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的甄别与安置固然是头等大事,但随之而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后勤压力。数以千计的新增人口涌入下邳及其周边,衣食住行、基本物资的调配、乃至于最初几日的安顿,都给原本就紧绷的州府庶务系统带来了巨大的考验。
糜竺(子仲)作为我的首席“财神爷”,统管着徐州的财政和大部分物资调度,近来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我几次看到他,眼下都带着浓重的青影,案牍堆积如山。韩暨负责的屯田虽已初见成效,但新粮尚未完全入库,而新来者的消耗却是一日都不能停。
就在我为此略感头疼,考虑是否需要再抽调人手加强后勤管理时,一个略带些许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这个领域,并且迅速展现出了她的价值。
那就是糜竺的妹妹,糜贞。
最初,她只是去探望过于劳累的兄长,顺手帮忙整理一些混乱的账目。糜家本就是东海巨商,糜贞自幼耳濡目染,对数字和商业运作有着天然的敏感和兴趣。她不仅看得懂那些繁复的流水账,甚至能从中发现一些不易察觉的疏漏或是可以改进的地方。
糜竺一开始或许只是觉得妹妹体贴,但很快,他就惊喜地发现,妹妹在这方面的天赋和细心,远超他手下的一些普通吏员。几次之后,他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向我“推荐”了他的妹妹,说她或许能帮上大忙。
我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糜贞的聪慧和沉稳,我早有体会。而且,让她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实际事务,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成长和历练。我当即表示同意,并给予了糜竺授权,可以让糜贞在不涉密的前提下,协助他处理一部分物资清点、账目核对以及新来人员基础物资发放登记等工作。
我并未给她正式的官职,只是让她以家属协助的名义参与。一方面是考虑到她的女子身份,在当前时代背景下,直接任命官职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她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下施展,不必背负过重的压力。
然而,糜贞的表现,很快就超出了我的预期。
这日午后,我处理完一批关于“风试”合格人员的任命文书,感到有些疲惫,便起身想到仓库区走走,实地看看物资储备和新来人员的安置情况。还没走到主仓库,就看到前方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下,围着不少人。走近一看,正是糜贞。
她穿着一身素雅但不失干练的襦裙,正站在一张摆满了竹简和布匹样品的小桌后。在她面前,是一些刚刚抵达下邳、携家带口的流民或投效者家眷。糜贞并未高声指挥,但她的声音清晰柔和,条理分明地向负责发放物资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张家五口,按例应领半月口粮,粗布两匹,盐一小袋。李家有幼童,多给一小份米糕。登记册上要注明发放日期和具体数量,让他们按指印确认。”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本账册,纤细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文字,偶尔停下,微微蹙眉,似乎在核对什么。
旁边的吏员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怠慢。那些等待领取物资的人们,虽然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但在看到糜贞有条不紊地安排时,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种安心和感激。
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稍远处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棚子的缝隙,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不再是那个初见时略带羞涩、需要兄长庇护的小姑娘了。此刻的她,专注、细致,眉宇间带着一种处理实际事务时特有的沉静和力量。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看到了我。目光相遇,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飞起一抹红霞,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向我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又转回头去,继续处理手头的事情。那份从容,让我心中不禁生出赞许。
过了一会儿,那一批人的物资发放完毕,她才向我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那本账册。
“陆使君,”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比刚才更低柔一些,“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情况。”我微笑着说,“子仲最近太过劳累,有你在这里帮忙,我放心不少。看你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是辛苦你了。”
“能为使君分忧,是贞儿应该做的。”她的脸颊又泛起淡淡的红晕,但眼神却很明亮,“兄长教导过,家大业大,庶务管理尤其重要。如今徐州百废待兴,又有这么多新人前来投奔,物资调度和账目清晰是根本。贞儿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她顿了顿,翻开手中的账册,指着其中一处,认真地说道:“使君请看,这是近三日新入库和支出的简录。我核对了一下,发现从广陵运来的一批布匹,记录数量与实际入库数略有出入,虽然差额不大,但……”
我接过来细看,果然如她所说。数目虽小,但这份细致和较真,却是难能可贵的。
“此事我会让子仲详查。”我合上账册,看着她,“你做得很好,贞姑娘。不仅是核对账目,我听说你还提出了一些关于仓库分区管理和物资标记的建议,子仲试行之后,觉得效率提高了不少。”
“那只是些浅见,希望能有些用处。”她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到仓库里有时新旧物资混放,取用不便,就想或许可以按种类、按入库时间分区存放,做好标记,这样盘点和取用都会快一些。”
“这正是务实之策。”我由衷地赞叹道,“大道至简,很多时候,解决大问题的,往往就是这些看似微小却切中要害的改进。你有这份心思和才能,实是徐州之福。”
我的赞赏似乎让她很高兴,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中闪烁着光芒。她抬起头,望着我,轻声说:“只要能帮到使君,贞儿做什么都愿意。使君……也要保重身体,近来事务繁多,切莫过于劳累。”
这句带着明显关切的话语,让我心中一暖。在这些紧张忙碌、算计权衡的日子里,这样一句简单纯粹的关心,如同清泉,沁人心脾。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除了对工作的认真,还有着少女纯净的崇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我心中微动,但此刻并非儿女情长之时。
“我会的,多谢你提醒。”我温和地回应,“这里就交给你了,若有任何难处,或需要我出面协调的,随时可以告诉子仲,或者直接来找我。”
“是,贞儿记下了。”她再次屈膝行礼。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仓库区。身后,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目送的视线。
糜贞的成长和她所展现出的能力,让我感到欣慰。她不仅仅是糜竺的妹妹,更是一个拥有独特才干、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子。她在后勤庶务上的细致和天赋,为我分担了不小的压力,也让整个徐州的运转更加顺畅。
而她在工作接触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份关心与情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我心中漾起了圈圈涟漪。我知道,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正在这共同奋斗、彼此支撑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变化。这不仅仅是主君与下属亲眷的关系,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情与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