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9章

四

叶流闻是被推醒的。

“别吵，让本王再睡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声，叶流闻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身体已被无形的力量从床上拽得直坐了起来。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四周天光大亮，而韩微，正表情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

“你已经睡了四个时辰了，应该起来修炼了。” 韩微递给叶流闻一件外袍，“起来穿衣服吧。”

叶流闻没睡饱，满心都是起床气，想甩一句“平时都是丫鬟给我穿”，掂量了掂量还是没敢出口。他打了个呵欠勉强把外袍披在身上，韩微已经端过来铜盆和毛巾，将毛巾拧干了递给他：“来洗脸。”

这仙子当真在贴身伺候自己啊！叶流闻有些受宠若惊，接过毛巾正在发呆，韩微已经走到他身后，将他系得乱七八糟的腰带解下来重新束好：“今日权且帮你，明天开始你要学会自己来。”

“是。”叶流闻赶紧捞起毛巾盖住自己的脸，由衷赞道，“仙子，你真是比兰香还会伺候人……不，我的意思是，仙子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我以前给大户人家当过婢女，自然会这些。” 韩微毫不在意地解释。

“什么？”叶流闻的眼睛蓦地瞪大了，“你以前……”

“以前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做帮佣怎么养活自己？” 韩微将毛巾从叶流闻手上拽下来，扔在铜盆里，微微一笑，“所以你看天道是很公平的，无论什么出身，只要努力修炼都有飞升的可能。”

见她又开始讲道理，叶流闻咬着嘴唇不吱声，显然内心仍旧十分抵触。

韩微也不理他，径自搓了毛巾，将洗脸水端去外面倒了，这才回来道：“你要学辟谷，早饭自然是不用了。现在我们便开始授课吧。”

叶流闻的卧室两侧各有一间偏房，其中一间被韩微用作起居之所，另一间书房正适合辟为叶流闻修炼的静室。室内靠窗放着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韩微便带着叶流闻在书桌两侧坐了下来。

“修炼之初，宜学三大要务：服食、读经、练气。” 韩微娓娓道来，“服食方面我会负责，你不用操心。读经的话，你先熟读这些书吧。” 韩微说着双手在虚空中一搂，已抱出厚厚一叠书册，摞在叶流闻面前的书案上。

“你，你带了这么多书来啊？”叶流闻一看厚厚的书册，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乾坤袋里还有，你先读完这些我再拿新的。” 韩微一本本地将那些书摊开，继续讲课，“《道德经》、《庄子》、《黄庭经》、《太平经》这些是理论基础，估计你以前也有所涉猎，能背诵自然最好，不行就了解大意即可。后面这些《服气导引法》、《服气精义论》、《玄机直讲》、《指玄篇》等等则是练气的法门，我会引导你一起参读。”说着她又取出一张纸，放在叶流闻面前，“这是我为你拟定的每日作息时间，你以后每天参照执行，不可懈怠。”

叶流闻扫了一眼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见上面将几时读经、几时练气、几时答疑、几时吃饭睡觉，甚至几时如厕都规划得详详细细，每项都精确到每一刻，不由眼前发黑，勉强道：“仙子对我，可真是尽心。”

“那是自然。” 韩微点头，“只要你配合，我保证在你阳寿到期之前让你飞升成仙。”说着她拿出最基础的《道德经》放在叶流闻面前，“按照作息，你现在先读经一个时辰，然后我来答疑。”说着，便自行退到角落里，闭目打坐去了。

升仙之后，韩微仍然按照以前凡人时的习惯，每日修炼不辍，绝不会浪费一分光阴。此番入定之后，她心无旁骛，只觉灵气运行十分顺畅，想必修为又有了提升。待到两个周天之后睁开眼睛，恰正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心中正惦记着如何给叶流闻讲解经书，韩微蓦地怔住了——叶流闻趴在书案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晨风从打开的窗户外刮进来，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倒比这个该读书的人勤奋多了！

似乎是做贼心虚，叶流闻在听到韩微的动静后，蓦地惊醒过来，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看着他眼中残留的迷茫，韩微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得让你学学古人了。”

下一刻，可怜的卫王殿下发髻上就被系了一根绳子，高高悬吊在头顶的房梁上。韩微甚至从乾坤袋中拈出一根削尖了的松枝，塞进他的手中：“头悬梁，锥刺股，咱们双管齐下，必定能事半功倍。”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不学了，不修仙了！”叶流闻面红耳赤地抗议，将替代锥子的松枝远远抛了出去。

“那你想干什么？” 韩微冷着脸问。

“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愿长睡不愿醒！”叶流闻想也不想地回答。

“好吧。你想死，我也拦不住。” 韩微袍袖一挥，叶流闻发髻上的绳子应声而断。然后她走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嗯，这就放弃了？叶流闻不敢相信，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殿下，殿下！”忽然，院门口传来了兰香焦急的声音。

“不是让你不要过来吗？”叶流闻得罪了韩微，心里正忐忑，赶紧走出门拦住正往里跑的兰香。

“是，兰香轻易不敢打搅殿下。”兰香急切地道，“可是晋王殿下来了，正在前厅等着见殿下呢！”

“好，我这就过去。”叶流闻心中一凛。晋王叶轻云论排行还是自己的六弟，但他与当今东齐国皇帝叶臻乃是一母同胞，平素看自己就颇不顺眼。这次他和叶轻云一起前往妙云山拜神，回来时在马车上睡着，醒来后就被抛弃在了路边山林之中。毫无疑问，是晋王叶轻云弄的鬼，而叶轻云背后……

想起当今皇帝看向自己时深沉的眼神，叶流闻心脏如被大力一捏，不由自主看向房门紧闭的房间。他在东齐国的命运如临深渊，如今天上掉下个韩仙女，说不定真的是来拯救他的。

叶流闻走到前厅，管家李伯便知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颇为担忧地看了叶流闻一眼。叶流闻自然知道叶轻云来者不善，深深吸了两口气，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晋王殿下好啊。”

“四哥好。”一身锦绣华服的叶轻云从椅子上站起身，勉勉强强地行了个礼，“四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四个字原本只是寻常用语，但用在昨天刚把叶流闻推下马车的叶轻云口中，就显得超级阴险。叶轻云原本端正清俊的面容，也随着这四个字微微扭曲，充满了猫捉老鼠的戏谑之意。

“多谢晋王关心，我没事。”面对叶轻云口口声声“四哥”，叶流闻只疏远地用“晋王”相称。

“昨日四哥半路不见踪影，小弟心中十分担忧，便赶紧禀报了陛下。听说四哥平安回府，陛下十分欣慰，因此特地差小弟看望四哥，不知四哥昨日离开妙云山之后，可有什么奇遇？”叶轻云笑呵呵地道。

叶流闻心说我前脚回府你后脚就来，显然早派了人监视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自然不会说自己跟了个杂耍班子去卖艺，便只敷衍道：“没有什么，失散之后便一路从妙云山走回来了。”

“是吗，那就好。”叶轻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状若无意地开口，“不过我听说朔方那边有个校尉昨日偷偷回了京城，却未向朝廷报告。恰好四哥昨日有大半日不知去向，这可就有点巧了。”

“晋王想说什么？”叶流闻背上生出一股寒意。叶轻云的话明显是想把自己与朔方军牵连在一起，藩王私通边将，那可是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

“四哥别紧张，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脸怎么就那么白了？”叶轻云哈哈一笑，“没事，今天抓了几个朔方军里的小兵，刚扔进诏狱里。四哥昨天有没有和故人相会，在一起说了什么，把他们审一审，就会水落石出。”

“你们用什么罪名抓他们？”叶流闻急了，“朔方军是抵御北燕的主力，若是冤枉了好人，只怕会寒了前方将士的心啊。”

“四哥的意思，是陛下冤枉好人了？别忘了，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还轮不到四哥来操心！”叶轻云此言一出，见叶流闻顿时变了脸色，不由得意一笑，“听说四哥最近打出了求仙修道的旗号，昨天还带回来一个神神秘秘的女人。也不知你在这幌子下真正想求的，究竟是哪种道？”

“自然是仙道，莫非还有栽赃诬陷、牵连无辜的道不成？”还不等叶流闻开口，已经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冷冷地回答。却是韩微听了半晌叶轻云的构陷，忍不住出声指责。

“你就是四哥带回来的女人？”叶轻云闻言转过头，恰好对上了韩微站在门外庭院中的身影。他的目光先是惊艳，随即看到了眼角的疤痕，不由皱了皱眉——美玉染瑕，面相带煞，可惜了。

“晋王殿下。” 韩微远远地看着叶轻云，按照修道之人的礼节拱了拱手，“卫王如今确实在我处修行，再不过问凡俗之事，晋王放心就是。”

“是吗，你也是修道之人？”叶轻云只觉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子，哪怕并非绝色，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魅力，不禁走出厅堂，站在房檐下调笑着试探，“不知你是哪个宫观的仙姑，看上了我四哥哪一点，怎么修道修到他王府后宅里来了？”

“我云游四海，偶然遇见了卫王殿下。他根骨奇佳，修道最合适不过。” 韩微巴不得剖白清楚叶流闻的修道之心，别让皇帝和叶轻云等人再来打搅，耐着性子回答。

“他的根骨？”叶轻云从小便与叶流闻不睦，最听不得旁人称赞他，当下半真半假地笑道，“难道本王的根骨不好吗？仙姑与其渡他，不如渡我，我们一起来个双修……”说着走上几步，伸手就去拉韩微的手。

砰地一声，叶轻云的脑袋重重地砸在什么东西上，他和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棵粗壮的松树！

“这……这是怎么回事？”叶轻云捂着头上的大包，惊讶地叫了出来，“这树哪里来的？”

“这棵树一直在，晋王刚才没有留意。”叶流闻一本正经地道。

“妖法，这是妖法！”叶轻云看着面色冷淡的韩微，忽然转身就跑，才跑几步，一根松枝低低横斜过去，将他绊得摔了一个大跟头。头上的包再度磕在地上，顿时痛得他哎哟哎哟惨叫出声。

“去吧，日后莫要再来。” 韩微轻轻挥了挥衣袖，顿时将叶轻云和他的手下侍从们一起推出了卫王府，砰地一声锁上了大门。

“原来，你真的是仙女！”亲眼目睹这一切，躲在角落里的李伯和兰香忍不住跪倒在地，“仙女，求你救救我们殿下吧！只要您肯大发慈悲，我们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

“咳，未必有那么严重……”叶流闻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毕竟要害他的人可是他的同父兄弟。皇室的家丑，就这么一览无遗地摊开在神仙面前，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卫王殿下，麻烦你回去把《道德经》背完。” 韩微兢兢业业地提醒。有叶轻云的事这么一刺激，叶流闻此刻应该有修仙的压力和动力了吧。

“好。”叶流闻看了看韩微和忠仆，转身离开了。

“你们起来说话。” 韩微将李伯和兰香扶起来，拉着他们一起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这才问道，“你们和卫王熟悉吗？”

“熟，当然熟，殿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李伯使劲点头。

“那卫王嗜睡的毛病，是从小就有的吗？” 韩微又问。

“不是，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兰香失声打断，神色十分激动，“殿下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是谁害的？” 韩微眉间一蹙，眼角的旧伤痕受到扯动，越发有一股凛冽之气。

“不知道……”兰香摇了摇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李伯叹了一口气，和盘托出：“不敢隐瞒仙子。我家殿下从小文武双全，甚得先皇宠爱。三年前，北燕进犯，先皇命殿下率十万大军增援朔方军，朝野都传说卫王凯旋之日，便是废立太子之时。谁知战事还未结束，先皇便突然驾崩，当今皇上继位。我们那时候就预感到不好，好不容易等我家殿下回来，才发现他不知为何成日昏昏沉沉，书也不读了，武功也荒废了，除了睡觉再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请了无数大夫开了无数方子，如今仙子看到的殿下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一天只有十个时辰在睡觉了。”

“大夫有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 韩微问。

“大夫看不出具体的毛病，只说是身体受了很大的损害，说不定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他们判断不出病根，只能开一点补气活血的方子将养着。”李伯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后来我到处打听，才知道殿下在朔方的时候，曾经为了救齐国百姓去北燕的军营谈判，被北燕扣留过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受损的。不过，殿下自己从来不提这件事，问他只推说不记得了，所以我怀疑……怀疑……”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朝着北方宫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哪怕是这样，宫里还觉得他是装的，时不时要派人来试探。”

怀疑是当今皇帝下的手。韩微明白了李伯的话中之意，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殿下从小就是皇上和晋王的眼中钉，如今更是任凭他们摆布，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了。仙子，您一定要救救他，老奴求您了！”说着，李伯再度跪在地上，向韩微磕下头去。

“那也要他肯自救才行。”想起叶流闻自暴自弃一般的行为，韩微叹了口气。

“仙子……”兰香忽然有些犹豫地插话，“其实殿下遇见您之后，是有改变的。”

“什么改变？”这次不光韩微，连李伯都有些诧异了。

“殿下昨天主动要吃鲥鱼。”兰香回忆道，“以前他成天昏睡，只要不饿死，对具体吃什么完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昨天，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到他对什么东西有兴趣……”

“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卫王的安危包在我身上。” 韩微郑重点头，“皇帝那边既然已经做了局，今日之事只怕不会善了，我会和卫王商量好对策。”说着，她扶起两人，转身朝后宅去了。

走回叶流闻的书房，韩微一开门，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叶流闻发髻上吊着绳子，手里攥着那根削尖的松枝，正捧着《太平经》认真背诵。很明显他精神不济，已经很困倦了，但每次眼睛要合上时，他就会用那根松枝狠狠扎自己的大腿，吃痛之后垂下的脑袋便又重新抬了起来。

以前韩微只听说过“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却料不到亲眼目睹的时候，竟会觉得有几分心疼。她快步走上前夺下叶流闻手中的松枝，一挥手断开梁上悬挂的绳子，和声道：“累了就去睡一会儿，不要太勉强。”

“我若是睡了，就不知何时能醒来。”叶流闻转头看着韩微，认真地道，“《道德经》和《庄子》我以前就会背，所以就提前看后面的书了。仙子放心，从今以后我会好好修道，再不会偷懒。”

韩微点了点头。看来性命之忧，是最好的动力。

“看在我乖乖听话的份上，能不能求仙子一件事？”叶流闻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下拜。

韩微连忙扶住他的胳膊——北斗星君地位尊崇，为人又刻薄，自己怎么敢受他下拜？她用力将他扶正，点头道：“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会尽我所能。”

“我想求仙子将陷在诏狱中的朔方将士救出来。”叶流闻说到这里，见韩微脸色微微一沉，不由有些心虚，“我这个要求，是不是太为难仙子了？”

“救人并不难，麻烦的是不好收尾。” 韩微思忖道，“皇帝既承继天命，自有神灵庇护，若是把那些势力惊动了，我不容易护你周全。”

“那便不用护我……”叶流闻脱口而出这半句话，立刻识趣地咬住了舌头，“不，我的意思是只要能救他们脱险，我任凭仙子安排。”

“如果我安排你抛却一切荣华富贵，和我一起入山苦修呢？” 韩微问。

“那我也心甘情愿。”叶流闻郑重道，“反正我的命是捡来的，仙子要怎么处置都可以。”

“我才不要你的命。” 韩微皱了皱眉，“以后你也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杂耍班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好。那我就专心修道，定不负仙子的期望！”叶流闻说着竖起手指，“我可以发誓！”

这还像话。韩微顿了顿，终于点了点头：“我今夜去救人，你则把府中仆从全部遣散，收拾值钱的东西，我们连夜离京。”

“都说了要去苦修了，还要带钱做什么？”叶流闻不解，豪迈地道，“本王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何况区区阿堵物？”

“等你练成了辟谷之术，再说这句话吧！” 韩微无情地打碎了叶流闻的干云豪气，“再说还有别的用钱的地方，你尽量多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