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10章

五

当天夜里，诏狱中关押的数名朔方军士不翼而飞。当晋王叶轻云闻讯赶到诏狱时，他只看到了屋顶上破开的一丈见方的大洞。

“晋王殿下饶命，小的们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走失了重犯，狱官痛哭流涕跪在叶轻云面前，“那个洞一下子就出现了，紧接着人犯就嗖一下嗖一下地飞了出去，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妖法，这肯定是妖法！”

“确实是妖法！”叶轻云摸了摸额头上依旧肿痛的大包，一脚踹开狱官转身就走，“本王要进宫面圣！”

此时此刻，紫宸殿的灯火犹未熄灭。东齐国的皇帝叶臻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听着手下密探首领汇报卫王府的情况：“启禀陛下，卫王府的下人今夜哭着拜别了王府，四散离开。臣仔细核对了人数，确认是王府现存的全部仆从，包括一直伺候卫王的李管家父女。至此，卫王府内只剩下卫王一个人。”

“不是还有个女人吗？”皇帝问。

“那个女人，更早的时候离开了王府。臣派人追踪了一阵，却失去了踪迹。请陛下降罪！”密探首领跪下道。

“那个女人，去诏狱救走了钦犯。”皇帝没有理会密探首领震惊的脸色，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吧，继续盯着卫王。”

“是。”密探首领松了一口气，磕头退下，走出殿门时与匆匆赶来的晋王叶轻云擦肩而过。

“皇兄！”叶轻云跑进紫宸殿，满脑门都是冷汗，跪在地上激动得声音高亢，“臣弟刚才去诏狱查验过，劫狱之举绝非人力可为。卫王叶流闻派人施行妖法，劫囚谋逆，罪证确凿，请陛下即刻下旨，将他捉拿归案，明正典刑！”

“抓不住那个妖女，罪证确凿就说不上，但朕这个四弟确实是自寻死路。”看着叶轻云义愤填膺的样子，皇帝轻轻笑了笑，“那个女人既然会妖法，你可有对付她的法子？”

“我……”叶轻云一怔，顿时觉得在天子面前不能犯怂，便挺起脊背道，“臣弟为了陛下，才不怕那个妖女！请陛下赐臣精兵三百，臣这就去把叶流闻抓来给陛下治罪！”

“不急，你先见见一个人。”皇帝说着，殿侧紫丝编织的帷幕之后，便走出来了一个人。那人身穿轻罗白袍，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脸上却戴着一个白金铸造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这是……”叶轻云愣了愣。面前这个人看不见面目，但不知怎么的，他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在梁州为万民求雨的仙师，真正的大罗金仙。”皇帝道，“天佑我朝，仙师愿意帮我们铲除奸邪。”

“这可真是天佑吾皇！”叶轻云虽然有些恍惚，却笃信不疑，立刻就朝那仙师下拜。

“晋王不必客气。”戴着面具的仙师扶起叶轻云，对皇帝点头道，“锄奸之事交给本座与晋王便好。陛下只需静待好音。”说着伸手拉住了叶轻云的手臂，将他向偏殿带去，“具体事宜，本座会一一交待给晋王。”

叶轻云频频点头，腾云驾雾一般跟随仙师来到无人之处，直到站稳了身体，脑子里依然有些迷糊：“仙师，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明光真人，你也该醒来了。”仙师说着，指尖聚集起一点灵光，蓦地注入了叶轻云的眉心。

似乎是承受不住这道灵光，叶轻云蓦地朝后倒去，后脑勺撞上墙壁，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而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双眼顿时张大，那道灵光从眉心扩散到双眼，让他一下子看清了前尘往事。

“想起来了么？五百年前，北斗星君一掌拍碎了你的金丹，让你陨落下界，颠沛五百年受尽轮回之苦。”仙师的眼睛，在面具后闪着寒光，“现在，是你找北斗星君报仇的时候了！”

“他也在凡间？是谁？”叶轻云，也就是坠入凡间的明光真人咬着牙问。

“卫王，叶流闻。”仙师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原来是他！”叶轻云攥紧拳头，骨骼咯吱作响，“怪不得我从小就看他不顺眼，原来是老熟人啊。”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仙师幽幽地问。

“杀了他！”叶轻云下意识地吐出一句话，“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好，明光真人，我等着你再次飞升。”仙师笑着鼓励。

“我知道了，你是……”叶轻云凝视着面具下的眼睛，正要说出仙师的名字，那仙师却摇了摇头，“我擅自点化你已是犯了天规，望你为我保密才好。”

“明白。”叶轻云点头，又拱手深深施了一礼，“大恩大德，待我重回天界之后，必将重重报答！”

“去吧。凭你的本事，找到北斗星君不难。”仙师点头。

“可是……”叶轻云犹豫了一下，只觉得额头上的包又疼了起来，“叶流闻身边有一个会法术的女人，我如今只是凡人，怕对付不了她。”

“那不过是个刚飞升的仙娥，不足为虑。”仙师见叶轻云依然面有难色，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短剑，交给叶轻云，“此剑乃天界之物，附有灵力，谅那个丫头抵挡不住。”

“多谢！”叶轻云大喜，双手接过短剑，再度向仙师致谢。

“不用谢我，我与你本是同路人。”仙师看着叶轻云，眼中闪过阴鸷的光，“只有北斗星君魂飞魄散，我们才能高枕无忧。”

“原来，你也是……”叶轻云做恍然大悟状。

“不止你我，只是大家都没有说出来罢了。”仙师的脸色沉下来，眼中寒光闪动，“整个天界，想要他死的人多了。”

夜晚的临淄城，九座城门尽皆封闭。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手持长矛，在月光下如同一排精巧的剪影。

叶流闻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蜷缩在南部雍安门的城墙下，焦急地望着前方黑魆魆的街巷。

忽然，他眼前一花，韩微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视线。

“人都救出来了？”叶流闻站起身，关切地问。

韩微点了点头：“我已将他们带出城外，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叶流闻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以前的卫王已经死了，还是斩断前尘吧。”

“好。” 韩微略有些满意。她将从诏狱中救出来的朔方将士带到了城北，却故意让叶流闻在南门相侯，私心里就是想切断他的一切尘世牵挂。另外她还顺带迷晕了去向皇帝禀告卫王出逃的暗探，只是都懒得跟叶流闻说而已。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呢？”叶流闻问。

“钱都带够了？”再次确认了一下这个重要的问题，韩微这才道，“先出去再说。”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杂沓的脚步声，叶流闻看了看高高的城墙，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

下一刻，韩微握住了他的手：“跟我来。”

她一挥袍袖，半空中已多了一条松枝。那松枝有一寸粗细，平滑陡直，若非前端依然点缀着几簇翠绿的松针，叶流闻还以为只是一截枯枝而已。

“上来吧。” 韩微拉着叶流闻，迈步踩上了松枝，“站稳。”

随着她的提醒，那松枝已如离弦之箭，嗖地直蹿上了高空。叶流闻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仍然身子蓦地一仰，情急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韩微的腰。

松枝载着两人，蓦地从城墙上空掠过。守城的士兵眼睛一花，抬头往天上一看，以为自己只是看见了一颗流星。

松枝渐渐下降，平稳地降落在城南一片无人的密林中。直到此刻，叶流闻才发现自己一直搂着韩微的腰，赶紧收回手，连连告罪。

“事急从权，无妨。” 韩微倒是不在意，淡淡地道。

“想不到，传闻中仙人都是御剑，仙子你却是御松。”看着那根松枝重新被收得无影无踪，叶流闻难掩惊讶之情。

“它就是我的剑。” 韩微随口道。

“那它也能用来打斗？”

“嗯。” 韩微应了一声，“睡吧。”

“就在这里？”叶流闻惊讶地感叹，没有得到回答，便醒悟自己此刻已是出家修道之人，实在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们不连夜赶路吗？只怕宫里会派人来追。”叶流闻又问。

“以你的身体，估计走两步就倒下去睡着了。”看着叶流闻疲倦的面容，韩微伸出手指在地上一划，落叶便被无形的旋风卷起，在地上铺出了厚厚一层。

“或者像刚才一样，御剑，不，御松枝飞到更远的地方？”叶流闻还是不放心。

“凡人身体沉重，再飞远我会很累。” 韩微径直盘膝坐在叶垫一头，眼睛也没睁一下。今日她从诏狱救出数人，耗费了不少仙力，需要及时运功补充。

叶流闻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只好乖乖闭嘴，躺在厚厚的叶子上合上了眼睛。

叶流闻睡觉，韩微照例瞑目打坐。等到第二日清晨她灵力运行完毕，吁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时，她发现叶流闻还躺在叶子上，可是自己的膝边，却多了一朵山茶花。

荒山野岭里的茶花自然不会是什么名贵品种，颜色也是最普通的素白，然而这朵花却胜在开放的程度恰到好处，既非含苞，也非繁盛，显然是被人精心挑选过，在最美的状态下被呈献在韩微面前。莹洁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韩微拈起那朵花看了看，随手扔在叶流闻身上：“起来了。”

“你不喜欢？”叶流闻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有些失望地问。

“你居然没在睡？” 韩微没答话，只是伸手又按住了叶流闻的脉搏，面露疑惑，“难道练习了我教你的心法，这么快就有了成效？”

“没有，我现在还困着呢。”叶流闻蔫蔫地举起身上的白茶花，“我只是碰巧看到这朵花，想看看你的反应，才一直撑着。”

“想讨好我？” 韩微一挑眉毛，“没必要的。我说过，在你飞升之前，我会对你负责到底。”说着她径自站起身来，“上路吧。”

“不是。”叶流闻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上，站在原地拈着那朵白茶花，“我只是想看看你喜不喜欢。”

“我不喜欢花。” 韩微此刻已经召唤出了自己的松枝，头也不回地道，“花这种东西太娇弱，太短暂，我喜欢的，是长青的松树。”

“松树就如同强悍的神魔，鲜花却如同脆弱的凡人。”叶流闻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你还是瞧不起凡人的。”

“我也曾经是个凡人，一个出身卑微的凡人。” 韩微踏上松枝，回头看叶流闻，“我辛苦修行了四百年，才有了能与你当面说话的机会。否则在卫王殿下眼中，我与蝼蚁无异。”

“所以，你瞧不起庸庸碌碌的凡人。”叶流闻还是没有动，“你们仙界，都是如此吗？”

“大概只有我会这样吧，毕竟我只是个刚刚飞升的仙娥，修为还不够。如果说错了什么，请你见谅。”见叶流闻不配合，韩微有些无奈的道歉。毕竟说到底，是她为了自己的业绩，求着叶流闻修仙的。

“其实，凡间很可爱的。”叶流闻说着，终于抬足站上了松枝，在身后轻轻地道，“凡人也很可爱，他们不是蝼蚁，不能被随意抹杀。”

“难道你觉得我会随意抹杀凡人？” 韩微有点不爽。

“没有没有。”叶流闻连忙摆手，“随口一说而已。”

韩微不想和叶流闻发生龃龉，便略过这个话题，只催着他重新上了松枝：“站稳了。”

松枝再度腾空而起，带着两人飞上高空。叶流闻有了经验，不像昨夜那么紧张，习惯了保持平衡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和韩微说话。

“仙子能够飞升，是因为几百年积德行善吗？”

“嗯。”看在北斗星君的身份上，韩微不好太冷落叶流闻，勉强应了一声。

“那这么多年里，肯定有很多人称赞过你吧？”

“称赞我什么？”

“称赞你善良、热心……”叶流闻顿了一下，又用了一个最适合少女的词语，“漂亮。”

“没有。” 韩微冷冷回答，“我不会讨人喜欢，脸上还有疤。”

“眼角那里？还好，不明显，要是贴上花钿就更看不出来了。”叶流闻赶紧找补。

“想不到卫王殿下对女人还挺有研究。” 韩微语带嘲讽。

“只是在宫里见过这样的打扮。”叶流闻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这是受伤导致的吧？那没有受伤之前，肯定有无数人称赞你漂亮的。”

“确实有。”高空中扑面的冷风中，韩微的语气更冷，“称赞过我漂亮的人，要么是想把我卖到青楼里去，要么是想强占我做小妾。”

“啊……”叶流闻一噎，顿时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

“一朵花若是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只能引来别人攀折，很快就枯萎凋零。幸亏我终于熬到了用实力证明自己的时候。” 韩微熟练地操纵着松枝，朝着一个山头缓缓下降，“现在，我已经不用在意别人对我容貌的评价了。”

“我明白了。”叶流闻点点头，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