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0章

一

眼前迷雾散尽的时候，韩微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

四周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男女老幼不一而足，许多手里还拿着香烛，而街道两旁，则是各色小贩摆放的摊位，最多的是卖香烛的，也有卖吃食的，卖书画的，卖各种小玩意儿的。端的是热闹非凡。

韩微抬头往前看，见到了一座山。那座山孤零零地伫立在街道尽头，四周是一片金色的沙地，而脚下的街道是唯一通往那座山的道路。山顶上修筑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就仿佛孤零零的头颅戴着一顶精致的王冠。

“请问大嫂，那是什么地方？” 韩微拉住一个看着面善的中年妇女，指着前方的庙宇问。

那妇女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那是海神庙，浮罗山的海神庙。姑娘，难道你不是去那里烧香许愿的吗？”

“多谢了。” 韩微没有回答她最后的问题，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她径直走到了街道的尽头，发现面前是一道绵延往上的石级，一直通往山顶的海神庙。

她没有急着上山，却穿出了人群，沿着山脚绕了开去。先熟悉环境，一向是韩微稳妥做事的风格。

离开了铺着石板的街道，外面就是一片沙地。沙子是金黄色的，有的地方还积存着大片大片的浅水，以韩微四百年来走南闯北的阅历，很容易就判断出这是一片海边的滩涂。

阳光从天空中投射下来，将前方的积水映照得镜子一般明亮。忽然韩微眼中一动，仿佛看到什么影像在那镜子般的水面上一晃，如同一幅似曾相识的图画。

那绚丽的光影吸引了，让她忍不住朝前走去，想要看清水面上变幻的倒影。脚下的沙地渐渐变得湿润而柔软，在她留下的两串脚印里慢慢渗出了水珠，然而韩微却毫无所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前方的光影上——这种奇异的现象，无论是仙界还是凡间，她都从未见过。

忽然，她蓦地一顿，缓缓低下了头——往前伸出的右脚完全陷入了黄沙中，却仿佛踩在了棉花上无法找到着力点，依然不停地往下陷去。

常年对危险的警觉刹那间苏醒，韩微只觉一颗心猛地提起，细密的冷汗从全身所有的毛孔沁了出来——是流沙，是无声无息能将人吞没的流沙！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平躺，才有可能避免被吞噬没顶的风险！

毫不犹豫地，韩微身体朝后仰躺下去。

她本已做好心理准备躺倒在冷冰冰的沙地上，却不料身后传来“哎哟”一声，后背毫无阻碍地碰到了一个人，刹那间两个人一起砰地砸在了湿润的黄沙中。

“谁？” 韩微警觉地问了一声，那人却顾不得回答，只是奋力箍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方拖去。

心知那人在救自己，韩微便配合地一起往后蹭去，终于将陷入流沙中的那条腿拔了出来。心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有一次踩破了冰面，也是被一个好心人眼疾手快捞起来的，只是年深日久，已经记不得那人的样貌了。

看来这世上，好人还是多的。

“多谢！” 韩微诚心诚意地道谢，灵活地侧过身就要爬起来。然而刚一转头，就几乎与一张脸贴上，吓得两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叶流闻？” 韩微蓦地喊出了对面这人的名字。

“姑娘怎么会认得在下？”叶流闻惊讶地回应。

“碰巧。” 韩微不便回答，只好含混应了一声，和叶流闻互相拉扯着站了起来。“你怎么跟在我后面也不出声，鬼鬼祟祟的吓死人了。”为免叶流闻追问，韩微先发制人。

“我……”叶流闻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姑娘难道不是……”他说话有些气喘，鬓角也有冷汗，显然刚才为了救出韩微，费了不少力气。

“不是什么？” 韩微奇怪地问。看叶流闻的模样，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看来是在下误会了，姑娘见谅。不过这里的浮沙很危险，姑娘下次不要上来了。”叶流闻双手一拱，抱歉地转身往后走。

“唉，你把话说清楚了！” 韩微怎么肯放他就此离开，找了个由头追了上去，“你不说，我就不走！”

叶流闻被她缠得无法，只好顿住了脚步：“姑娘是第一次来浮罗山吗？”

“是的，所以看着那些沙子很有趣，就走过去了。” 韩微坦言。

“怪不得。”叶流闻揉了揉眉心，“浮罗山周围的浮沙常常无声无息就可以将一个人吞噬，但由于山上有海神庙，所以很多寻短见的人喜欢选择这里。”

“寻短见？” 韩微脑袋里嗡地一声，“所以你刚才悄悄跟着我，是怕我寻短见？”

“是在下误会了，请姑娘见谅。”叶流闻的脸红了，又拱手行礼。

“没有没有，还要多谢你救我。” 韩微连忙摆手，又关心地问了一句，“看公子脸色不太好，正好我略通医理，要不要帮公子看看？”进了这炎天阵，她必须尽量掌握他的情况。

“哦，不妨事，不劳烦姑娘了。”叶流闻礼貌地笑笑，又要告辞离开。

“喂……”生怕他就这么走了，韩微喊了一声，憋出一个牵强的理由，“我是第一次来浮罗山，还没有去过山顶的海神庙，公子能不能给我带带路？”

“带路？”叶流闻抬头看了看唯一通往海神庙的阶梯，微微愣了愣。但他显然在炎天阵中是个温和的好性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便点了点头：“正好在下也要去海神庙参拜，姑娘就和我同路吧。”

“多谢。” 韩微面露笑容，跟着叶流闻登上了浮罗山的石阶，继续搭讪，“这海神庙很灵验吗，居然有这么多香客？公子你来这里求什么呢？”

“这浮罗山位于海中，一年中有十一个月被海水包围，形同孤岛。唯有这一个月海水退潮，露出通往陆地的唯一通路，所以香客们都赶在这段时间来进香。”叶流闻的回答，落在韩微耳中总有种避重就轻的意味。她还想追问，却听他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边登山一边说话十分费力，便识趣地不开口了。

这炎天阵中的叶流闻，虽然面貌一样，却给人一种十分苍白羸弱的感觉。虽然未能搭脉，但韩微仅凭观察，也知道他有血虚之症。

“公子既然身子不好，就应该在家静养，怎么还要专程来拜神呢？”好不容易爬到山顶，韩微忍不住问。

“是啊，平素都在家呆着，难得出来一趟。”叶流闻笑了笑，指着山下对韩微道，“这可是浮罗山一景，姑娘不要错过了。”

跟着他走到山崖边，韩微靠着石栏向下张望，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只见四周是大片金黄色的浮沙，片片浅水映射着天光云影，散发着七彩的光晕，就像是最迷幻的图画。

“人们都说，那是九重天上天庭的倒影。”叶流闻说。

“天庭？” 韩微被这两个字惊得心中一颤，偷眼去看叶流闻，却见他眼中波光闪动，似乎含着难言的悲伤。然而当他感受到的目光时，却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走吧，我们去海神庙。”

“好。”恋恋不舍地离开山崖边，韩微与叶流闻重新走回海神庙前，随着络绎不绝的香客们一起走入了殿中。

与想象中威武雄壮的海神不同，海神庙大殿神龛上供奉的居然是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女子面目娇美，头上梳着高髻，身穿凤冠霞帔，裙摆隐入一枚巨大的海螺壳中，就仿佛是从海螺内冉冉升起的一般。

“这位海神，本体是一个海螺？” 韩微惊讶地问。在阵外的现实世界中，她可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海神的存在。

“大家都称呼她海螺娘娘。”叶流闻简短地回答了，虔诚地跪倒在海神像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双手合十，不知默默地在祝祷什么。

韩微见状，也不好意思在一旁杵着，便也跟着叶流闻跪下，双手合十道：“海螺娘娘，祝你保佑叶公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听到这句话，叶流闻蓦地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韩微也不解释，站起身来，给后面排队的香客让出了蒲团。

见叶流闻也跟了出来，韩微回望着袅袅婷婷的海神塑像，虚心求教：“这位海螺娘娘是谁啊？”

“你没有听说过海螺娘娘的故事？”叶流闻再度惊讶，看着韩微无辜的脸庞问。

“海螺娘娘？我只知道田螺姑娘。” 韩微道，“传说有个穷小伙，有一天捡了一个大田螺，养在家里的水缸里。此后他每天外出做工，回家后都会发现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奇怪，故意提前回家，便看见水缸里走出一个美丽的姑娘，给他做饭洗衣，那个姑娘就是田螺姑娘。”

“后来呢？”叶流闻问。

“后来？” 韩微皱眉想了想，“好像有两个结局，一个是田螺姑娘嫁给小伙子为妻，从此快乐地生活着；还有一个是田螺姑娘被看穿了身份，不能继续留下来，就回天庭去了。”

“那你喜欢哪个结局？”叶流闻又问。

“都不喜欢。” 韩微垂下眼睛，掩饰住目光中的不忿。其实她一向很讨厌这个田螺姑娘的故事，好好一个仙女，就甘心给一个从未为她付出过什么的男人洗衣做饭，结婚生子，这对于编故事的穷小伙是美梦，对于她这个货真价实的仙女实在是个噩梦。

“海螺娘娘的故事其实和田螺姑娘差不多。”叶流闻再次走到山崖边，望着浮罗山下宽阔无比的浮沙道，“传说就在这片浮沙之中，生活着许多的海螺。有一天，一个贫穷的年轻人经过这里，看见有人捞起了一个巨大的海螺，准备煮熟吃掉。他心生恻隐，用自己打工的积蓄买下了海螺，将它放回海水之中，谁想那海螺却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嫁给他做了妻子。”

一个俗气的故事。韩微心里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问：“后来呢？”

“姑娘和年轻人生活了三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就不知所踪。年轻人后来做生意发了财，繁衍出一个巨大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叶流闻说着，回头仰望了一下海神庙金碧辉煌的飞檐，“这浮罗山上供奉海螺娘娘的海神庙，就是他们家族出钱修建的……”

“哎呀，小姐你居然在这里，害我好找！”忽然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叶流闻的话，紧接着一个打扮得体的丫鬟快步走到了韩微身边，“小姐你没事吧？可吓死锦绣了！”

“锦绣？” 韩微尝试着唤了一声这丫鬟的名字，见她频频点头，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感谢这个炎天阵，终于轮到自己做一回小姐了，看来上次发誓再也不要做叶流闻的丫鬟，还真是应验了！

“既然小姐的丫鬟到了，那在下就告辞了。”叶流闻见她们主仆重逢，料想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就拱手告辞离开。

“唉……”韩微想叫住他，却发现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只好远远问了一声，“敢问公子住在哪里，改日好登门拜谢！”

“哎呀小姐，这有什么好问的？”还不等叶流闻回答，丫鬟锦绣已经一把挽住了韩微的胳膊，“他不就是叶家的公子叶流闻吗？他们家的豪宅在儋州可是最显眼的，不可能找不到！对了，就连这海神庙，也是他们家出钱修的呢！”

“啊！”最后一句话将韩微打了个趔趄，眼睁睁地看着叶流闻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此刻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这炎天阵中的叶流闻，就是海螺娘娘那个大海螺的后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