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日时分,因大雪之故,春风来的晚了些。
这两日雪融冰消,万物复苏。茅屋虽破,四下里却有盈盈嫩芽,远看春绿盎然。
小小篱笆东倒西歪,看来难挡山间野兽。
倒是那茅屋没被积雪压塌,算是硕果仅存。
此间距离云山寺不远,能见炊烟升腾。
本来雪融之后,冲虚观四子还想来玄机子跟前孝顺,但又被赶了出去。
如今孟渊盘坐茅屋中,玄机子在外守护,很是清净。
已是午后时分,孟渊盘膝坐定。丹田已然盈满,躯体内外如一。
孟渊也不着急,先是回思了昨日与金海和尚大战的得失,而后又不免想起解开屏与觉生和尚之事。
那觉生和尚学识极高,不仅通晓佛法,对儒家与道家之学也极有见解。
其人身后虽有高人,但觉生和尚性情不差,有悲悯之心。
而且上次围杀丁重楼时,觉生也在暗中出了力,他也该当知晓孟渊与解开屏混在了一起。
如今解开屏被觉生和尚黏上,想必觉生不是要为民除害,而是另有所求。
孟渊不由想到玄晦的话,那觉生和尚若是真疯了,那沉静的表面之下,该当藏着何种企图?这只能等再见到此人后,才能知晓。
或是说,待觉生和尚显露出獠牙之后,自然也就知道了。
“是因应氏二小姐之故?按着王二所言,觉生和尚与应二小姐有书信往来,但也绝不会逾矩。”
“当然,读书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可能就互通几封书信,就情根深种了。”
“佛门讲空,可若是‘盈满’了,若缸中盛水,对鱼儿来说,那岂非也是‘空’?这倒是和道家的盛衰阴阳之道相契……”
“应二小姐身死,觉生和尚满怀怨愤,如此心境成空,倒是不见怨愤,反而心境有变,然后就发了疯?那也该去诛杀首恶吧?”
孟渊想了半天,也着实搞不懂秃驴们的想法。这些和尚整天求什么“空”,却又讲什么“求不得”,反正越是一心求道,就越是容易深陷偏执之境。
就好比那青光子,即便屠城而成佛国,人家也觉得证道就该如此,没有半分惭愧之情。
想了半天,孟渊也不担心解开屏的安危,这便闭目沉静心思。
可不知怎的,一时难以平静心绪,总是不由得想起青龙江上的花宿枝,还有那位狐狸精。
孟渊像是个陷入偏执的和尚,越是不去想,就越是想。种种情愫,挥之不去。以至于香菱都跳了出来,先引着孟渊去寻聂青青,见识了聂青青的美妙,而后又被香菱带去了红斗篷下,最后竟又觉出明月的好。
杂念越发深沉,好不容易撇去独孤姐妹入心之乱,香菱又跳到姜棠怀中,身旁却又浮现出应如是的身影。
好似回到了松河府的静园,应如是着宽松道袍,玉足横陈,有慵懒之色。
“阿弥陀佛。”孟渊眼见心境不稳,便赶紧挥出慧剑,这才睁开了眼。
茅屋内外皆是漆黑一片,显然已入了夜。
孟渊抹了抹额头汗,眼见无法再静修,便推开房门。
星月隐踪,院子里却生着一堆火,有一缁衣尼姑正在煮茶。
旁边有一躺椅,玄机子在上面睡的深沉,鼾声阵阵。
“你出关了?”那尼姑正是素问,她本坐在小板凳上,听见门响,就赶紧站起了身。
“……”孟渊负手,慢慢走到跟前,叹道:“心境有碍。一想到西方无生罗汉在兰若寺,我心里就静不下来。”
素问性子内向,她也没对孟渊义正言辞的话有什么看法,只细声说道:“那先歇一歇。”
她搬来小凳子,请孟渊坐下,又给倒上茶水。
待孟渊坐下,素问才跟着坐下。一僧一俗对着火炉,旁边躺椅上睡着个老道士。
“你怎么来了这里?”孟渊伸手烤火。
“玄机子道长说师兄你在闭关,可能会出岔子,就让我来照看照看。”素问语声极细微,似是怕吵醒玄机子。
孟渊看的清楚,这老道士太懒,骗小尼姑来帮忙。当然,指不定老道士还有别的想法。
不过孟渊其实对素问一直都有兴趣,倒不是想勾人家犯戒,而是有心细问医家的修行之法。
奈何一直没得机会,而素问又是个胆小少言的,且身旁一直师门长辈看护,孟渊没能勾成。
如今小尼姑坐在炉火边,她手上拿着个烧火棍,呆呆的东戳一下火堆,西戳一下火堆,并不跟孟渊对视,也不吭声。
细微火焰映在素问红扑扑的脸上,小尼姑倒是成了俏尼姑。
“唉。”孟渊叹了一声,素问并不理会,只是好奇的看了眼孟渊。
这小尼姑不是清冷,而是胆子小,又少跟外人往来,不大会说话,也不敢说话。
“我前番跟金海一战,内里受了伤,还是请了兰若寺高僧出手助我。”孟渊只能引人家说话。
果然,素问到底是跟孟渊相识一场,一听这话,就有担忧之色,忙问:“现今可好些了?我看你精气神足,不似有伤的样子。昨天战罢,似乎也没受什么损伤……”
素问仔细打量孟渊,似在寻孟渊的不和谐之处。
“……”孟渊没想到这位医家传人的眼睛这么厉害,便道:“外伤倒是没了,只是心中郁郁,一闭上眼就是那红莲业火。”
“原来如此。”素问声音极小,还不如火柴的噼里啪啦声,她点头道:“红莲业火焚灼罪业,许是师兄你被业火焚身,业火虽跟着金海去了,但体内还有火意残留。”
素问说到这里,不由好奇问:“可你当时明明不怕业火的……”
“总之,你帮我看一看。”孟渊伸出了手。
素问也不避讳,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伸手触及孟渊手腕。
一时间,孟渊便嗅到淡淡药香,而后觉出一缕极细微、极平和中正的气息入体。
那气息在体内周游,孟渊就觉得有舒泰之感,好似疲惫消除,心境也愈发平和舒缓。
“师兄,我道行不够,寻不到病灶。”素问收回手,羞愧的脸都红了,她小声道:“不过师兄壮硕,生机盎然勃发,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我就先养着了。”孟渊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师妹如何入的医家?”
“这个……”素问又捡起烧火棍,扭扭捏捏,道:“是师父传我的。”
孟渊记得素问的师父早已圆寂,于是更为好奇,问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咱们不妨闲聊解闷,我说当骟匠的经历,师妹讲一讲你的修道经历。”
“阿弥陀佛。”素问听到孟渊的旧业,当即丢下烧火棍,宣了声佛号,然后又捡起烧火棍,面上当真有了几分好奇。
这小尼姑常在山中修行,甚少下山,虽然性情恬淡了些,可到底年纪不大,还是很好奇的。
孟渊也不避讳,当即说起自己的所长。
“阿弥陀佛。”素问呢喃了几句超度经文,这才讲起自身来历,“我大概来自香积之国。”
大概?香积之国?
庆国周边有诸多小国,西方佛国中也有小国,但绝没有香积国。这所谓的香积之国多在古时典籍中记载,其盛产香料,多种香树、香花,百姓子民安乐,且大都俊美,乃是平和富饶之地。
还有传闻,香积国是医家祖师避世后的隐居之地。
多少年来,许多人都曾追索过香积之国的方位,但都无所得。
“香积国?”孟渊真的好奇。
素问见孟渊好奇,就赶紧摇头,“我也不知道香积国在何方。”
她手中拿着烧火棍,想要挑火,又觉失礼,只敢拿在手中,细声道:“是师父带我来了这里,她老人家跟我说的。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不过留下的襁褓上,绣了一株药草,还有香积二字。”
“这也是你入医家的缘由?”孟渊问。
“师父她老人家传我的。”素问微微点头,又失落道:“师父让我供奉药王菩萨,让我一心学医,可我还是没能救回她老人家。”
“她因何而死?”孟渊问。
“中毒。”素问面上有了茫然,“大概是中毒,我看不懂。”
“不知方不方便说一说医家的进阶之法?”孟渊只知道医家与儒释道武的修行之法不同,好似是吞服药物成道。
素问也不隐瞒,直言道:“不太清楚。”
“……”孟渊揉了揉眉心,“你不就是医者么?”
“我是生来就入了品,随着年龄越涨,境界便慢慢升了上来。”素问小声道,似有些不好意思。
孟渊皱眉,问道:“你的父母将修为‘分娩’了出来?”
“大概是这样的。”素问竟然也不太清楚。
“这是医家的特异之处。”旁边躺椅上的玄机子出了声,“他们修行一靠服药,二靠行医。服药如服毒,若是积累的多了,‘毒’便随胎儿而出,这岂非也是治病?”
孟渊跟儒释道的人都打过交道,只知道入品之人,其后代或会筋骨强壮些,或是天赋出众些,但绝不可能生下来就带有修为。
“其实妖修中也有的,只是需得大妖。可大妖子嗣大多艰难,这种情况就少见了。”玄机子缓缓出声,叹了口气,道:“医家如此,诞下的胎儿看似沾了便宜,早早入了道,其实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甚或是百不存一。”
玄机子依旧躺在躺椅上,他微微侧首,看向素问,道:“这丫头天幸,幼年时都是了闲在为她续命。”
素问低着头,也不做声,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医家不擅攻伐之道,但能观人生机,药与毒随心可用,天生就亲近山川河流。”玄机子微微笑着看向素问,道:“你看孟飞元如何?”
素问闻言,看向孟渊,然后道:“孟师兄生机蓬勃,生生不息,筋骨强横,血气盈充,远超同阶。”
“他没受伤,也无有被那什么红莲业火波及,他只是在勾你说话,你记住了?”玄机子指点道。
素问听了这话,她微微抬头看孟渊,却见一向知礼的孟师兄竟有些不好意思,分明是承认了。
“阿弥陀佛。”素问丢下烧火棍,两手合十,可到底没有骂人。
“道长,香积之国在哪里?”孟渊问。
“我怎么知道?”玄机子指了指素问,道:“小丫头从香积之国而来,她或许知道。”
“我也不知道。”素问听了玄机子的话,赶紧抬头,使劲儿的摇头,道:“师父让我长大后就回去,可我不知道路,想必是不用去了。”
“会去的。”玄机子笑了笑,道:“早就有人探出了香积国的路。”
“已经找到了?”孟渊十分好奇,“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因为还没熟。”玄机子不屑一笑,“上不得台面的人,终究上不得台面。”
孟渊总觉得玄机子是在说独孤盛。
“你心境有碍?”玄机子终于说起了正事,“说来听听。”
“这个……”孟渊自然愿意跟玄机子请教,于是清了清嗓子,道:“素问师妹,你去房里收拾收拾。”
素问听话的很,赶紧起身,往茅屋中去了。
孟渊正要开口,素问又立即出来,取了块炭火,这才又回房中。
玄机子见孟渊模样,就问道:“想女人了?”
“是。”孟渊也不做隐瞒,只缓缓道:“我先是回思了与金海一战,又想起了觉生的事,最后却再也入定不得,只是胡乱想些女子。”
孟渊没敢说都是哪些女子,更没敢说还想了应如是。
“仔细说说。”玄机子来了兴趣。
“就是……就是香菱一门心思想当干娘,她就当起了引路之人,带我我长了不少见识,会了诸多女子。”孟渊实话实说。
“登天三阶,其实难在难在悟性,难在心境。”玄机子干脆盘腿坐在躺椅上,指了指孟渊胸口,道:“佛家有三障、五障之说,我道门和儒家也有相类的说法。若要再进一步,破障即可!”
玄机子抚须而笑,“佛家业障中有欲念障,乃是对美色、财物、声名的欲念太强。你便是陷入了此障中。”
“道长的意思是,我应当挥慧剑,斩情丝?”孟渊不爱财,不惜名,只是身旁女色太多,于是诚恳求教。
“什么挥慧剑,斩情丝?屁!你少跟秃驴们打搅吧!”玄机子十分不屑,“人生天地之间,有**本是寻常,何必用慧剑来斩?和尚不娶亲生子,可色中饿鬼四字说的是谁?”
玄机子就很有见解,“这不过是担心睡了人家,被人家黏上罢了!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道长说的再对也不过了!”孟渊赞同的很,说道:“要我说,就该全都要!”
玄机子闻言愣了下,皱眉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是说要不失本色,要有潇洒之情,不是让你一心钻裙子!”
他有些生气,点了点孟渊额头,道:“你其实不是为**所困,而是见到了大恐怖。”
玄机子十分的有道理,“你见了小秃驴金海的能耐,又见了中秃驴觉生的不偕之处,又一直在无生罗汉余威之下,心中有了担忧,生怕无生罗汉一掌将你镇压,将你的亲人、爱侣全都抓去剃光头!”
孟渊听了这话,竟有恍然之感,而后点头,道:“道长说的再对不过。”
说着话,孟渊起身,“佛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按着手中刀,孟渊接着说道:“佛家的道理太软了,想要无忧亦无怖,只需磨砺刀锋即可。”
“善!”玄机子抚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