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风停。
阳光正暖,万物复苏。
那金海和尚身首两分,躯干兀自盘膝坐于火海之中,光秃秃的头颅带着红莲火意象,划破天空。
头颅似飞星,最终飘摇坠落,咕噜噜的在问禅台已经破烂不堪的石板上滚动不休。
很快,那头颅滚到九劫大师和智观方丈身前。
此二人在今日问禅台大比中身份最为特殊,一者是地主,一者是贵客。
其境界修为也都是佛门四品,背靠三品罗汉。
金海和尚的头颅在九劫大师身前五步处止住,戒疤面对众生,七窍正对九劫大师。
九劫大师也不言语,倒是身后的徒子徒孙形态各异,有的面露怨毒恨意,有的暗自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如其余观战之人一般茫然无措。
智观方丈面有慈悲,合十口宣佛号。
那金海和尚双目睁的极大,似要撑天地,且还有几分精神,张了张嘴,竟有偈子留下。
“缘尽尘寰陷迷津,劫火燃心证本真。愿化菩提渡苦人,罪业今日归吾身。”
金海和尚的圆寂偈言毕,头颅上飞扬的红莲火尽消,而后闭目而亡。
远处的躯体也不再沐浴业火熊熊,一切归于平静。无尽红莲火尽数消弭,好似不曾来过。
九劫大师依旧沉静不语,面上无有喜悲之色,只是凝视着身前头颅。
问禅台也归于寂静,无人言语。
此番观战诸人大都是七品境、六品境等老成之辈,以及一些少年英才,但无论如何,这一次算是涨了大见识,
诸人本以为金海和尚势三者合一,魔躯佛心必能镇压所有,奈何孟渊挡下了万佛朝宗,不受业火侵袭。
而后金海和尚大发神威,发万千罪业归于吾一人的宏愿,求红莲业火焚身成道,行临阵破境之举。
观战的儒释道武诸人中,有见识的不少,那金海和尚没破境就这般可怖,若是破境,那红莲业火必然收发在心,凭此火已然可称同阶无敌。
而若是破境功成,其人威势再增,那孟飞元即便能再挡一次,怕也要重伤下场。
本是难解之局,可孟飞元不讲武德,直接迈步上前,趁金海和尚突破之际,竟果断的一刀挥了出去。
这一刀平平无奇,无有半分神威,但一举建功,金海和尚登时身首两分。
而那金海和尚在临阵突破之时,曾纳取四方之火,撒下万千红莲业火,一时火海滔天,几有实质,火势如水波深潭一般,一眼望去就能让人心生大恐怖,似要焚尽无尽罪业。
但就是这般熊熊业火,孟飞元行走其中,如履平地,竟不受业火焚身之苦。
观战诸人就觉得,若是换了自己,能否像孟飞元一般不待金海和尚破境,不退反进,果断出刀;亦或者敢于踏入火海,承万千红莲业火焚灼。
此时孟渊手中握刀,无有伤痛之苦,只衣衫染尘。
“师兄你最是纯良,孟飞元不惧业火,师兄你也不惧!”这边莫听雨瞥了眼场中的孟渊,就又目不转睛的看宁去非。
“非也。”宁去非摇头,道:“换了我,早被业火焚灼成尘了。”
“师兄你真谦虚!”莫听雨眨巴了下眼睛,又拉住老道士莫文山的衣袖,道:“老祖宗,孟飞元为何不惧业火?”
莫问山抚须沉吟,竟不能解答,只疑惑道:“他无有罪业在身?或是他修诸般佛门天机神通,所求之火也是某种业火,这才不惧?”
“他要是没罪业在身,天下就都是好人了!”莫听雨立即摇头,她小声道:“我早打听过了,他最好美色!”
说着话,莫听雨还朝远处的明月撅了撅嘴,“你看把剑客公主给担心的,这会儿脸上都要笑出声了。依我看,他俩指不定早就睡一块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武人嘛,不拘小节,不是谁都像大师兄一样德行兼备的!”
“少说两句吧。”莫问山当即训斥,“你看不惯独孤氏,却也不必对那孩子如何。再说了,她们姐妹二人神采不凡,必然元阴未失,你莫要胡言。”
莫听雨哼哼两声,果然不再多说,只是一个劲儿的看宁去非。
孟渊这时也没去关注外物,只是缓了口气,迈步往前。
这一战着实凶险,金海和尚实乃生平所遇敌手中的最强之人。
若非自身精火恰好克制红莲业火,亦或者克制诸般之火,那孟渊这一战怕是要艰险的多,甚至于像当初与郄亦生拼死之时那般,将血肉筋骨燃尽,乃至于要将命火押上去。
但不管怎样,这一战总算是成了。而且无有大伤,两处丹田虽然早空,且有撕裂之象,但这些伤已经在迅速的转好。
孟渊一步步上前,越过金海和尚的残躯,而后来到金海的头颅前,看向那光秃秃头颅上的戒疤。
而后弯腰,手按在头颅之上,一把提了起来。
孟渊站的笔直,看向九劫大师。
智观方丈在一旁盘坐,他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寻常。
此间观战诸人也纷纷看了过来,全都不语。
王二背着手,面上担忧之色消去,笑吟吟的看着林宴,也不知在想什么。
九劫大师此时并不言语,倒是身后诸多西来的徒子徒孙纷纷朝孟渊怒视。
其中有两个老和尚站在九劫大师身后,圆目大睁,分明已有金刚怒目之象。
“师尊,此子狂悖!”一个老和尚走出,朝九劫大师行礼,而后手指孟渊,身上佛光涌现,大声道:“弟子请渡此人!”
这老和尚黑眉如戟,气势滔天,分明是佛门五品高人。
“阿弥陀佛。”智观方丈身后走出一个大光头,道:“寄伤师兄火气未免太大了些。”
那老和尚闻言,立即气急,正要再说,却见九劫大师缓缓抬手。
“阿弥陀佛。”九劫大师盘膝而坐,语声舒缓,手手做拈花状,说道:“孟小友方才战过,正是力弱之时,何必乘人之危?再者,打打杀杀终归不是我佛家弟子所为,该当和和气气才是。”
“弟子遵命。”老和尚寄伤立即俯身,身上佛光不见,怒气消弭,乖的不像话。
九劫大师这时才看向孟渊,说道:“孟小友果然不愧是应氏之人,身负惊人艺业。金海学艺不精,该有今日。”
“万千罪业归吾身,莲花座上见归真。”孟渊一手握刀,一手捏着金海和尚的头颅,朝九劫大师微微颔首,说道:“大师此言差矣,以我来看,金海已肉身证道。”
“阿弥陀佛,肉身苦弱,金海未能代诸人承万千罪业。”九劫大师面上无有表情,道:“小友代天降罚,可如今罪业仍在,不知小友来日如何消弭罪业?”
“惭愧,大师是佛门高僧,在下是粗鲁武人。”孟渊微微摇头,直接道:“佛家讲渡人之法,欲求消弭罪业。在下手中只有刀,最爱杀人放火,只会造业。”
九劫大师闻言,一直无有喜乐悲欢的面上露出终于有了变动。
智观方丈本是闭目,听了孟渊的话后,也不由的睁眼。
两位高僧看向孟渊,久久凝视,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真是应氏所出?”箫滔滔朝王二嘀咕。
“他到底是骟匠出身,可比应氏强硬多了。”王二笑着摇头,“应氏承天下之望,应三小姐守活寡,却无人承继……”
林宴本来一直目瞪口呆,此刻听了王二的话,不由得看向王二,忍不住挠头了。
“他们在打什么机锋?”周盈戳了戳林宴。
“你连这都不懂,武人之路怎么走的远?”林宴皱眉以对,“秃驴说要我师弟日后还债,让他出门小心点!师弟的意思是等老子翅膀硬了,把你们老巢都给掀了!”
“哦。”周盈茫然点头,“原来如此。”
果然,九劫大师久久凝视孟渊,似有许多言语想说,却又止住了,只是道:“孟小友确实是武人,未受儒释道之学侵染,竟不似应氏之人。”
“在下是骟匠出身。”孟渊道。
“如今势已除,小友圆满了。”九劫大师面上露出微笑,说道:“若是今日金海对小友的证道之路有所裨益,金海也算是圆满了。”
九劫大师抬手,指向东方,说道:“金海是青光子寄存在贫僧之处的徒弟,本是待青光子证道光明圣王后,金海充当降龙伏虎罗汉之责。今日金海身死,小友既心存高远,来日还请小友自重。”
“多谢大师提点。”孟渊回了一声,提着金海的头颅,回到残躯处。
将头颅放到残躯之上,金海面目栩栩如生,好似还未死。
一时间,诸人眼见孟渊这般做,竟不知孟渊要做什么。
“我听说孟飞元跟和尚往来极多,这是他见金海和尚是少有的俊杰,虽然大战赢了,但是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莫听雨一见之下,就立即有了判断。
“金海虽死,其道虽非正道,但确实是少有俊杰。其人其志,也绝非泛泛。”莫问山也颔首。
可就在诸人以为孟渊把金海和尚的头颅归位之后,必然要拜祭一二时,却见那孟飞元指尖生火,竟要把金海付诸一炬。
火线飞快遮盖住金海和尚,数息之间,竟已化为粉尘。
诸人见孟渊垂首不语,又以为孟渊在找舍利子。
“没有吧?”林宴上前,拿脚踢了踢骨灰粉尘,“连舍利子都没有,还什么罪业归于你一人之身!”
“阿弥陀佛。”智观大师见孟渊和林宴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就赶紧让人去收敛骨灰。
不管打的怎么样,智观方丈是讲究礼仪的。
木盒装了骨灰,送与那九劫大师身后的寄伤老和尚手上。
“怎不见贵寺的觉生师弟?”寄伤手捧木盒,疑惑来问。
“去外追索青光子座下弟子孔雀了。”有人回应。
“原来如此。”寄伤老和尚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那九劫大师似对孟渊和林宴之举不甚在意,他回首看天,而后起身。
眼见九劫大师要离场,当智观方丈便起身来送。
“今日兴尽于此,明日论道之时,盼师兄还能请来俊杰之辈,好让我等一见大国风景。”九劫大师笑着道,语声和煦,好似没有死人。
“不敢让师弟扫兴。”智观方丈笑着回应。
九劫大师不再多言,当即转身离去,一众徒子徒孙立即跟随而上。
西来的光头转眼走了个干净,智观方丈朝孟渊轻轻招手。
孟渊走上前,道:“方丈有何吩咐?”
“小友是镇妖司高人,老衲不敢有所差遣。”智观方丈当即合十,笑着道:“只盼小友安歇养伤,静待来日。也请施主稍作收敛,莫要在外随意行走,他日还有借重施主之时。”
这是智和的事被知道了,但人家不打算追究!
“多谢大师提点!”孟渊也不知智观大师如何知道,反正赶紧作礼。
那智观方丈也不再多言,便也飘然离去。
“来。”林宴拉住还在出神的孟渊,“督主找你,她说你这一次办的不赖。我看她高兴的很,你趁机多使使劲儿,要是成了,咱师兄弟一辈子不愁!”
此时大战结束,问禅台上儒释道武观战之人缓缓散去,却还有人一个劲儿的瞅孟渊。
孟渊环顾四周,却已不见明月身影,那娇小可人的红斗篷也没了踪迹。
大战方酣,孟渊身上伤痛犹在,却不知佳人去往何处。至于林宴胡言乱语的王二,孟渊其实没什么心思。
“孟贤弟!”苍山君也立即找了来,拉住了孟渊,开怀赞叹道:“孟贤弟好手段!”
“你有话就说!”林宴警惕的看着苍山君。
“妙音长老想要见一见孟贤弟。”苍山君和煦的很,面上带着真诚笑容。
“好啊!”林宴立即代孟渊应了下来,开心道:“何时何处?不知妙音长老有什么话说?花长老呢?”
“这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苍山君摆摆手,郑重道:“林兄,孟贤弟,妙音长老最爱提携后进,行事也最是温润!孟贤弟此去,必然有极大益处!”
孟渊总觉得苍山君不像好人,好似有什么坏心眼,便警惕问道:“去何处见妙音长老?”
“长老在与玄机子论道,贤弟随时可以去。”苍山君许是猜到孟渊所想,直接说了个孟渊没法子拒绝的地方。
眼见如此,孟渊便应了下来,只是需得先去见一见王二。
但隐隐之间,孟渊觉得这一趟可能要见到花长老花宿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