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25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韩微的刻意示好下，她和叶流闻之间越发熟稔起来，也渐渐了解到了更多的事实：

比如叶流闻体内有一种奇怪的毒，一旦发作起来痛入骨髓，碰都不能碰一下；

比如每隔几天，阁主都会派人给叶流闻送来一瓶药丸，服下药丸后，叶流闻的症状就会缓解许多；

比如旧伤养好之后，叶流闻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必定会添新伤，但问他去做什么了，他却打死不说；

比如每当叶流闻消失的时候，林匆也会消失，林匆回来后，叶流闻也会回来……

这个叶流闻，还真是林匆的影子啊。感叹，两个人不仅身形相仿，就连动作都有些刻意的相似，一戴上面具还真是很难分辨谁是谁。

想起在飞虎寨时叶流闻自称林匆时的场景，韩微渐渐明白了什么。

“查了这么久，明白了什么？”就在韩微托着腮，坐在石桌前发愣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韩微早已对这个独特的语调十分熟悉，当即一骨碌站起身来：“少阁主，你回来了？”林匆一连出门好些天，连带叶流闻也消失了好些天，害韩微一直担惊受怕——一般来说，出门的时间越久，叶流闻受的伤就越重。

“回答我的问题。”林匆面无表情地盯着的眼睛，很显然他此刻并不是以少阁主的身份面对丫头小薇，而是以黔灵真君的身份面对韩仙娥。

“有什么好问的，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帮我破阵。” 韩微嘟哝。

“如果你太蠢的话，我这个阵主也太无聊了。”林匆说着，竟然真的用袖子捂住嘴，极为优雅地打了个呵欠。

这种欠扁的行为果然激发了韩微的斗志，何况她也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我猜，所谓江湖上名头响当当的‘轻雷公子’，其实不是你，而是影子。”

“轻雷公子当然是我，如今江湖上没人不认得我。”林匆反驳。

“那是因为抛头露面的是你，沽名钓誉的也是你，但是在这个江湖名号背后流血搏命的人，却是影子。” 韩微说着微微鞠躬，“少阁主好处全占，影子却依然死心塌地，这手段真是让小薇佩服。”

“佩服是应该的。”林匆大言不惭地点了点头。

“你们究竟是靠什么控制他的？例行的解药，还是别的许诺？” 韩微问。如果林匆父子真是靠用毒控制叶流闻，按理叶流闻必定会有委屈抱怨，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提起“阁主”和“少阁主”来竟是满眼崇敬。

“这些，你慢慢查吧。我很期待，你这次会用什么手段来破阵。”林匆说着，转身离开了。

这是来炫耀阵法难度的吗？看着他衣袂飘飘的背影，韩微恨恨地想着，转身就往后院去。叶流闻那边，也不知伤成什么样了。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难不成要等他在某次任务中死了，才能摆脱这可悲的循环吗？可要怎么破阵，她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小薇，你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什么，快过来帮忙！”忽然有人高声叫住了，却是和她一起在不秋轩伺候的丫鬟。

“帮什么忙？” 韩微有些奇怪。林匆那边一向没什么事，所以她也乐得清闲。

“金兰山庄庄主一行来拜访阁主，阁主要在鸿鹄厅招待他们。”那个丫鬟将一条抹布塞到韩微手里，“快去把鸿鹄厅外面的栏杆都擦一遍，一点灰尘都不能留！”

虽然满心惦记叶流闻，韩微却不好公然偷奸耍滑，只好拎了一桶水，去鸿鹄厅外擦栏杆去了。

鸿鹄厅是青峰阁的主厅，宽敞气派，一般都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韩微和其他丫鬟仆役刚把鸿鹄厅打扫得焕然一新，就听外面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很多人一起往这边来了。

在管家的指挥下，青峰阁内所有的男女仆从都列队站在了鸿鹄厅两侧，向贵客见礼。

“程庄主大驾光临，我青峰阁真是蓬荜生辉啊！”阁主林思远满脸堆笑，亲自将金兰山庄庄主程沂白一行人迎接到鸿鹄厅，又转头吩咐林匆，“匆儿，程庄主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耋宿，你要好好向他讨教。”

“是，林匆还请程庄主多多指点。”林匆虽然性子冷淡，但对程沂白也十分尊敬，连忙过来作揖。

“叫庄主多生分，匆儿就叫我一声伯父吧。”程沂白一看见林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早就听说林兄的爱子一表人才，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不知有多少获救的百姓为你修建了生祠。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啊。”

什么名不虚传，明明都是弄虚作假！耳听这几个人互相吹捧，韩微满心都为叶流闻不值。她碍于规矩只能埋头听候差遣，目光扫过宾主们的袍靴，忽然目光一凝，落在了一袭飘动的裙角上。

白色的裙角上，绣着一支素雅的兰花。

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韩微正看见了一个苗条娟秀的背影，哪怕看不见正面，也知道必定是个清秀佳人。恰好此刻程沂白介绍道：“这是小女阿韵，平素养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被我娇惯坏了，还望林兄和匆儿多多担待。”

阿韵。韩微满脑子里都是这个名字，连林思远林匆父子后来说了什么都不在意了。她死死地盯着裙角摇曳的那支兰花，终于把它和叶流闻枕边那株醉人草重叠在了一起。

这么久了，哪怕那株醉人草已经枯干得随时要碎裂，叶流闻还是时不时地凝眸端详。很显然，那醉人草的根，已经扎进了他的心里。草不醉人人自醉。

眼看鸿鹄厅里林匆与程韵相互见礼，一个彬彬有礼，一个端庄羞涩，韩微偏过头，越发为叶流闻不值。趁众仆从忙着端酒送菜，韩微偷觑了个空子，闪身去了那个堆放柴草杂物的后院。

那间小木屋的房门虚掩着，哪怕隔着门板，韩微都听见了里面传来的细细呻吟。她心急之下也顾不得敲门，一把推开了房门，正见叶流闻倒在地板上，全身都蜷缩了起来，饶是他平素受伤是家常便饭，也禁不不住闷哼出声，竟是连爬到床上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了？” 韩微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额头，稍微触及叶流闻就是疼得一颤，吓得她赶紧缩回手来。见这个情形，便知道他不仅是受伤，体内的毒也一并发作了。

“你都完成任务回来了，阁主还没有给你药吗？” 韩微的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他在这里孤苦伶仃生不如死，鸿鹄厅里却语笑晏晏觥筹交错，他们脚下踩的，是他的躯体；他们杯里喝的，是他的血汗。这样的不公平，亏他怎么忍得下去？

“药……给了……”叶流闻松开咬住嘴唇的牙齿，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但……不够了……”

“不够了？”呆呆地重复了这个三个字，韩微心头忽然一紧，“也就是说，你的毒性加深了？”

“一直在加深……”叶流闻脸颊上挂着滚落的冷汗，看上去就仿佛泪水一般。他忽然朝勉强一笑：“就算有药……我也活不久了……”

“不，你不能死！” 韩微慌忙安慰，“我这就去找阁主，让他给你找大夫……”

“没用的……”叶流闻似乎已没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没用的。”林匆似提醒似讽刺的话语，响在韩微耳边。

被利用，被压榨，然后沉默无声地死去，难道这就是叶流闻在阳天阵中被注定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就算他自己接受，韩微也绝不接受！

“醒醒……”不敢碰触叶流闻灼痛的皮肤，韩微只能在他耳边叫道，“你的阿韵姐姐来了，你不想见她吗？”

果然，“阿韵”两个字一出口，叶流闻就精神一振，支撑着自己爬了起来。“她在哪里？”他凝视着，声音嘶哑，眼中却重新燃起了生气。

“在鸿鹄厅。” 韩微犹豫了一下，伸出胳膊，“你要是想去看，我带你去。”

“多谢！”叶流闻咬牙扶住韩微的手臂，借力朝着前院走去。韩微不敢走正门，和叶流闻一起绕到无人的小路，藏在了鸿鹄厅侧面的一座假山阴影里。

叶流闻虽然毒发，功夫还在，无声无息便撬开了一扇窗格，偷偷向内张望。韩微缩在墙壁下，放任叶流闻偷看了半天，才忍不住出声提醒道：“看够了吗？光偷看有什么意思，若想堂堂正正出现在阿韵面前，就和我回去商量对策吧。”

“好。”叶流闻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恋恋不舍地重新关好窗格，和韩微重新回到了小屋内。

叶流闻的身体还在颤抖，却不像先前那样是单纯因为疼痛，更多是因为激动。

“我刚才听见了，阿韵姐姐的父亲说，要为她比武招亲。”叶流闻的眼睛里点燃了两团跳动的火焰，“比武招亲的话，没有人能比得过我。”

有希望就是好，至少不是方才死气沉沉的模样了。韩微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还是为叶流闻的身体状况而悬在半空：“首先要把你的身体调养好。”

“就算阁主一下子给我一大把解药，也是没用的了，除非……”叶流闻忽然顿住了。

“除非什么？” 韩微赶紧问。此时此刻，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她也要给他摘下来。

“除非……找到幽冥宫。”叶流闻被这么一折腾，好歹把刚才那阵毒发压了下去，脑子也渐渐清晰起来，“可惜，没有人知道幽冥宫在哪里。”

“幽冥宫是什么地方？” 韩微感觉这阵法中的世界又被自己拓宽了一块，连忙追问。

“我也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听说过一点。”叶流闻努力回忆着，“幽冥宫的宫主叫‘双面医仙’，又叫‘双面毒仙’，医术高超，又是用毒的行家。我身上的毒，也许只有她才能根治。”

“那我们可以去哪里找她呢？” 韩微问。

“不知道。据说幽冥宫常常用药或毒与各江湖门派做交易，有特别的交易方式，但我只是个影子，你只是个丫鬟，都是不可能知道的。”叶流闻丧气地道，“就算现在费心去打听，我这身子也等不了了。”

“只要幽冥宫存在于这个世间，就不可能完全没有蛛丝马迹。” 韩微不死心，继续问，“比如说，关于这个幽冥宫，还有幽冥宫主，有什么传说？”

“幽冥宫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而那个幽冥宫，据说就算去过，也会完全丧失记忆，甚至会发疯。”叶流闻双手抱头，压榨着自己可怜的记忆。

“丧失记忆，甚至发疯？” 韩微心头一动，似乎勾起了某个记忆。

“如果我打听到幽冥宫的地址，你愿意和我去求医吗？” 韩微忽然问。

“不影响参加阿韵姐姐的比武招亲就行。”叶流闻握紧拳头，给自己壮了壮胆，“其余的，就顾不得了。”

“好，我赞赏你这种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态度。” 韩微鼓励地拍了拍叶流闻的肩，“你等着，我去打听幽冥宫的地址。”

“你能有什么办法？”叶流闻惊讶。

“只是一个猜测，需要去赌一赌。” 韩微说着，抛下叶流闻独自出去了。

她一路回到了鸿鹄厅，恰好看见里面的宴席散了，林匆父子客客气气地将程沂白和程韵送了出来。几个丫鬟小厮打着灯笼，引领客人们前往歇宿的流芳园。

韩微悄无声息地混在了伺候程韵父女的仆从中，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正看到少阁主林匆的目光淡淡地凝视在自己身上。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把头埋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再抬头时，林匆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舒了一口气，韩微一路跟着程韵父女到了流芳园，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四周的仆从散了，屋内只有程韵一个人等着丫鬟打水来洗漱，便迈步走进了程韵的客房。

她穿着青峰阁丫鬟的装束，所以程韵看见她时并没有惊讶，只是和气地问：“有什么事吗？”

“幽冥宫主可安好？”目不转睛地盯着程韵的脸，韩微直截了当地问。

程韵脸上端庄安然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就仿佛一张面具断裂成碎片，从脸上簌簌地掉落。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你说什么？”

“阿韵小姐何必明知故问。” 韩微说着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而程韵，如意料之中地僵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反应。

到底修炼了四百年，相当于满满地活了凡人的四辈子，韩微虽然模样还是少女，眼光却比阅尽沧桑的老人还毒辣。光是从程韵的反应，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谓幽冥宫，其实就是坐落在淳安县外的恶鬼谷。至少，用醉人草隔绝起来的恶鬼谷，是幽冥宫的一部分。那些误闯恶鬼谷后来却丧失神志的人，应该就是被幽冥宫用来试药或者试毒后，再抹去记忆的。

而所谓深居简出的金兰山庄程家大小姐，毫无疑问是幽冥宫的人。那夜她救走叶流闻，原本想掳走他去试药，却不知什么原因放走了他。她送给叶流闻一支醉人草，数量不多，却足以让叶流闻忘记了进出幽冥宫的道路。

可惜，她没有料到暗中还有一个韩微，牢牢地记住了通往幽冥宫的道路。

“我知道幽冥宫在哪里了。”回到叶流闻的小屋，韩微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想要活命，就现在跟我走。”

“我不贪生，但是……我想和她一起活着。”叶流闻低下头，又慢慢抬起来。

听到这句话，韩微心中无限宽慰——这个从小被青峰阁当做工具来培养的影子，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意志。

“那我先去跟阁主和少阁主请假。”叶流闻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走。

“唉——”韩微脸上的笑容还没绽放完全，连忙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夜深了，阁主他们都歇息了，你不如留个字条吧。”

叶流闻犹豫了一下，既担心自己私自离开会遭受责罚，又唯恐出发晚了来不及求医。终于，求生的本能和对程韵的挂念占了上风，他匆匆留下一张纸条，带着韩微翻越了青峰阁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