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3章

韩微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她趁着小臂还能动，打开木匣，一把将里面那颗晶莹的红色珠子握在了手里。炽烈的电击般的感觉从手掌中传来，但韩微不敢放手，调动起内息尽力抵挡着虞壤之力的侵蚀。可是那种对抗就如同仓促修筑的堤坝对抗洪水，抵挡不了多久就土崩瓦解。而她眼角的伤痕，也随着内息的涌动越来越胀痛，仿佛顷刻间就要裂开一般！

看着韩微的双手完全化为了枯木，一旁的青木发出了绝望的惊呼。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对抗颢天阵的陷阱。虞壤可是神界的宝物啊，他们在阵中被压制了仙力，究竟要如何才能破解？

一点红光从韩微化为枯木的指缝中泄出，如同一滴水花，滴落在身下的虞壤上，轰然四散。

青木的眼睛蓦地被刺痛了——那不是水花，是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最耀眼最炽烈的火花！那焚烧一切的火焰四下蔓延，将晶光闪动的虞壤一寸寸吞噬。

青木闭上眼睛转过了头，哪怕他意志坚强，也无法忍受那火光的刺目。他无法想象，已经被彻底僵化的韩微，究竟会在这火焰中变成什么模样。

“对不起……”青木蓦地跪在地上，大声嘶喊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他不敢睁开眼睛，却朝着韩微所在的方向不断磕头道歉。

他的头磕在天井的青石地板上，一下、两下，最开始是坚硬的钝痛，后面那痛楚却越来越轻微了，到得最后，青木只觉得自己磕在了一团柔软的云团上，连带他的整个身体，都朝下方的虚空蓦地坠落下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落在了天阶之上。

颢天阵破了。

青木站起身，看见了不远处的韩微和叶流闻。韩微似乎还没有从身体的僵硬中恢复，而叶流闻，也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那颗诡异的红珠，已经消失不见了。

趁着阵主林匆还未现身，青木纵身跃入云端，朝着九重天上的绛云宫飞去。

一见破阵，绛云仙子便匆匆离开了帝君殿前的水镜，在绛云宫等着青木了。

“仙子恕罪，属下无能，没能杀掉叶流闻。”青木跪在绛云仙子面前，痛心疾首。

“怪不得你，这个颢天阵不按常理布置，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叶流闻被埋在地底。”绛云仙子将他扶了起来，柔声安慰。

“是啊，干掉了外面的所有赝品，却漏掉了正主。”青木不甘心地叹了口气，“不过幸而未被黔灵道君和小微发现，下一阵我还可以潜入。只是不知观看水镜者是否会有人多事，去禀告帝君或黔灵道君？”

“不会。”绛云仙子冷笑，“帝君早前已经离开了天界，不知去向。至于其他人，可和我们一样，巴不得北斗星君死在阵中呢。如今有我们代劳，他们乐得坐享其成。”

“帝君出去了？”青木惊讶，“他不是最关心北斗星君的事吗，怎么这个紧要关头会离开？”

“这也是我疑虑的。”绛云仙子摇了摇头。

“对了，那颗红珠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它能对抗虞壤的力量？”对于这一点，青木一直没能想明白。

“颢天阵中的虞壤设定为神界宝物，可以复制凡间万物。那不能被复制的，自然就不是凡间之物了。”绛云仙子回答。

“只有那红珠是仙界之宝，怪不得连盛放红珠的木匣都被复制了，真正的红珠却埋在地底。”青木点了点头，却又生出新的疑问，“可为什么小微最后关头攥破红珠，就会生出烈火，将虞壤完全焚毁？”

“那红珠的模样，可让你联想到了什么？”见青木脸色陡变，绛云仙子冷笑了一声，“能对抗神物的，自然就是……如今我才知道，帝君布下这九重阵，可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果然是帝君设计的？他究竟要干什么？”青木不寒而栗。

“不知道，不过终归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绛云仙子皱眉沉思了一会，“我们不能去问帝君，却也不能看着事情如此发展下去。青木，下一阵，你无论如何也要杀掉叶流闻，终止这九重阵！”

“好！”青木郑重点头，“这一次我就算死，也不会让叶流闻活着出阵！”

“没有必要亲自动手，要学会借刀杀人。”绛云仙子叮嘱道，“青木，我虽然要终止九重阵，但我不想用你的命去换。好好保护自己。”

青木怔住了，坚毅的眼睛中慢慢浸出了水气。“是。”他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出阵之后，韩微身体的麻痹也一寸寸褪去。然而她弯腰僵立的姿势保持得太久，一旦双腿和腰肢重新变得柔软，便再无法保持先前的姿势，一下子扑倒下去。

恰正无遮无拦地扑在了躺平的叶流闻胸膛上。

这一砸，将叶流闻体内那团窒闷已久的气息重新运行开来，他终于吐出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了投怀送抱的韩微。

“呀。”韩微脸一红，手忙脚乱就想从叶流闻身上爬起来，叶流闻却伸出手臂箍住了她的腰，闭上眼睛将头埋入她的发间，瓮声瓮气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林匆会看见的。”韩微心慌意乱。

“你在意他胜过在意我？”叶流闻问。

听他鼻子有些塞塞的，韩微心下一软，便任他搂着，没有再动弹。

“你知道颢天阵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叶流闻的鼻端满是韩微发丝散发的幽香，对先前在颢天阵中的遭遇心有余悸，“我虽然被埋在地下，却能够通过复制品们的眼睛耳朵了解一切。我甚至隐隐地知道，如果我最爱的人无法分辨真伪，真正爱上了某个赝品，我这个真身就会绝望而死。”

“所以林匆让你一开始去接近那个赝品，就是在误导你的感情……”他将头凑得更近了些，近乎耳语，“小微，我是因为坚信你的智慧，才坚持着没有死。可是你……”

“可是我什么？”韩微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些委屈。

“可是你对那个从西荣来的质子太好了，明知道他是赝品也对他百般维护……”叶流闻咬了咬唇，终于道，“我嫉妒。” 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复制品。

“真可笑，自己嫉妒自己。”韩微掩饰地嘲笑他。

“不完全是。”叶流闻有些失落地道，“就像种子结出的果实互相有所区别，每一个叶流闻也各有特色，他们都像我，却都不是我。”

“东怡国君自信，北迪质子忧郁，西荣的那个叶流闻……”韩微想起那几个叶流闻果然各有特色，察觉真正的叶流闻有些不满，便安慰道，“他们不过是把你的某个特点放大了而已。”

“所以我想知道，西荣的那个叶流闻，究竟是把我的哪个特点放大，才博得了你额外的青睐。”叶流闻说来说去，还是在吃那个叶流闻的醋。

“旁观者清，你不是应该更清楚吗？”韩微觉得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傲娇了，堵了叶流闻一句。

“因为他更温柔？更爱国？还是更有风骨？”叶流闻猜测。

“都不是。”想起那个叶流闻永远不会再存在，韩微心中有些酸楚，“你可记得他最后做的是什么动作？”

“他最后……是伸手把你从虞壤边缘推开。”叶流闻回忆着。

“是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叶流闻化为枯木却依然努力推开自己的手臂，韩微的声音有些喑哑，“他救了我。”如果不是那个叶流闻的提醒，当时的韩微必定会忘记了虞壤的危险，从而逃不脱生根化木的命运，与地下的叶流闻一起永远陷落在颢天阵中。

“可是在前面几阵中，我也救过你几次。”叶流闻依然不解。

“对。苍天阵中，你将我从洪水中救出；阳天阵中，你救我出了飞虎寨；炎天阵一开始，你就将我从流沙里拽了出来……”韩微道，“可是，这与他做的都是不同的。侠客救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织染世家的大少爷救我，也不过是救一个遇险的路人……只有那个叶流闻，他救的是‘我’，他最后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我。对前面的那些恩人，我深怀感激，可是这一次，是不同的……我一想起他最后伸出的手臂，就……就心疼……”说着她从叶流闻怀中站起，别过头忍住了眼中的泪。

“我明白了。”叶流闻也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微，后面几阵，我会保护你。”

“保护好你自己就行。”韩微说着，从地上拾起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这是颢天阵的奖励，你打开看看。”

和以前小小的木匣不同，这次的木盒长约三尺，宽只五寸，显然里面装了个十分狭长的东西。

叶流闻打开盒盖，露出了木盒里端端正正放着的一柄剑。

哪怕不知此剑来历，韩微和叶流闻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把利剑。剑身雪亮，剑柄乌黑，上面雕刻着一个古怪的龙纹。虽然一尘不染，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血腥杀伐，很显然，这柄剑以前杀过人，而且，是杀过很多人。

叶流闻试着伸手触了触剑柄，长剑顿时颤了两颤，发出龙吟般的啸声。而叶流闻的指尖，则如钢针刺入，痛不可当。他手一松，木盒和长剑顿时都跌落在地上。

“不是给我用的。”叶流闻叹道。

韩微俯下身捡起长剑，意外地感到衬手。她随手挽了两个剑花，竟比她平素使惯的松枝更合心。

“小微……”叶流闻看着她的脸色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柄剑杀气太重。这次的奖励，我们不要了吧。”

“？”韩微正对那长剑爱不释手，闻言惊讶地望向叶流闻，“这是颢天阵的奖励，对破解下一阵必定有用，怎么能不要？”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奖励都有些古怪吗？”叶流闻看了一眼韩微，斟酌着措辞，“每一阵奖励的法宝，都恰好能解决下一阵的问题，特别是这次的红珠对虞壤……我总觉得，巧合的后面，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韩微垂下头，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上那根黑红色的指甲还在，头上那缕古怪的头发也在，这些东西平素可以忽略，一旦记起来，就会产生某种难言的恐惧。她狠了狠心，点头道：“你说得对。”随即用力将手一松，那把长剑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确定不要奖励的话，就进下一阵吧。”林匆的声音从天阶上方传来，显然他已经默默地观察多时了。

想起方才的缠绵都被林匆瞧了去，韩微脸一红，掩饰一般当先踏上了天阶。而当她背转身后，叶流闻的眼中，顿时再也藏不住苦苦压制的忧虑。

“可以让韩仙子退出九重阵吗？后面的阵法，我自己破。”叶流闻朝上方的林匆问。后面的路，他宁可一死，也不愿让韩微再冒险。

“为什么？”韩微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叶流闻，然而叶流闻只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黔灵道君。

“不能。”林匆的声音冷冷传来，“她和你一样，此刻已与九重阵密不可分。中途退出必遭阵法反噬，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怎么可能？”叶流闻讶异道，“九重阵是为我而设，她不过是陪护，凭什么不能半途而废？”

“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吗？”林匆轻叹一声，似乎在叹息这两个人的愚蠢和迟钝，“从苍天阵里的苏姑娘，阳天阵里的无名侍女，炎天阵里的韩慕紫，朱天阵里的小薇师妹，再到如今颢天阵里的韩才人韩微，随着逐渐回归本名，韩仙娥也与九重阵融为一体，息息相关。如今破阵人不仅是叶流闻，也是韩微了。”

“我是人，破了九重阵会成仙；可她已经是仙了，破了九重阵会变成什么？”叶流闻担忧地问。

“不知道。”林匆的眼神一黯，“自古从未有过仙人闯九重阵的先例。”

“没关系，我不介意做这个先例。”韩微不明白叶流闻为何心心念念要让自己离开，扯了扯他的衣袖，露出一个笑容，“我说过，现在陪你闯九重阵并非为了晋升。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小微，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叶流闻垂下眼眸，没有让韩微从瞳仁里看到她自己的模样。

他没有勇气告诉她，当颢天阵中的红珠碎裂时，火焰吞噬着虞壤，也侵蚀了她的双眼。刚出阵时她的两个瞳孔都已经变成了鲜红色，就如同那颗带着黑纹的红珠一样。此刻那红色虽然慢慢淡去，但白衣染皂，她的一双眼眸，已经再无法恢复原先的乌黑纯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