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4章

迷雾消散的时候，韩微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外面的道路有些陡，颠簸得很不舒服，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远处山势陡峭，而马车车轮边便是一道断崖，崖下水流湍急，深不可测，乃是极美又极险峻的一处所在。

“小姐睡醒了？”马车车夫听见动静，笑着道，“我们也快到了。”

到哪里？韩微不明所以，却也没有问，依然撩开车帘望着外面的风景。渐渐地，她看见前方的山麓上出现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灰白色石制建筑，不像平常所见的宫殿或者民居的形制，而像是一座堡垒。厚重的墙壁，窄小的气窗，还有莫名生出的森寒气息，无不在昭示着“闲人免进”四个字。

看马车行驶的方向，他们就是在往那个堡垒而去。

“我们进得去吗？”韩微试探着问。

“当然，老爷把定金早就送进断妖堡了。”车夫又轻轻拉了拉马缰绳，确保拉车的马匹离旁边的断崖远些，“老爷说了，一定要让小姐自己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生辰礼物。”

“断妖堡？”韩微心里揣测着这几个字，心中有些迷惑——听这堡垒的名字十分诡异，而自己竟要去那里挑生辰礼物？

正思忖间，马车后忽然响起一阵人声：“我们是断妖堡的人，劳驾让一让路！”韩微从车窗处往后看，果然看见了一些身穿黑衣、打扮精悍的人影。

前往断妖堡的道路崎岖，马车比不上熟悉道路的人步行速度，因此车夫便选了一处稍微宽阔的地方，停下车马，让后面那些人先走。

“多谢了！”黑衣人们冲车夫点点头，依次从马车边缘狭窄的通道过去，与车窗边的韩微几乎是擦身而过。于是她放下车帘，只留出一道细细的缝隙，偷偷观察经过的人。

那些自称在断妖堡做事的黑衣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听路过的脚步声也没有什么武功内力，应该就是普通人。韩微正做出这个判断，忽然呼吸一滞，将虚掩的车帘猛地掀了开来！

她看到了一个侧影。那人与其他黑衣人截然不同，穿着一身仅可蔽体的粗麻衣袍，挽在头顶的发髻早已散乱，乱发遮住了他伤痕累累的半边脸——然而即使是这样，韩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叶流闻！

“叶流闻！”她下意识地轻轻唤了一声，可叶流闻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向了前方。韩微此刻才发现，他的双臂被麻绳紧紧地绑在身后，而**的脚踝上，则系着粗大沉重的铁镣，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快走！”黑衣人嫌弃叶流闻走得慢，使劲推了他一把，将叶流闻推得几乎跌倒。“别磨磨蹭蹭的，再拖延时间，老子打死你！”一个黑衣人说着，果然一鞭子抽在叶流闻背上，皮鞭着肉的清脆声音让韩微吓得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他？”

押送叶流闻的黑衣人们回过头来，正撞见了从车窗中探出的少女的脸。“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一个黑衣人见韩微愣住，冷冷一笑，“若是不知道，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说着转身离开。

“停下……”韩微冲到车厢门口，想要叫住那些人，却被车夫一把拦住，“小姐，这里不是炎宁城，不要给老爷惹乱子。”

“那就跟着他们。”韩微不忍为难忠厚的车夫，退而求其次地吩咐。

“这里只有一条路，他们肯定是往断妖堡去的。”车夫说着，让韩微回去坐好，重新启动了马车。

掀开窗帘，韩微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前方那个瘦弱的背影上。可惜她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流闻被黑衣人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山崖上修筑的那座坚固堡垒。

而他们的马车，也终于停在了山崖之下。

山崖下设着一个哨卡，几个精壮的黑衣人佩着刀分立两边，看打扮和那些押送叶流闻的人差不多。就在车夫向值守的黑衣人出示老爷名刺的时候，叶流闻已经被黑衣人押着登上一级级阶梯，消失在上方一道石墙之后。

“原来是炎宁君的千金，失敬了。”为首的黑衣人向韩微拱手行了个礼，“小姐请进。”说着又伸手拦住了想要跟上来的车夫，“断妖堡重地，闲人免进。”

“我不是闲人，我是来伺候小姐挑礼物的。”车夫忙道。

“断妖堡规矩，就算是客人，也只能自己进去。”黑衣人铁面无私地回答。

“那你在这里等我吧。”韩微牵挂叶流闻，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便吩咐了车夫一句，自己跟着一个带路的黑衣人走了进去。

进堡的道路都是用石块砌成，沿着台阶往山上走，每隔一段就会有一道哨卡，有专门的黑衣人看守。这个阵势，倒比韩微在以前阵法中遇见的太史阁还要严密。只是太史阁守护的是天下史籍，这个断妖堡又是干什么的，难道还真的镇压着什么妖孽不成？还有，叶流闻又是为什么被他们抓进来？

带着满心的疑问，韩微终于走到了断妖堡主体建筑外。带路的黑衣人将她引入一间待客用的房间，说了声：“小姐请坐，总管很快就到。”便退了出去。

这个客厅和断妖堡其他建筑一样，都是用坚固的灰白色石块垒成，所以尽管里面家具精美，地毯柔软，甚至还精心摆放了几盆花卉，依然让韩微脱不去那种森冷阴郁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韩微甚至隐隐听到一阵阵哀哭惨呼之声，让她遍体生寒，就仿佛自己不是来挑选什么生日礼物，而是来参观无间地狱一般。这种不祥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几乎要冲出门去打听叶流闻的下落。

“让小姐久等了。”一个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随即客厅中走进了一个男人，向韩微见礼。他大约四五十岁年纪，满身华服，五官生得也算端正，但不知怎么的却让韩微感觉不舒服，似乎他在这个断妖堡待久了，也自然而然沾染了这里的阴森气息。

“总管大人？”韩微站起身回礼，试探地唤了一声。

“在下正是断妖堡总管任昌裕。”那人满脸堆笑，一双精明的眼睛迅速将韩微打量了一阵，“久闻炎宁君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当。”韩微对任昌裕的笑容有些反感，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家父命我前来断妖堡挑选礼物，劳烦总管了。”她不知详情，只能含含糊糊地措辞。

“不劳烦不劳烦，炎宁君给足了定金，在下一定保证小姐挑到称心如意的生辰礼物！”任昌裕说着，亲手给韩微倒了一杯茶，“小姐旅途劳顿，先喝杯茶解解乏吧。”

“不用了。”韩微此刻已经看出任昌裕故意套近乎，就连她的随从被隔绝在外大概也是故意安排好的。若是别的千金小姐，大概只能忍气吞声，与任昌裕虚与委蛇，韩微却是个拉得下脸面的，当即将茶杯一推道：“喝茶就不必了。总管大人，我能否现在就去挑选我的生辰礼物？”

任昌裕的脸上的笑容一僵，似乎没想到韩微这么不识抬举，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继续笑眯眯地朝门外一伸手：“那小姐请随我来吧。”

韩微跟着任昌裕出了客厅，沿着一条同样用白石修筑的甬道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天井中。那天井四壁都是极高的石墙，上面开着透气的小窗，沿着山势也不知有多少层高。到了这里，原本隐隐约约的哀哭惨嚎之声又清晰了一些。

见韩微脸上变色，任昌裕笑着解释：“一些小崽子还没驯养好，所以有点吵闹。不过小姐放心，断妖堡的成品都是极安静乖顺的。”说着他拍了拍手，吩咐手下的黑衣人：“把成品都带过来给小姐挑选。”

“小姐请坐，慢慢挑，不着急。”任昌裕殷勤地请韩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凑近了一些笑道，“小姐大概也知道，这断妖堡的生意从天元大帝特许开始，数千年来只此一家，无论是当今卫天子还是各诸侯国都得在此采买，因此这利润嘛，还是挺丰厚的。虽然说不上一本万利，但数千年的积累，还是有不少好东西。小姐如果有兴趣，一会儿我带小姐去藏宝室看看？”

韩微不知道这断妖堡总管怎么从生意经转为炫富，也不好多问，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上了走进天井的一群人。

只见几个黑衣人押送着五六个身穿粗布衣衫、头梳单髻的男女走进天井正中，不等任何人命令，那些男女便驯顺地跪在了地上。他们的头深深伏下，恰好露出了脖子上一个黑色的铁环，上面焊接的锁链被牢牢牵在押送他们的黑衣人手中。

“回禀总管，目前堡内尚未卖出的成品只有六个，已经全部带过来了。”一个黑衣人向任昌裕叉手禀报。

“不好意思，各地的订单总是供不应求。我已经是冒着得罪其他客户的风险，优先让小姐挑选了。”见韩微神色不豫，任昌裕连忙凑近了解释，“不过小姐放心，凡是断妖堡的出品，个个都保证质量。”

原来所谓断妖堡的成品，所谓的生辰礼物，就是挑选一个奴隶！韩微心中此刻已是怒气陡生，却不便发作，只咬着牙做出淡漠的样子问：“我可以仔细看看吗？”

“小姐随便看，他们都很干净的。”任昌裕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微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到一个伏地的少女面前，轻声道：“抬起头来。”

那少女听话地抬起头，甚至用力仰起了脸，似乎是为了方便韩微伸手捏住她的下颏。她一抬头不要紧，倒把韩微看得心中一跳——这个少女，实在是太美了！不仅美，还带着普通人难以具备的高贵气质，仿佛她根本不是奴隶，而是一个落难的公主。

见韩微凝视着自己，那少女眨了眨黑宝石般晶莹明亮的大眼睛，嘴角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似乎在无声地请求韩微挑中自己，把自己买回家去。

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韩微离开了少女，看着余下的五个男女，开口道：“全都抬起头来。”

那五个人和先前的少女一样听话，闻言全都用力地仰起头，方便韩微看清楚他们的面容。见这五个人无论男女都俊美异常，气质高贵，韩微不禁心中暗暗一惊——这个断妖堡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俊男美女，就算是俘虏的亡国贵族，这样的颜值与气质也太惊人了！

可惜这几个人中，并没有叶流闻。

“怎么样，小姐挑中哪个了？”任昌裕跟在韩微身后，笑眯眯地问。

“我确实在进堡的路上看中了一个，不过不在这里。”韩微联想起先前看到的叶流闻的打扮和待遇，显然和这些少年男女是一类的，便故意道，“总管是不是还藏私了？”

“藏私自然不会，不过小姐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任昌裕道，“不过那是别人的退货，按理堡里还要重新调教的，小姐确定要看吗？”

“看。”韩微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带上来。”任昌裕朝黑衣手下点了点头。

韩微的心砰砰地跳着，掩饰地回到座位上坐下，对任昌裕在一旁献殷勤也没怎么搭理。她没有料到，在这幽天阵中，叶流闻竟会沦落成了一个奴隶，幸而自己能够成为他的主人，否则还不知别人怎么欺负他呢。

过了没多久，黑衣人果然带着叶流闻来了。他的脖子上和其他奴隶一样套着铁圈，不同的是双臂被绑在身后，身上还带着道道染血的鞭痕，显见被“退货”一事让断妖堡十分恼怒。

“我就选他了。”虽然一再告诉自己要镇静，但一看到叶流闻，韩微就一刻也无法多等，当即开口说道。

她快步走到了叶流闻面前，见他被黑衣人强压着跪在地上，满满都是心疼：“把绳子和铁圈解开，我这就带他走。”

“既然小姐做好了决定，他就是你的了。”任昌裕说着双手一拱，满脸堆笑，“恭喜小姐挑中了满意的生辰礼物，愿小姐韶华永驻，芳龄不老。”

“先把他解开。”韩微懒得和任昌裕啰嗦，只看着叶流闻道。

任昌裕点点头，黑衣人便将绑缚叶流闻的绳子解开，随后双手托起焊在他脖颈铁圈上的铁链，想要交到韩微手里。

“我不要。”韩微厌恶地后退了一步，“把这个也解开。”

“这个小姐就难为他了。”见黑衣手下愣住，任昌裕笑着解释，“几千年来，所有的溟妖都必须戴着铁项圈，这是天元大帝定下的规矩。”

“溟妖？”韩微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字，不由一愣，“你说他是什么？”

“溟妖。来自北溟的妖物。”任昌裕不知韩微是真傻还是装傻，捺下性子回答。

“妖物？”韩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他们分明都是人啊！”

“他们是妖，只是长得像人而已。虽说断妖堡已经将他们调教得很好，小姐以后豢养的时候，还是要记得人妖有别，时刻多一分警惕心才好。”任昌裕说着，将禁锢叶流闻的铁链接过，塞进韩微手中，“这项圈是断妖堡特制，再锋利的刀剑也无法破坏，小姐以后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你怎么证明他是妖？”韩微怎么看叶流闻和那几个男女都看不出一点妖气，反倒觉得任昌裕和他的手下更像是可恶的妖物。

“小姐以前对溟妖难道没有了解吗？”任昌裕有些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左手一把扣住了叶流闻的下颏，逼他抬起了头，右手则扯开了他梳在头顶的高高的发髻——

乌黑的发丝流水般泄下，叶流闻的脸色也蓦地变得惨白。他屈辱地闭上眼睛，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失去了发髻的遮掩，叶流闻身为溟妖的怪异之处便一览无遗——在他的头顶上方，长着一支三寸来长的独角。黑色的、光滑的、尖尖的角。

仅仅一支角，便是人妖殊途。

“教小姐一个豢养溟妖的方法。”任昌裕似乎是要炫耀自己的经验，伸手抚上了叶流闻头顶，“如果溟妖不听话，可以这样惩罚他——”说着他猛地用手攥住角，用力一摇。

叶流闻被迫仰起的脸上蓦地露出了痛苦至极的神色，本能地想去阻止，却痛得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失去了。他浑身肌肉抽搐，喉结上下滚动，却没有发出一声叫喊，只是从胸腔深处榨出了低低的悲鸣。

“够了！不用劳烦总管教我怎么对他。”韩微忍无可忍地喝止了任昌裕的残忍做法，伸手将叶流闻扶起来，“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