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4章

天已经快亮了。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从新打开的门后映射进来，显示门后是一块空地。韩微弯腰从小门钻出去，顿时看见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白色的小山。

不，那不是真正的山！韩微忽然看清楚了，面前一层一层堆积的，明明是螺壳，是根干骨螺死去后残留的尸体。千千万万的螺壳堆叠在一起，哪怕年深日久，依旧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染一匹布要用一万只根干骨螺，偏偏这种螺只在浮罗山附近的浅海里才能捞到。这里染叶紫染了几十年，海里的根干骨螺就全都堆在了这里。”老者跟在背后，仿佛屠夫在怜悯牛羊，“它们现在海里大概已经绝种了，唯一活着的几只就养在我的水缸里。”

韩微没有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用螺壳堆成的小山，感觉那一个个带着紫痕的螺口都如同骷髅空旷的眼窝，看得她毛骨悚然起来。她蓦地蹲下身，捂住了脸。

她无法设想，当初为了报恩嫁给叶家先祖的海螺娘娘，如果看到自己的同族被这样灭绝，究竟会如何感想？面对自己后裔的贪婪，她究竟会不会降下惩罚？

怪不得叶流闻不怕自己看到叶紫的真相。就算自己把这个秘密传递给娘家，也已经失去了意义。根干骨螺已经绝种了，韩家根本不可能再仿造出叶紫来……等等，似乎有哪里不对……韩微猛地抱住了头，拼命想抓住那根飘渺的思绪，终于，她想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既然根干骨螺在两年前就突然绝种，导致这个隐秘的染布作坊荒废，那这两年叶家进贡给皇家的叶紫又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以前的存货，迟早会有存货耗尽的一天，到时候，他们该怎样对皇帝交代？毕竟叶家就是靠着叶紫发家，叶紫一旦断绝，叶家就败落了。

还是说，叶家已经有了替代根干骨螺的新配方？

正在出神，韩微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竟是有好几个人走进了这间废弃已久的染坊！她与看守染坊的老者惊恐地对望了一眼，老者便伸手一拉，让她躲在了一个角落里的大染缸后面。

“老张，老张？”外面传来呼唤的声音，听声音赫然是家主叶玉祁。

“老爷，我来了！”老者看了一眼韩微隐藏的角落，见毫无破绽，才假装急切地奔了出去。

“起这么早？”叶玉祁抬眼瞥了他一眼。

“人老了，醒得早，就去后院溜达了一下。”老张点头哈腰地陪笑道，“老爷，大少爷，二少爷，怎么您几位都来了？”

“上次染的贡品送进宫了，钦差又来催，没办法。”叶玉祁叹了一口气。

“可是，大少爷他……”老张欲言又止，只是心疼地望向了叶流闻。

“没事，撑得住。”叶流闻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谁让我就是这个命。”

“可是我听说当今天子病得很重了，大家都在等着太子即位……”二少爷叶流风忽然假作关心地开了口，“大哥和嫂子那边，得努力啊。”

“努力？” 韩微一时没有明白叶流风的意思。如今她躲藏在染缸后，看不见众人的身影，声音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叶流闻是暗中让自己来偷窥叶紫的秘密，若是被叶玉祁知道可不得了，因此只能屏息静气地躲在缸后，想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是啊，你和你媳妇已经成亲多日了，生子汤也喝了不少，怎么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叶玉祁也皱眉道，“流闻，你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整个叶家啊。”

“是，儿子知道。”叶流闻显然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只低声道，“钦差那边催得急，现在就开始吧。”

“大少爷……”老张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可是不久前您才……这身子都还没恢复过来，怎么禁得住……”

“别废话，难道你想让我们叶家被皇上降罪吗？”叶玉祁斥责了老张一句，语气又陡然软了下来，“流闻，爹知道你受苦了。可，这就是你的命啊！”

“我知道的，不用多说了。”叶流闻说出这句话，染坊里所有人便都安静下来。只有老张走动着搬运器材的声音，在韩微的耳中无限放大。

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叶流闻的命究竟是什么？躲在染缸后，韩微百思不得其解。

一声火石敲击的声音传来，前方传来一片微黄的光，显然是点燃了蜡烛。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他们还要点蜡烛做什么？

韩微的一颗心好奇得跃跃欲试，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终于大着胆子微微直起身子，从缸沿和墙壁的夹缝中望了出去。

但见叶流闻半躺在一张胡床上，右臂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苍白瘦弱的手臂。他的父亲叶玉祁站在胡床边，双手按在儿子肩膀上，似乎有安抚的意思。而二少爷叶流风，则蹲在叶流闻脚边，双手牢牢地抱着一只木桶，凑在叶流闻手臂下方。

老张手里拿着一把锋锐的小刀，先在蜡烛的火焰上烤了烤，才慢慢地将刀刃凑到了叶流闻的小臂最上方，朝着微微凸起的血管划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韩微蓦地猜到了什么。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横下一条心大喝一声：“住手！”随即从染缸后站起身，走了出来！

见她骤然现身，叶流闻和老张固然大惊失色，叶玉祁更是吓了一跳：“你怎么来的？”

“我要是不来，就不会知道天下闻名皇家专供的叶紫，居然是用人血染出来的！” 韩微说出这句话，只看叶玉祁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们整个叶家都是海螺娘娘的后裔，为什么单单要放他一个人的血？”她愤怒地质问着，一想起叶流闻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就来气。

“如果我的血有效，我当然宁可放自己的血！”叶玉祁被韩微的质问激怒了，“整个叶家，只有流闻继承了最纯正的血脉，所以只有他能担负起家族的荣誉！”

“家族的荣誉？” 韩微忽然气笑了，叶玉祁所指叶家的荣誉，是外面堆积如山的螺壳，是大海中灭绝的根干骨螺，还是根干骨螺灭绝后叶流闻供奉的鲜血？怪不得叶流闻一直身体虚弱，想必这两年来叶家供奉给京城的叶紫织物，都是靠他的血代替根干骨螺的体液染成的！

海螺娘娘留下的血脉，究竟是财富，还是诅咒？

“今日你知道了叶紫的秘密，我就不能留着你了。”叶玉祁忽然朝手握小刀的老张下令，“杀了她！”

“慢着！”叶流闻忽然从胡床上站起来，张开双手挡在了身前，“爹你不能杀她！否则……否则韩家问起来怎么办？”

“韩家问起来，就说她失足掉进海里淹死了。反正有的是办法应付。”叶玉祁暗暗朝一旁的叶流风使了个眼色，又朝叶流闻道，“我知道你心疼媳妇，但爹也是没办法。叶紫的秘密要是让别人知道，最危险的就是你啊！”说着他慢慢地朝叶流闻走去，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为了叶家，只能牺牲她了。”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使力，一把将叶流闻从面前拉开！

而一旁的叶流风，已猛地将韩微扑倒在地，嘴里还大声叫道：“老张，快动手！”

看着叶流风狰狞的表情，韩微忽然有点想笑——不久前，这位二少爷还口口声声想与自己联手，深怕叶玉祁在外面养的一堆私生子里有人继承了海螺血脉，取代他的位置。如今，为了家族利益，他倒是拼命得很啊。

“大少奶奶，对不住了。”老张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无奈地拿着刀逼了过来。

“等等！” 韩微蓦地叫道，“既然我非死不可，那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她不等叶玉祁做出反应，就高声叫道，“叶流闻，你为什么说自己活不长了？”到了生死关头还记挂着破阵的关键，这份敬业精神让韩微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因为当今皇帝随时会驾崩，新皇帝登基必须穿最上等的叶紫礼服。”叶流闻被叶玉祁紧紧禁锢住，虽然奋力想挣脱，奈何身体常年失血虚弱，只能喘息着回答，“而用最上等的叶紫色染出龙袍，必须贡献我全身的血。上一次皇帝登基时，因为临时凑不出那么多根干骨螺，只好牺牲了我的小姑姑。”

“别胡说，你未必会死，只要你在皇帝驾崩前生下孩子，他就可以代替你！”叶玉祁听不得叶流闻的话，赶紧反驳。

“孩子不可能这么快降生的，就算降生了也未必能继承海神的血脉。否则爹在外面有那么多私生子，怎么还是只能关着我，生怕我贪生怕死逃走？”望着韩微恍然大悟的眼神，叶流闻忽然苦笑了一下，“何况，就算真的生下那个孩子，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代替我去死？十八年前的小姑姑，已经代替我死过一次了。”

“别说这些了，这就是我们叶家的命！”叶玉祁终于反应过来，朝韩微冷笑一声，“你再拖延时间，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如今你也可以当个明白鬼了，安心受死吧！老张，快动手！”

“是！”老张虽然忠心耿耿，但一辈子从未杀过人，举着刀的手都有些颤颤巍巍，“大少奶奶，对不起……”

“没事。” 韩微忽然笑了笑，话音未落，一条黑色的长绳已经蓦地从她的袖中飞出，如同一条活蛇，猛地抽在老张手腕上。当啷一声，小刀落地，而韩微的黑绳也蓦地往后一卷，正正抽在叶流风脸上，将他疼得哎哟一声，捂着脸滚倒在地。

下一刻，韩微的黑绳朝着叶玉祁虚晃了一下，吓得他赶紧躲开。于是韩微一把拉住了叶流闻的手：“跟我走！”

“去哪里？”叶流闻和其他人一样，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懵了。

“去哪里都行，反正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韩微用力拽住他跑出染坊，朝着与叶家大宅相反的方向跑了下去。

仿佛被她的话震颤，叶流闻竟真的和她一起，沿着荒凉的海滩跑了下去。他们跑啊跑，就仿佛只要这么跑下去，就可以把阴森的叶家大宅和染坊抛在身后，就可以把海螺娘娘的馈赠与诅咒抛在身后，就可以把京城的钦差和贡品抛在身后，把死亡的宿命抛在身后。

然而，叶流闻终究是身体太弱，跑了一阵就喘息着停了下来：“慕紫，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了。”

他应该是第一次叫她“慕紫”，韩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属于自己的名字。“那就歇歇吧。”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和泛青的嘴唇，她不忍逼他，便也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坐了下来。那那根黑绳，又恢复原形重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如同一个无害的小小绳圈——在阵中这么久，这是韩微研究出来的这件奖品的收纳方法。

“看不出，你还挺有本事。”叶流闻笑着喘息。

“我还有很多本事呢。” 韩微忍不住炫耀了一下，“都是可以救你的本事。”

“为什么要救我？”叶流闻又问。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韩微不敢说出真相，只好模棱两可的回答。

叶流闻还想说什么，却忽然住了口，蓦地转头朝后方望去。

“他们就在那里，快抓住他们！”海岸线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队官兵，为首的除了叶玉祁，还有一个官员打扮的人。

“是钦差！”叶流闻霍地站起身，“慕紫，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快走吧。”

“我要保护你！” 韩微生怕自己一去，叶流闻就被这帮人抓住，放血成了人干，固执地冲到了叶流闻身前。她手指摸向袖中的黑绳，盘算着等那群官兵走近，自己该如何将他们打倒。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箭蓦地射在了她脚边，将她吓得往后跳开。

远处的钦差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逃不掉的。”而他身后的士兵，已经齐刷刷拉开了弓。

这样的阵势，就算韩微此刻有伸缩自如的黑绳，也无济于事了。

“别伤害她，我跟你们回去。”叶流闻按下了韩微摸在绳圈上的手，对钦差和叶玉祁道，“否则，我宁可死在这里。”说着，他一把拔出了射在沙地上的那支箭，将箭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好，好，什么都答应你。”叶玉祁紧张地频频点头，又对钦差打躬作揖，“若非离了这个不孝子就无法染成叶紫，草民怎敢劳动钦差大驾？如今人已找回，感激不尽。”

“哼，本钦差是看在贡品的面子上，才带人帮你。如今那叶紫的绢帛，是不是……”

“草民明白，明白！贡品之外，还会额外送两匹叶紫锦缎给大人。”叶玉祁赶紧陪笑。

这些话，叶流闻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牵起韩微的手，朝着他们走了过去。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等着我。”握紧了他冰冷的手，韩微抓住最后的机会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