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3章

四

从叶流闻那里出来，韩微去求见公公叶玉祁。

叶玉祁的屋子和关叶流闻的地方很像，也是种满了茂密的植物，比别的地方都显得阴郁。屋子外面的庭院里有几座假山，与平素的太湖石不同，竟是用海中的礁石堆成的，石头上还残留着旧年牡蛎的硬壳。假山下面，也同样铺着浮罗山附近的那种黄沙。韩微猜想他们家族因为是海螺娘娘后代的缘故，所以刻意把居处布置得模仿海底的样子。

叶玉祁不在，韩微就站在院子里等着。既然有事相求，就只能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嫂子，你找我爹？”忽然有一个声音传过来。韩微转头，看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年，正是代替叶流闻和自己拜堂的二弟叶流风。

见韩微不答话，叶流风凑近了些，在耳边笑道：“爹不常在家的。他在外面养了一堆外室，生了一堆私生子……”

“二少爷。” 韩微不爱听他说话的口气，退开了一步。

“你找爹干什么？放大哥出来？”叶流风转了个话题，“大家都说，嫂子对大哥是一见钟情？”

“这跟二少爷无关。” 韩微冷冷地回答。

“现在是无关，说不定以后就有关了呢？”叶流风笑了笑，“风水轮流转啊嫂子。”说着，他就背过手施施然地走了。

“嫂子”两个字从叶流风口中吐出，总有种暧昧的味道，让韩微恨不得把耳朵用水洗一洗。

当天夜里，叶玉祁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韩微又去，终于堵住了才回家的公公。见到韩微，叶玉祁挥了挥手，一旁等着禀报的账房和管家就知趣地先退了下去。

“爹，我有一事相求。” 韩微行了个礼，见叶玉祁只是看着自己不开口，便直接道，“请爹放了流闻。”

“他不听管教，让婚礼难堪，所以我把他关起来反省。”叶玉祁忽然笑了笑，“怎么，心疼了？”

韩微怔了怔，还是鼓足勇气回复：“媳妇心疼丈夫，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爹爹既然想要我们早日开枝散叶，这样关着他也不方便。”

她这番大胆到“不知羞耻”的话让叶玉祁都有些怔忡，半晌才干笑道：“不愧是韩家的女儿。”

“他身子不好，我想好好照顾他。” 韩微说的确实是实话，叶流闻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她只有弄清楚了才能找到破阵的关键。

“好，你先回去吧。我会考虑的。”叶玉祁点了点头，下了逐客令。

话已至此，韩微不便再说，只好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和第一天一模一样。韩微偷偷倒掉了下药的饭菜，然后用银针解掉叶流闻的药性，可是尽管两人有两个时辰待在一起，叶流闻也没有说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们只是一起坐在那间阴郁得如同水底的房间里，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不说话的时候，他微合着眼睛，轻轻倚在床头，就仿佛已经睡着了，和阵外那个贪睡的叶流闻一模一样，却更加苍白荏弱。

“我帮你看看。” 韩微想要摸他的脉搏，叶流闻却躲开了。

“不用了。你不用管我，更不应该嫁给我。”叶流闻忽然说。

“为什么？” 韩微追问。见叶流闻不答话，韩微忽然冷笑了一声：“因为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你才拼命拒婚，你们叶家才巴不得我快点怀孕？”

“你大概什么时候死？”她逼近他，有点冷酷地问。

“我不知道。”叶流闻往床里瑟缩了一下，“不过……应该是快了。”

“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在浮罗山的时候还要救我？” 韩微故意做出受骗上当的小媳妇模样，虽然心里别扭，却是唯一可以逼问叶流闻真相的方式，“你要是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过？”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死。”叶流闻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认真地回答，“我没碰过你，你可以改嫁。你们韩家也是大户人家，你不会受欺负的。”

“为什么我们一订亲，你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韩微不甘心地追问，“你说出原因，说不定我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叶流闻说着又疲倦地合上眼睛，不说话了。

站在他的床边，韩微没有再开口。这几天来，她每天都躲在花园的树丛中，看着叶夫人带着丫鬟秋蕙给叶流闻送吃的，除此并无其他人进来。可是屋内残留的药味骗不了她，叶流闻每天都在喝药，药方虽然闻不出细节，但必定含有当归和首乌，多半是益气补血的方子。

看来，叶家除了关着叶流闻，并没有人要害他性命，反倒对症下药。他的身体虽然羸弱，也并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那为什么他断定自己很快就会死呢？

韩微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也许，他可以成为突破口。

在刻意打听了目标的行踪规律后，韩微果然在后花园的池塘边等到了二少爷叶流风。

为了不表现得那么刻意，一开始韩微假装并没有注意到叶流风的到来，只是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海螺壳，时不时地朝禁锢叶流闻的小院看一眼。而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锦绣，则远远地藏在树丛里没有露面。

“嫂子。”果然，叶流风看到韩微就走了过来，嘴贱地笑道，“怎么，在这里做望夫石呢？”

“爹爹不肯放他出来。” 韩微使劲憋了一下，终于“泪眼朦胧”地看着叶流风，“二少爷，能不能请你去跟爹爹求一下情？”

“谁求情都没用，嫂子你就对他死心吧。”叶流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韩微的表情，意犹未尽地再添上一句，“嫂子还这么年轻，早做打算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他要被关到死了？” 韩微这些天设想过无数可能性，因此敏捷地捕捉到了叶流风的言外之意。如果不是笃定叶流闻永无翻身之日，这个庶出的二弟绝不敢用这种眼神来看自己。

叶流风没料到韩微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愣了一下。不过光凭这个反应，韩微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为什么，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她忽然一把抓住了叶流风的衣袖，“我娘家有钱，就算流闻犯了天大的错，我也会想办法救他的！”

“嫂子，你真的对他那么情深义重？”叶流风见四下无人，顺势也扯住了韩微的衣袖，姿态暧昧地道，“这不还有我吗？你若是能用娘家的势力来帮衬我，我保证以后会对你好。”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韩微心里透亮，却假装傻傻地问：“你不是说爹在外面养了一堆私生子吗，到时候不会来抢家产？”

“咳，他那还不是为了……”叶流风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止住了话头，“私生子确实不少，但如果有嫂子家为我撑腰，这叶家少主的位子肯定是我的了。”

“可你不告诉我真相，我是不会帮你的。” 韩微抬起头，骄傲地道，“就算我能调动娘家的势力，也只会去帮流闻。我爹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婿被你家害死。”

“你敢！”叶流风急了，“你要是阻挠，我这就告诉爹去！”

“去啊，一起去。我就告诉爹，是你告诉我你们要害死流闻的！” 韩微分毫不让，“到时候流闻若真死了，不仅我爹会知道，我还会去官府告状！”

叶流风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连忙打躬作揖：“嫂子，我都说胡说的，嫂子就当我都是放屁好了。”

“那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救流闻？” 韩微道，“你若是不说，我就告诉爹你调戏我！到时候，不知道爹会不会从外面的私生子里选出一个来，接替二少爷的位置？”

“你，你胡说八道！口说无凭的事，爹怎么会相信？”叶流风最怕的就是自己顺位继承人的位子被取代，当下急得红了脸。

“谁口说无凭了？我可是有证人的。” 韩微好整以暇地笑道。

“有什么证人？”叶流风惊讶地四下张望，果然看见早已躲藏在树丛的丫鬟锦绣走了出来。

“不论小姐说什么，我都会为小姐作证！”锦绣那丫头也是个机灵的，在一旁帮腔，“二少爷，你就快说吧。”

“你们两个卑鄙的女人！”叶流风这才意识到上了当，走不得又留不得，只能跺脚憋出一句，“如果你能赶紧生个孩子，或许就可以救他了。”说着，趁韩微愣神之际，挣脱她的拉扯径自跑了。

第二天，韩微照例去看叶流闻。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急着用银针解除他的药性。

看着那张日益苍白的脸上被生生逼出酡红，韩微硬着心肠站得远远的，语气也毫无温度：“既然生个孩子就能救你的命，你为什么不肯？”

“你……你知道了什么？”叶流闻蜷缩在床角，紧咬的牙关轻轻发着抖。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定要救你的命。” 韩微一步步走向叶流闻，发现自己越逼近一步，他就瑟缩得越紧，“你拒绝娶妻，拒绝生子，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她迫近他，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胳膊，惹来他轻轻一声低呼。

“如果你还不肯告诉我如何救你，我一针下去，就可以让你丧失理智，只知道遵循自己的本能。当然，我不会碰你，只会偷偷把你带回韩家，日日找姬妾来服侍你，保证很快能让你生出一堆孩子来。”她用银针刺入他的穴道，平息下他体内的药性，“以我的医术，配的药绝对比你现在这个效果好，你信不信？”这句话说得有些森冷，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在叶流闻眼中就仿佛邪恶的女魔头，不过为了撬开这个硬葫芦的嘴，她不得不放弃自己女仙的行为法则了。

这样无耻的威逼利诱，不知怎么的韩微心中竟有一种快感。她拔出他锁骨上方的银针，扎入叶流闻的耳后，手臂一抬袖子滑下，露出了缠绕在手腕上的那截黑色绳子。雪白乌黑，形成了一种邪恶而残酷的对比。

“其实你不是想要救我，是想知道叶紫的秘密吧？”叶流闻忽然道。

韩微一愣，韩家的心思，其实他一直是知道的？

“那我就告诉你。你知道了那秘密，自然就会放弃救我的心思了。”叶流闻看着亮如寒星的眼睛，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心思坚毅，若非告诉她真相，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还不如让她死了心的好。于是他顿了顿，缓缓道：“后花园的东南角有一个废弃的小门，你天没亮时走出去看一看，就知道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被人发现，天亮之后，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屋里。”

当天夜里，韩微让锦绣躺在自己床上装睡，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南角是一片茂密的树丛，平素连园丁也不会深入。她提着裙子踩着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枯叶一直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扇早已废弃的木门。忍着恶心用树枝拨除了门上厚厚的蜘蛛网，韩微用力拉出门闩，终于推开了那扇废弃的角门。

门外是一条小路，蜿蜒地通往前面的小山。沿着小路爬上山顶，韩微赫然发现前面是一片隐蔽的海滩。海滩上，是一座用石头搭建的古怪建筑，外面还围着高高的石墙。

走到石墙外，韩微意外地发现墙上的门开着。她在门口逡巡了一下，门内却突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大少奶奶吗？”

“是我。”见被人发现了，韩微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围墙，迎面便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着鲨鱼皮制成的围裙，袖子高高地挽在手肘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在集市上卖鱼的老爷爷。

“老爷爷好，我……我是无意中路过这里……”不知这老者是什么来历，但看这石头堡垒的建筑方式，应该是个极隐秘的所在。

“没关系，是大少爷吩咐我在这里等您的。”老者似乎寂寞久了，很欢喜见到有人来，絮絮叨叨地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原先这里可热闹了，每天都要用掉十缸螺，这两年都荒废啦。”

此刻韩微已经注意到，墙根下一溜儿放着一排大石缸，每一个都有一人来高。想起老者说原先这些缸里装的都是螺，韩微问：“这里是加工海鲜的作坊吗？”

听韩微这么一问，老者笑了：“确实是加工海鲜的作坊，不过和其他海鲜作坊都不一样。”说着，他领着韩微往里走，“这里还剩几只螺，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就演示给大少奶奶看看。”

加工海鲜有什么好看的？韩微打量着这石屋内的摆设，却又见到了几十个硕大的石缸，从缸沿的痕迹来看，里面至今盛放着各种各样的辅料。石缸上面搭着晾晒用的架子，几匹灰白色的棉布仿佛经幡一样挂在架子上，呲着撕坏的线头。“这里是……？” 韩微忽然有些警觉起来，叶流闻指引自己前来的地方，绝不会只是个食品作坊那么简单。

“这里是染坊。”老者走到一个半人高的台面前，炫技般从架子上扯下一段棉布，平铺在台面上。随后他一伸手臂，从旁边的石缸里掏出一样东西，在韩微面前一晃：“大少奶奶看清楚，我要变戏法了！”

待到看清老者手里的东西，韩微不由一惊。那是一枚海螺，白色的外壳上长着几根长刺，螺口上有一线亮丽的紫痕，恰正是公公叶玉祁送给自己当见面礼的那种海螺——根干骨螺！

然而叶玉祁送给自己的根干骨螺是死的，只有一个空空的螺壳，而现在这只根干骨螺，却是活的！

还没等韩微反应过来，老者已经一手捏住海螺，一手抓起了一枚细细的铁钩。他熟练地将铁钩从螺口插入，巧妙地一钩，便将缩在螺壳内的海螺软体给钩了出来。然后他趁着受伤的根干骨螺还没来得及缩回身体，用力将海螺软体在白棉布上一摁，再一划，白布上便清晰地印下了一道水痕——那是根干骨螺被生生挤压出的体液。

韩微一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眨眼工夫，那道白布上的水痕渐渐变成了淡黄，再由淡黄变成了紫色。那紫色是如此光鲜亮丽，和韩家那些所谓的丁香紫缬草紫都不一样，它的名字是——叶紫！

原来神秘莫测的叶紫，就是用根干骨螺的体液染成的，自己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这个深藏的秘密！韩微震惊之际，那老者已经再次钩出海螺软体，扩大着白布上的紫色痕迹，如是四次之后，这只根干骨螺就再也无法压榨出体液来了。

怪不得听韩启昌说，叶紫色的布料虽然美丽，却难掩一股无法去除的海腥味……海螺娘娘的后裔，就是这样折磨着她的同族……韩微觉得自己想要呕吐，却不想在这老者面前失态，强打着精神问：“它死了吗？”

“还没有，扔在水缸里又能活过来。手法好的话，一只螺反反复复一共可以用两三次。”老者说着，随手将那枚根干骨螺扔进水缸里，“可惜从两年前开始就突然找不到这种螺了，否则这染坊也不会荒废。”

“怎么会找不到了呢？”抚着自己的胸口，韩微竭力平静地问。

“大概是因为……”老者从工作台后转出来，推开了另一扇隐蔽的小门，“你自己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