽道丹在前,前路似乎触手可及,这是好不容易才谋来的机会!他也愿意停下来,静等静听。
若姜望为敌,这颗道丹的确是他最后的选择,也是算穷天机后唯一的机会。但姜望如果为友前路仍然广阔,选择还有很多,他不必在此行险。
姜望没有理会身后人,只看着面前的儒生:「韩宗师在卫国的调查有了结果,他认定出手的人是神侠。而镜世台傅东叙,更是查到了一个代号‘冯申」的人———”」
他问:「卫国的事情,是你们做的吧?」
夏君撷」略略沉默了一阵:「我们—的确能说是我们。我是平等国的最高领袖,
我对平等国的一切事情都要负责。」
「我在平等国看到了纯粹的理想者,也看到了纯粹的复仇者,我认为平等国是一个复杂的组成,我的确对里面的一些人,和他们关乎平等的努力———产生过好奇。」
姜望慢慢地说道:「但我现在看到了纯粹的恶。」
「庄高羡献祭枫林城,都要借势白骨道,等那一颗白骨真丹出炉。」
「丹国炼人丹,都只敢偷偷摸摸,一被发现就灭国。」
「景国用人养乌龟,也要把责任推到佑国朝廷。」
他往前再走一步,‘夏君撷」也再护不住这间木屋,在他往前的瞬间,屋里的一切都崩碎,且再也无法聚回!
「你们作恶—都不避着人了!!」
长相思已横来!
这柄天下名剑,在道历三三五七年的春末,同样可以斩绝天道,震动人间。
无论杯中酒,抑或故时诗,满怀文气也好,一心哀思也罢·—·皆不能当!
属于历史中‘夏君」的巅峰力量,一生所求,根本挡不住一剑。
「与我摘面!」
整座是非山由此山裂。
长相思像一只乘风破浪的孤舟,在历史的河流里逆行。将阻碍它的存在,全都撞碎。
以至于..灿光万转!
夏君」像一张被刺破的人皮,皮下是无穷无尽的光。
在今夜漫长的黑暗里,竟有如此纯粹的白昼的光。
他不能再以‘夏君撷」的身份存在,在长相思的锋锐之前,他至少要展现自己能够接下这一剑的根本。
昼光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看不清具体轮廓,也看不清面目,但给人如金似玉的感觉。伟岸,尊贵,光明!
他纯粹地用光织成,却还举着酒杯,像是还要挽留一段情谊。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咱们的第三次见面。」
他叹息着说:「我们理当在一个更恰当的场合,用一种更合适的方式真不想如此与你相见!」
他说的第一次见面,当然是在南夏官考,虽然彼时的他,未见得有看姜望一眼。第二次则是在陨仙林,他给了姜望关于天人的认知,也带走了无名者的情报—那应该不算一次糟糕的交易。
但姜望摇了摇头:「是第四次了,昭王。」
他语气平静:「我们第一次接触,应该是在星月原。」
那一天他走在星月原,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后,开始思考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彼时有一颗方方正正的星辰,出现在夜空。
来自于平等国某个存在的意志,通过星光圣楼投射力量,又以附近的一位强者为桥梁,试图影响姜望,「更止」他的思想!
往小了说,这是一次吸纳成员的「考验」。往大了说,这是一次人格层面的谋杀!
若非观衍前辈及时出手,他姜望现在是什么浑浑噩噩的样子,都未可知。
或许早就沦为平等国的耗材,牺牲在某一次为理想而发起的行动中。
昭王哑然!
顿了一阵后,失笑道:「记性真好!」
「其实我是猜的。」姜望说。
「但我不想冒着不被你信任的风险,在你心里留下不诚实的标记。毕竟其实我们有相对一致的愿景,存在合作的可能。」
昭王做出了耸肩的动作:「你问那次是不是我,我只能回答你一一是我。」
「哦,我刚刚骗了你。我非常确定星月原那次就是你。当时有资格和玉衡星君论道的,平等国只有那么三个人。」姜望淡淡地道:「今夜神侠在我身后,你就在我身前。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实在简单。」
「何必呢?」昭王轻声地笑,抬步而前,显出一种不可言的贵气:「一定要我走到台前来,把我从今夜的配角逼成主角?」
夜空弯月如小船,却有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恰恰地停在小船上。
方星乘弯月,一时入夜河。
自从星月原那一夜,观衍与之在姜望的意海里论道后这颗星辰再也没有出现过。
却在今天,出现在道历三三五七年的夜空。
姜望站在已经被夷平的木屋旧地,仰头看了一眼星星,曾经遥不可及的星辰,现在依然强大,却不能再侵夺他的命运。
从星月原走到今天,他和昭王之间的接触,也是一变再变。
「今天下举于长河,搏杀孽海超脱,举凡现世重地,莫不警惕。」
「你若全力出手,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你若还是要遮遮掩掩,出不了全力———
姜望看回昭王,额发轻扬:「那加不加上一个你,你是夏君或者昭王,又有什么不同?」
夜穹星光骤亮,玉衡、开阳、天枢、摇光,四星并耀,而后星路豌蜓,勾成北斗。
北斗如刀,便以月为砧,将那四四方方的星辰,狠狠斩在月船上!
明月似乎为之晃动。
月光因此摇荡如水。
星光圣楼即是述道于宇宙,姜望用自己的道来斩昭王的道!
道途难言高低,姜望的实力也绝不能说可以碾压昭王。但他的道可以横贯古今,他的星楼可以无畏地屹立在任何一个时空,他不怕、甚至主动要呼应现世。
昭王的星辰却只能藏在道历三三五七年,做浮光掠影!
他不仅不能完全呼应自己的道,还需要好生锁住这段历史,不使天下知姜望在此遇伏故被·斩下了月舟!
「原来你是这么控制这里这是你的历史明月!」
姜望已经和昭王杀在了一起,似寻常武者一般斗于方寸,然而挥剑横拳间,连风声都不带起。
但是光也透不进。
月下像两个无声的影子。
北斗七星之刀,不去追逐那坠入夜海的四方星辰,而是顺势斩下来,钩住那明月,拽着它走明月位移,他是钩住这道历三三五七年的历史片段,在时光长河顺流而下,要回归现世!
届时他们都会出现在是非山的现世旧址,他们之间的战斗,就再也无法掩饰。
铛!
忽有一剑纵来,快到仙念都不能捕捉,好似流星贯月,一剑扎上月舟,也撞上了七星之刀。
这是无法被提前察觉,绝对猝然的一剑,将这钩住月舟顺游时空的一刀,刺分为悬天的星辰,截停了这场时空的波澜。
「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都希望公平能够得到实现。仅凭你在观河台立下的那块碑,我就要将你引为知己一我绝不想杀你!」
神侠半透明的人形,虽然刺出惊天的一剑,却仍然立在酒瀑前,表现和平的意愿,以之为雷池,并不往前:「但你又在事实上为那些霸国助力,一步步将我逼到这里,令我不得不做此选择!」
「什么叫为霸国助力呢?食国之禄,为国之事。受奉天下,用剑天下。镇长河,阻击执地藏,战迷界,斗猕知本,主持黄河之会这些都可以算作为霸国助力。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就叫做逼迫你吗?」
「不是我把你逼到这一步。是你自己做的事情,把你逼到了这一步。」
姜望没有回头看神侠,唯有一剑快过一剑的争锋:「即便没有我走到书山来,也会有别人走上书山一一我不相信你看不明白,你究竟在侥幸什么?」
他和昭王像是翻翩起舞的两个影子,塌的时空为他们的人也任边!
「他不是侥幸。」昭王忽拳忽掌忽指,百家之术,贯于一身,始终不见根底,也真深不可测:「他只是遗憾,我们本可以———同路而行!」
但姜望一剑快过一剑,剑斩交织,倾斜了无可置疑的胜利天平一一他若不拿出足以登圣的根本力量,仅凭过往昭王这个身份所展现的力量体系、力量表现,仍然不够验证!
「我相信你们有些人也确实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也都在往前看。」姜望压着昭王打,令他寸光不出剑围!「那么,究竟是谁走错了路呢?」
昭王被他孙成了一个压进山体的光球!
说着他又回身一剑!
一条细草交织的剑龙,被他一剑孙为飞尘。
他就在草屑纷飞的春高,踏剑虹向神侠而去:「侠者,仗剑而鸣,你的剑根本不够强啊!这就是神侠吗?!」
嗡~!
隐然时空的颤响,姜望脚步邃止。
一道恐怖的裂隙,从高穹蔓延至人间,当然再次裂分了是非山,还像更远处蔓延。
却是天上的月亮落下了!
化作一杆月牙铲,剖分高色,截断剑虹,终究拦在了姜望面前。
那半透明的人也,在酒瀑之后摇了摇头,探手像是杀进了幕深处,从夜幕的另一面,取出一颗光耀的太阳!
神侠推动此哲,将那月牙铲,变作了哲月铲。
在今高的姜望之前,他的剑不足称道,没有办法不展现根本。
所以再不能隐晦他的身份。
确实是那位悬空寺的恶菩萨。
姜望沉代。
沉默之后他又往前。
今富月光如水,今高剑气如虹。
「我在观河台上说了一句三论生死。」
他提着剑,看着手提月铲,已有几分真佛威势的神侠。感受着身后灿光已经从山体里浮起,交织成撼天动地的力量他只是微垂眸光:「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