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71章

眼前迷雾散开的时候，韩微仰头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牌匾。上面几个大字不是“变天阵”，而是——

万物归一。

这四个字让韩微心中一跳，毕竟这个牌匾，她实在太熟悉了。不光是仰望，她还亲手擦拭过很多遍呢。

“韩仙娥，韩仙娥！”一个女声忽然从旁边传来，“快过来，你有新任务了。”

韩微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裙镶金边的女子。她低了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和那女子一样的衣服，那是天庭里仙娥们统一的服饰。

“郑仙娥？”韩微好不容易认出了那个女子的身份。这也真不怪她记性不好，她到天庭后就没见过这位郑仙娥几面，除了初到北斗宫时两人说过几句话，后面不过是远远望见而已。她记得这位郑仙娥在某位上仙处谋了新差使，怎么也闯进这九重阵里来了？

“韩仙娥，你在发什么呆呢？”郑仙娥以为韩微是故意怠慢，神色有些不满。她虽然和韩微品级一样，毕竟资格老许多，一副管事的口吻：“可不是我存心使唤你，但你毕竟是北斗宫里资历最浅的新人，就该你去历练历练。”

“什么任务？”韩微赶紧调整好神情，做出一副积极向上的样子。

“星君刚才又到凡界游历去了，你赶紧下去保护他。”郑仙娥加重了“又”字的口气，语气似乎有点烦躁。

“敢问是哪位星君？”韩微此刻心头还有些恍惚——她真的是在九重阵里吗？怎么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天界的北斗宫里？但这个北斗宫，和以前自己呆的那个地方又颇为不同……

“还能有哪位星君，自然是我们侍奉的北斗星君！”郑仙娥白了她一眼，“星君已经下去有一段时间了，你赶紧去找他！他现在没有神力，说不定会遭遇什么危险。”

“我去哪里找他？找到了应该怎么做？”韩微一头雾水地问。北斗星君是天生神灵，法力高强，他私自下凡游玩，摆明了是喜欢人类的花花世界，自己还能把他拽回来不成？

“星君瞒着我们下界，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不过星君身份高贵，凡间能承载他元神的躯体寥寥可数，你总是能找到的。”看得出郑仙娥有些着急，拉着韩微就往外走，“快点去，时间耽搁越长，星君越容易遇见不开心的事。他不开心，回到北斗宫就会把自己关起来千八百年，弄得到处愁云惨雾，我们也过不好。”

“既然每次下凡都不开心，他为什么还要下去？”韩微奇怪地问。

“因为他不死心吧……”郑仙娥说到这里，似乎惊觉说漏了嘴，嗔怪地看了韩微一眼，“有胆子，你自己去问星君！”

“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什么状况下才能发挥神力？”韩微抓住最后的机会问。

“大概知道吧。但是星君为了体验逼真，刻意封印了自己的神力，所以你才要保护他……”郑仙娥说着，猛地在韩微身后一推。下一刻，韩微飘飘悠悠，朝着下方坠了下去。

“那他会死吗？”韩微一边坠落，一边朝上方高声问。

郑仙娥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但是下坠的速度太快，韩微没有听清。

这应该还是在九重阵里。韩微迅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也迅速稳住了自己波动的心绪。虽然和现实有一点混淆，但任务还是一致的——保护北斗星君，保护叶流闻，破解一切可能的杀机。

只是叶流闻既然知道自己北斗星君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刻意封印自己的神力呢？听郑仙娥的语气，他以前为此吃过不少亏。那这般自虐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些疑惑，韩微只能暂时抛到身后。她在茫茫云雾中坠落，脑子里迅速升起迫在眉睫的问题：天下这么大，上哪里去找叶流闻呢？

“星君身份高贵，凡间能承载他元神的躯体寥寥可数……”郑仙娥的话又在韩微脑海中回响，让她忽然眼前一亮——能承载天神元神的，不就是天下最尊贵的那几个人吗？

从天空中往下俯瞰，韩微随意选了一个人口稠密的城镇降下云头。在城中打探了一会，韩微很快就证实这变天阵中的背景设置和以前几个阵法并无不同——此刻正是卫朝天子在位，但是卫天子能直接管辖的只是帝丘附近的小片区域，其余疆土则分封为几十个诸侯国。随着数百年来的攻伐和吞并，此刻最大的四个诸侯国便是西荣、东怡、北迪和南曼。

说不定这次叶流闻，就是四大诸侯国的贵族……韩微琢磨到这里，忽然灵光一现——对了，这九重阵中的王朝为什么一直叫做卫朝？当日叶流闻做凡人时，不就是爵封卫王吗？自己真是笨，既然这阵中情形都是围绕叶流闻每一世的真实经历演绎而成，那他这个主角总应该有机会成为整个阵法的顶尖人物吧！

一念及此，茅塞顿开。韩微再度飞升而起，目标坚定地朝向了一个地方：帝丘。

在前面的朱天阵中，韩微曾经作为太史阁的代表来过帝丘，还在皇宫前的云台上刺杀了西荣国君。因此她熟门熟路就找到了卫朝的皇宫，正寻思怎么避开宫中耳目找到叶流闻，就看见皇宫一个角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偷偷地溜了出来。

那是叶流闻！韩微激动之下，半空中的身子骤然降落，待要再起飞，却发现仙力已经荡然无存。看来在她找到正主目标后，九重阵压制仙力的规则又开始运转起来。

无可奈何之下，韩微只好加快脚步，朝着叶流闻的方向追去。幸亏她对叶流闻的身影实在太过熟悉，没过多久就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他的踪迹。

韩微不知道该制造什么样的机会去结识他，索性直截了当地走了过去：“你好，请问可以认识一下吗？”

叶流闻一惊，眼睛里骤然射出戒备的光：“你是谁？”

“我？”韩微故意装出苦恼的样子，“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谁知道就迷了路，钱也丢了……”

“那为什么要找我？你认识我吗？”叶流闻又问。

“不认识……只是觉得你面善。”韩微厚着脸皮回答。

叶流闻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往前走去。韩微只好默默跟上。不知怎么的，这一阵里的叶流闻十分冷漠，板着一张脸就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一样，让韩微心里有些失落。

大概因为他已经越来越接近天庭中那位北斗星君了吧。想起挂在北斗宫中的那幅本位像，韩微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众仙将他称为天界阴影了。他走过的地方，就连温度都比其他地方显得低。

韩微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忽然有点后悔这么冒失地接近他了。

叶流闻没有看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街边一座茶楼，韩微只好跟了进去。临进门前她抬头看了看茶楼的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瀛洲仙茗”。

很显然，叶流闻是这座茶楼的常客，他一进门，小二就热情地把他招呼到了特设的雅座里。这雅座处于大堂的角落，十分隐蔽，一般茶客根本不会留意。

叶流闻在雅座里坐下，回头见韩微站在一旁有些犹豫，便面无表情地道：“坐。”

“多谢了。”韩微硬着头皮坐到他对面，感觉此刻的叶流闻有点像林匆。可林匆虽然高冷，却没有什么威胁力，她并不怕他，反倒是面对觉醒了的北斗星君，韩微觉得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让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心痛。

这一刻，她无比怀念以前阵中那些叶流闻，甚至还有阵外那个睡不醒的卫王。

觉察到韩微眼神中的异样，叶流闻冷冷一哂，却没有说破。他的手指在茶案上轻敲了几下，没过多久，茶楼老板就亲自过来了。

“叶公子久违了！这连着两天都没来，老朽甚是想念。家中一切可安好啊？”老板朝叶流闻抱拳行礼，满脸堆笑，显然和叶流闻这个常客十分熟稔。

“这两天有点事，所以没来。”叶流闻也回了一礼，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容，“不知最近有什么新品的茶叶？”

“有，有，敝店刚刚进到了一点雾山银针，哎呀，那可不好弄到。据说一年只有两棵茶树上的嫩叶可以制成，明年就成卫天子的专属贡品了，多少钱也喝不到了……

“那就是它了。”叶流闻也不问价，笑着点头。只是那笑容里，还是有一点恹恹的味道。

“好，好，这就来，这就来。叶公子稍坐，老朽一会再来相陪。”老板笑容可掬地连连点头，随即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连一眼都没有瞧韩微。

然而韩微知道他肯定看到了自己，也认出了自己。因为这个茶楼老板不是别人，正是瀛山仙翁！

怎么连瀛山仙翁也进了九重阵了？！想起这老头亲自到天阶展现北斗星君的字迹，想要说服自己北斗星君已经入魔，要让他死在阵中，韩微就不寒而栗——这一阵中，不知又多了多少针对叶流闻的明枪暗箭？

“你认识他？”叶流闻察言观色，有些玩味地问。

“你要小心他。”韩微郑重地道，“这个地方，以后不要来了。”

叶流闻盯着韩微，没有说话。不过韩微已经看得出他没有出口的话：“你要我小心他，可我还得小心你。”

韩微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们虽然坐的雅座，但这里并不临街，也没有窗户，被屏风隔出来的空间便显得逼仄而压抑，只有外面茶客们的谈话声能清晰地传进来。韩微原本以为叶流闻会旁敲侧击地问问自己的身份，谁知他并不开口，仍然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半垂着眼睛，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模样。

“我……”韩微憋了半天，终于打算开口，小二却托着茶盘走了进来。他分别给叶流闻和韩微呈上了一只茶盏，并四色精美的茶点，刚要退出去，韩微却叫住了他：“等等，叫你们老板来。”

叶流闻瞥了一眼韩微，并未阻止。而韩微则拔下一根头上的银簪，在茶水里探了探，银簪却并没有变色。

过了一会儿，瀛山仙翁果然来了。他虽然穿着一身凡间的衣服，但下颏飘扬的白胡子还是给他增添了几分仙气。他看了一眼韩微，眼中冷意一闪而过：“这位客人找老朽有什么事？”

揭开茶碗的盖子，韩微对瀛山仙翁道：“既然老板推荐了这款茶，那你就说说，这茶到底好在哪里？”

“这茶叶唤作雾山银针，十分珍贵。”瀛山仙翁捺下性子道，“客人请看，这是用雾山上千年古茶树尚未张开的树芽嫩叶所制，细卷如针，又覆盖着白毛，所以称为‘银针’。因为芽尖很轻，泡入开水后根根直立不倒，上下浮动，故而又叫做‘刀山剑硭’。”

韩微自幼苦修，哪里知道什么茶叶，听瀛山仙翁的介绍也不甚了了。不过有两个字她却是听懂了，当即冷笑一声道：“又是刀又是剑的，老板这盏茶，杀意还挺重啊。”

“客人说笑了，我们做生意的，可当不起这种猜测。”瀛山仙翁说着，看向叶流闻，“叶公子，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您这位朋友，怀着一颗杀心啊。”

“没错，所以奉劝老板一句，老实做人，不要轻举妄动。”韩微索性挑明了目的。她不管瀛山仙翁是不是和其他仙人一起入阵，只要他们阻挠她破阵，她就不会手下留情。

“叶公子，您看看……您在我们这里喝了这么多次茶，老朽可有半点怠慢之处？”瀛山仙翁一脸无辜，委屈地看向叶流闻。

“没事，你先去吧，不要放在心上。”叶流闻对瀛山仙翁，倒还和颜悦色。

“他还有同伙……”韩微还想提醒一句，叶流闻已经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韩微只好闭嘴。雅座里顿时安静，外面茶客们的谈话声便清晰地传了进来：

“……我街坊家的闺女丢了，据说就是被‘那位’抓去了……”

“现在变成抓十七八岁的闺女了？上次是男童，再上次是年轻后生，真是没完没了……”

“听说抓去的人都是给‘那位’吃的，‘那位’经常换口味……”

“‘那位’是谁？”韩微一怔，看向默默喝茶的叶流闻，“你知道这事吗？”

叶流闻吹开茶叶，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眼睛都没有抬，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韩微有些泄气，又有些疑惑——既然这么不待见自己，又为什么请自己喝茶？

雅座里继续沉默，而外间茶客们的声音虽然放低，仍然被韩微听得一清二楚：

“我听说，抓人的那些人都戴着鬼脸面具，可怕得很……”

“当然得戴面具了，否则一旦被认出是‘那位’的手下，‘那位’的位子还坐得稳吗……”

“可‘那位’已经是天下至尊，为什么还要吃人修魔道？”

“什么天下至尊？表面上看是万人之上，可如今诸侯林立，谁还把那个没实权的天子放在眼里？咱们这京畿之地，还不如最小的诸侯国大……”

“嘘，你不要命了？怎么把‘那位’的身份说出来了？”

“现如今这不是公开的秘密吗？我听说‘那位’的身份还不止是天子，他原本就是死神下凡，只有死的人越多，他的力量才越大……”

“啊！如果真是这样，这天下可要大乱了……”

“现在不就在乱吗，天天都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掉……听说连各诸侯国也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他们要造反？不过若是这位天子真是死神下凡，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才能天下太平……”

“嘘，噤声，这话在诸侯国说说也就算了，这里可是帝丘，‘那位’眼睛一眨就可以要你的命！”

听着外面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议论，韩微小心翼翼地瞄向叶流闻。然而他只是垂目坐在那里，不言不动，若不是不时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韩微简直怀疑他已经睡着了。

不过她宁可他睡着，这样他就听不见外面那些扎心的话了。

“我猜他们议论的那些并非事实。”韩微斟酌着开口，“既然被抓去的人都死了，他们怎么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至于吃人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

“你还知道什么？”叶流闻忽然问。他的眼睛锐亮，似乎可以把她看个对穿。

“啊？”韩微一怔，心中闪过一丝凉意，“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流闻凝视了韩微一瞬，仿佛从她的眼眸中端详着自己的影子，然后重新垂下眼盯着茶杯。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真谛，也让韩微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尴尬的气氛中，她也只能垂下眼去看茶杯——茶水中泡开的雾山银针，根根垂直，如刀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