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29章

“你刚才说什么？”韩微问。然而还没有等到叶流闻回答，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叶流闻依然拥抱在一起，连忙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身后的台阶绊倒。

“小心！”叶流闻连忙伸手拉住了她，随即又火急火燎地松开了手。

两个人一时间都面红耳赤。

“那个……”韩微清了清嗓子，确认他们已经出了阳天阵，正站在空无一物的天阶之上，赶紧辩白，“先前是为了破阵，我事急从权才那么说。你……你别多心……”

“嗯，我不多心。”叶流闻想起自己在破阵之际说出的“我也喜欢你”几个字，不觉又是一阵心跳，万般庆幸韩微没有听清。

毕竟韩微在阵中只是逢场作戏，他却是抹去记忆全身心投入，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身份的不平等。

啪啪啪！忽然，半空中响起一阵清脆的拍掌声，随即便是一个女声笑道：“小微破这个阳天阵，可破得真漂亮！”

“绛云仙子？” 韩微站在天阶上，抬头望着从天而降的美貌女仙，有些不好意思，“仙子都看到了？”

“嗯，九重阵内的情形，在帝君殿前的水镜上可以看清楚。”绛云仙子伸手拉住，笑吟吟地打量了她一阵，“想不到你对毒药还挺有研究，否则就没法拉拢幽冥宫主做助攻了。小微，你还真是挺能带给我惊喜啊。”

“仙子过奖了。” 韩微淡淡一笑，“我修行了四百年才飞升，其间尝试过各种方法，采药炼丹是其中之一。自古毒与药并不分家，所以略通一二。”

“什么略通一二，你太谦虚了。”绛云仙子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还有你在阵中针对黔灵道君说的那几句话，可真有大快人心的感觉。”

“哪几句话？” 韩微刚问出口，立刻醒悟是在破阵之前，自己对林匆质问的回答：

“可我如果一直老实本分，那就会像影子一样，一直被你们欺负到死啊！

“只有你和你父亲那样的上位者，才有资格风度翩翩地压榨他人。

“而我出身寒微，只能放大嗓门，用词蛮横，甚至摆出鱼死网破的狠劲儿，才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被重视，才能解救我所珍惜的人，和我自己。”

回忆起自己在阵中对林匆的咄咄逼人，韩微脸一红：“我在阵中入戏太深，让各位见笑了。”

“只怕是假戏真做吧？”绛云仙子在韩微耳边轻轻说了这一句，见她有些窘迫，便善解人意地略了过去，“对了，黔灵道君呢？他这次修补了阵法的漏洞，让我根本没法入阵帮你，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不知道，出阵后就没有看见他。” 韩微仰望了一下天阶前方弥漫的云雾，也不知他们的对话是否被林匆听见。但听见又怎样，反正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恨他的，而这恨意，并没有因为年深日久、飞升成仙而减弱半分。

“你放心，我会时刻关注阵中情况，如果你有危险，我还是会突破九重阵的结界来救你。”绛云仙子又在韩微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不过这事不要告诉黔灵道君，否则他若是知道我依然能找到破绽入阵，又要加强结界了。”

“多谢仙子的深情厚谊。不过你入阵会失去仙力，实在太过危险，我自己应付就好了。” 韩微并不知道绛云仙子为何对自己如此青睐，但对方不解释，她也不好问。

“你在阵中也没有仙力。上次是拼了一命为那人挡剑，这次却是拼了名声向他示爱。”绛云仙子斜睨了一眼远远站在天阶下方的叶流闻，轻叹一声，“我都想象不出，下一阵你究竟又要拿什么来拼。”

“我也不知道……”刚说出这句话，韩微忽然转头望去，讶然道，“他来了！”

站在天阶上的叶流闻和绛云仙子也感受到了来自天阶下方的动静，低头望时，却见黔灵道君林匆穿过弥漫的云雾，款款地自金光闪闪的天阶下方缓步而来。他的神态依然是千年不变的淡然，袍袖飘飘，风度翩翩，似乎先前在阳天阵中被揭穿欺世盗名的丑闻，根本对他的心情没有任何影响。

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心或情，就更别说心情了。

见绛云仙子也在，林匆的一张冷脸显得更冷了。绛云仙子假装看不到他的反应，站在身边就是不走，反倒主动问：“敢问林道君怎么从天阶下方而来？”

“阳天阵。”林匆惜字如金地回答。

“阳天阵不是已经被叶流闻和韩仙娥破了吗？怎么林道君迟迟不肯出来？”绛云仙子问。她一心要多打听关于九重阵的情况，也就顾不得吃林匆的白眼了。

林匆没有回答，只是朝避嫌一般站在台阶一侧的叶流闻招了招手：“过来。”

叶流闻看了看天阶上明显分成两个阵营的三个仙人，迈步走到了他们中间，向他已经认识的几位仙人拱手见礼。

“这个给你疗伤。”林匆冷冷地递给叶流闻一颗药丸。韩微此刻才想起来，叶流闻先前在阵中受了不轻的内伤，可出阵后自己光顾着害羞，竟将这一点忘了。说起来，还是得佩服阵主林匆的细心。

“多谢黔灵道君。”叶流闻躬身拜谢，将药丸吞下，只觉自己胸腹间的气血果然平复了下去。

“这是破阵后你们得到的奖励。”林匆又捧出一个盒子，上面笼罩着蔼蔼金光，“阵法完全消解后会凝结成奖励，以后你们自己去找，就不要由我代劳了。”

“奖励？” 韩微和叶流闻对望一眼，都有些喜出望外。“那第一阵为什么没有奖励？” 韩微有些不甘心地问。

“第一阵你差点丢了命，还浪费了我一朵千叶雪莲，还想要奖励？”林匆轻哼。

“就是说，以后只要没生命危险，破阵后就都有奖励了？” 韩微最关心的莫过于如何破阵，对林匆的态度并不在意。

“嗯。”林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破阵人是你，这奖励你拿着吧。” 韩微大方地对叶流闻道。

“好。”叶流闻双手接过林匆手中的盒子，韩微和绛云仙子便好奇地围在他身边。叶流闻正要打开时，绛云仙子却突然按住了盒盖，对一旁的林匆促狭道：“林道君，莫非你也想看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匆一愣，随即冷着脸道：“前方是炎天阵，我去阵中等你们。你们不要耽搁太久。”说罢便拂袖而去。

“这才对嘛。”绛云仙子轻吁一口气，“据我所知，这奖励必定是以后助你们破阵的法宝，肯定不能让他预先知道。”她原本对叶流闻这个北斗星君没什么好印象，也不在意他的死活，但自从叶流闻在苍天阵中救了“宇文歆”的性命，绛云仙子对他的态度便亲切多了。

“还是绛云仙子考虑周到。”叶流闻感激地笑了笑，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是一条一尺多长的绳子。但与普通麻绳不同，这条绳子通体黑色，隐隐有光泽流动，仔细看倒像是用某种毛发编成。

“这是什么？” 韩微惊讶地问。

“不知道，究竟是绳子、鞭子还是辫子？你们先拿出来试试。”绛云仙子道。

“若真是鞭子就太好了，以后在阵中如果遇到危险，你就可以用它来自保。” 韩微笑着向叶流闻道。

叶流闻取出那根黑绳，在手中轻轻一抖，却并无任何变化，反倒有一道电流从掌心直通心脏，刺得他整条手臂都发麻。

“不舒服？”见叶流闻脸色有点发白，韩微关切地问，“大概因为你还是**凡胎，无法使用仙家宝贝？”

“你们试试。”叶流闻将黑绳递给了韩微。

韩微接过黑绳抖了抖，毫无异状，便交给绛云仙子。谁知绛云仙子只微微碰触那黑绳，便猛地缩回手：“好扎手！哪有这样的法宝？”

“既然只有你能拿，便由你保管吧。”叶流闻懒洋洋地笑着对韩微道。

“给我？可你才是真正的破阵人啊。” 韩微正有些愣怔，一旁绛云仙子已笑道，“虽然现在不知道这绳子有什么用处，但后面进阵后说不定就用得上了。看看前两阵叶流闻都被你保护得好好的，反倒是你不是拼命就是拼名声，有了这个宝贝，你就算再要拼什么也多了点底气不是？”

“绛云仙子说得对。韩仙子你不是说过要一直罩着我的吗？”叶流闻将黑绳塞进韩微手中，笑道，“你收了这奖励，我以后就更名正言顺地指望你了。”

“你……你在前两阵中可一直是心怀天下、努力奋进的少年英雄啊，怎么一出阵就原形毕露？” 韩微洞察了叶流闻一以贯之的躺赢风格，恨铁不成钢地埋怨。

“再努力奋进，在阵中不也要靠韩仙子庇护吗？”叶流闻将双手笼在袖子里，看样子死活不肯把那根莫名其妙的黑绳子接过来了。

“好吧。” 韩微作茧自缚，只好将黑绳收入袖中。无功不受禄，受禄更要立功，她立刻觉得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不过，就算有了法宝傍身，小微也不要掉以轻心。别忘了你入阵时我为你做的占卜……”绛云仙子不放心地叮嘱。

“我一直记得的。多谢仙子。” 韩微点头道谢。她一直记得，绛云仙子预言她会在阵中遇见比死还要难受的劫难，虽然这两阵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不代表以后也能逢凶化吉。

“对了，还有这。”绛云仙子忽然从袖中取出两枚花钿，摊在掌心中，“这是我在天界送你的，你下凡时落在了北斗宫中。上次得叶公子提醒，我就专程带来了，小微就赏脸戴上吧。”

“你提醒的？” 韩微一愣，看向叶流闻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嫌弃她眼角的伤疤？

“这花钿真好看。韩仙子就试试吧。”叶流闻似乎没有听懂韩微的质疑。刚见韩微的时候，这位前卫王殿下就曾建议她用花钿遮挡眼角的旧伤，被韩微置若罔闻后，竟一直念念不忘。

“就是，别浪费了我的一番心意。”绛云仙子也赶紧劝说。

不知是不是两个人劝说的力量大，韩微终究点了点头。

绛云仙子将两朵微小的梅花花钿贴在韩微眼角上，端详了一会，又调整到最佳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你们去破阵吧，我回水镜前继续看。哎呀你们不知道，如今水镜前聚集的神仙越来越多，特别是瀛山仙翁、洪旭真君他们最是积极，我这次过来，还专门吩咐青木给我占着位置呢。”说着，匆匆忙忙地飞走了。

“这些神仙，也真够无聊的。” 韩微有些局促地道。上一阵破阵时的情形太过羞耻，她现在都不太敢正眼去看叶流闻，只是埋头沿着天阶往上走。

“现在没有旁人了，水镜也照不到阵外，你可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吧？”叶流闻跟在她身边，忽然道。

“什么承诺？” 韩微心不在焉地问。

“你答应过，破了第一阵就告诉我你和黔灵道君的过往。”叶流闻说，“现在都破了第二阵了。”

“你那么想知道？” 韩微故意问，“我与林匆的过往，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感受到了你对他的敌意。在阵外你克制得还好，在阵内就特别明显。”叶流闻道，“接下去的几阵中，他都会出现，我若是知道了你的心结所在，好歹有个准备。”

“你准备什么？反正到了阵中你什么都忘了，都是靠我保护你。” 韩微冷笑一声。

“我知道林匆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小薇了，你果然一提到他就满身是刺。”叶流闻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你若是不肯说，我就默认你和他……”

“默认什么？” 韩微急忙打断了他。

“具体不知道，反正总归不过因爱生恨、始乱终弃什么的……”叶流闻说着，忽然伸手架住了韩微的胳膊，“好好的怎么要动手？”

“谁让你胡说八道？” 韩微急得眼睛都红了。在阵中呆久了她一时忘了自己有仙力，只想狠狠抽叶流闻一巴掌，“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就说说事实是什么样。”叶流闻等的就是这句话。

韩微撤回手，盯着他明亮的眼睛，只觉他此刻与平素那个懒散的卫王殿下大相径庭。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说出真相，却又不愿让他这么容易得逞，便以进为退地反将一军：“那你先说说，为什么坚持要我戴花钿？”

“因为我想遮挡你眼角的伤疤。” 出乎意料地，叶流闻大大方方地回答。见她闻言皱起了眉头，叶流闻又道：“你这道疤不寻常，最好别让别人看见。”

“为什么不寻常？” 韩微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眼角，这伤疤是当年她逃跑时坠下悬崖后就有的，不过她醒来后就有了这道伤，具体是松枝戳的还是石头划的已经记不清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也许等我飞升成仙后就知道了。”叶流闻伸手将被她抹歪了的花钿调整好，语气温柔地道，“相信我，以后肯定能给你一个答案。”

难道北斗星君知道什么？韩微疑惑地看着叶流闻，却什么答案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平素懒懒散散的，似乎什么都随意，就像是一潭任人掬捧泼洒的水，可是偶尔潭心中漩涡一现，才会让人惊觉那里深不见底。毕竟北斗星君在仙界投下的阴影，至今笼罩在众人心头。

随着破解了一阵又一阵，叶流闻一直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个人一旦飞升归位，必定会变成截然不同的面孔，再不是当初在临淄看到的“睡王”了。

这个念头让韩微心中有些惆怅，蓦地停下了脚步。方才两人一路说话，不知不觉间已沿着天阶一路往上，站在了一座高大的门楼前。

门楼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炎天阵”。

“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了。”叶流闻站在阵门外。一入阵中，他们的一切都会被水镜原原本本地映照出来，落在天界众人眼中，只有在天阶上，他们才拥有**。

“好，我会告诉你。” 韩微蓦地拉住了叶流闻的手，趁他不备拉着他朝阵门扑了过去，“等破掉这一阵之后。”

话音未落，炎天阵的阵门已被她推开，阵阵烟雾扑面而来，将他们俩的身影一并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