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73章

出了诏狱，韩微回到了帝丘的街市上。

她现在目的很明确：根据茶楼里茶客们提供的线索，找到冒充卫天子手下、戴着鬼面具抓人杀人的那群恶棍。

自从在玄天阵中用那把黑剑劈开绿珀救出叶流闻后，韩微就感觉自己体内那古怪的内息又增长了不少。这次进入变天阵，她灵力大幅度增强，几乎与在阵外无异，好在水镜前观看的那些神仙大多进了阵法，她也不用再刻意遮掩这一点了。

当下最紧要的，是破解入阵的神仙们对叶流闻的杀机。相比起林匆布置的陷阱，那些憎恨北斗星君的神仙们的阴招才是最可怕的。

随着灵力增强，韩微的目力和耳力也大大提高。她在帝丘城内转了大半圈，凭借超越常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个呜呜的呼救声。

几乎是一瞬间，韩微就出现在了出事现场。那是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两个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正在将一个少女往麻袋里面塞。那少女的嘴被堵住，只能发出极为低哑的声音，虽然竭力反抗，却被男人往后脑勺上打了一棒，顿时失去了知觉。

“住手！”韩微想起茶客们议论那些恶鬼正在掳掠少女的话，当下明白自己找对了方向。她随手将路上捡的两片树叶扔出，树叶顿时穿透了两个男人的手掌，痛得他们一把扔下麻袋，捂着伤处痛呼起来。

“闭嘴，再叫杀了你们！”韩微怒火上冲，袖子一挥将两个面具男扫到街角，再一挥解开了被掳女子身上的束缚。她救醒少女，不着痕迹地治好她头上的伤，让她先行离去，这才转向两个吓得不住发抖的男人：“把面具摘了。”

两个男人捧着满手的血，战战兢兢地摘下恶鬼面具，露出两张陌生的脸。

“是谁指使你们抓人的？以前被抓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韩微冷冷地问。

“死了，都死了……”一个男人忽然跪倒在地，朝韩微不断磕头，“姑娘饶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上头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啊！”

“你们上头是谁？”韩微又问。

“不知道，上头也一样戴着面具……”男人还没说完，韩微已经一脚踹了过去，“说实话！”

“上头是谁我们真的不清楚，但是上头的上头……”另一个男人瑟缩了一下，终于开口，“据说就是天子……我们其实是在为当今天子办事……”

“胡说！”韩微又是一脚踹出去，比刚才还要用力，直踹得那人哎哟哎哟直叫唤。一股无名怒火在韩微心头燃烧，就算叶流闻再冷漠再多疑，她也不相信他会干出屠杀百姓的事。这些走狗，必定是被人蒙骗了来败坏叶流闻的名声！

那两人被韩微一踹，也不敢反驳，只是捂着肚子呻吟。韩微又问：“你们若是抓了刚才那姑娘，要送到哪里去？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

两个男人先是不肯说，却耐不住韩微一人又送了一片树叶插入掌心，只能惨叫着回答：“送到帝丘东面九芝村附近的山洞，然后再把她们转运到祭坛……”

足够了。韩微不愿再在这两个喽啰身上浪费时间，将他们两人打晕，转身急奔皇宫。

她没有径直去九芝村救人。既然找到了元凶聚集之地，她就要让叶流闻亲自派人去捉拿人犯。这样不仅可以铲除这群凶徒，也能以此洗刷卫天子的清白，挽回叶流闻的声誉。

很快，韩微回到了皇宫，凭借灵力轻而易举地翻越了宫墙。

卫朝建立之时，帝丘的皇宫修建得颇为宏大。然而随着几百年来天子式微，诸侯争霸，帝丘的财力已经不足以维护这么大的皇宫。前任天子为了还债，甚至不得不售卖部分皇宫土地。售卖加上荒废，到叶流闻做天子时，帝丘皇宫仍在使用的部分已经不足以前的三分之一。

韩微眼明心细，很快就根据内侍宫女的行进路线找到了叶流闻的所在。此刻这位卫朝的天子正站在御花园的一片空地上，手里抓着一把琉璃珠子一颗颗往外扔，嘴里还耐心地讲解道：“呶，就是这样。那颗红色的珠子是‘心’，如果我扔出去的蓝色珠子比你扔的绿珠子离‘心’近，我就赢了。”

“如果蓝色珠子会赢，那我就要蓝色珠子，皇兄要绿色珠子。”一个少年在一旁嘟嘟囔囔地道。

“好吧，那就给你蓝色珠子。”叶流闻也不反驳那少年的错误，当即将手中的琉璃珠和少年手中的换了过来，不仅脾气温和，眼神中还满是宠溺。

“嘻嘻，我得了蓝珠子，那我赢了！”少年将手中的琉璃珠胡乱朝那颗红珠一抛，拍着手笑了起来。

“好，是轻云赢了。”叶流闻也笑了，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将手中琉璃珠一颗颗扔了出去，好几颗都巧妙地将少年的珠子撞开，紧紧贴近了“心”。只是少年只顾着高兴，并未注意到真正的胜负。

这一幕，让躲在一旁的韩微大吃一惊——阴冷淡漠的叶流闻，居然也会露出这么温柔的一面？然而待她看清他身边那个穿着华贵王服的少年时，吃惊顿时变成了毛骨悚然——那个没心没肺痴笑着的，不正是当初卫王叶流闻的弟弟叶轻云吗？那个叶轻云想方设法要置叶流闻于死地，是自己将未炼成的一把元气丹塞进他口中，将他变成了傻子。如今，这傻子怎么也入阵来了？

想起叶轻云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韩微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往上涌。原来天界那些人要除掉北斗星君的计划，是从一开始就已实施的。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让那些平素道貌岸然的神仙们如此急切呢？

“皇兄，我不要玩珠子了，我们去玩别的吧？”就在韩微出神的时候，叶轻云拉着叶流闻的袖子道。

“放手！”韩微对叶轻云太过提防，以至于看见他挨近叶流闻都十分紧张，当即大喝一声，从隐身处走了出来。

“啊！”叶轻云虽然痴傻，但对韩微的恐惧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当即像看见什么恶鬼一样，抱头惨叫着躲到了叶流闻身后。

“你怎么进来的？”叶流闻挡在叶轻云前面，戒备地盯着韩微，而他的身边，则一下子冒出来了七八个金鳞卫。他们抽刀出鞘对准韩微，将叶流闻护在了中央。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韩微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我查到了那些劫掠百姓的鬼面人去向。如果你想揭开真相，就随我去九芝村。”

“你居然查到了？”叶流闻皱了皱眉，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怀疑。

“你若是不信我，立刻派人去九芝村探查一下附近的山洞就知道了。”韩微掐算过时间，那些掳掠少女的人行动应该不会那么快。

“周进，你派人去看一下。”叶流闻吩咐。看得出，他对这个叫周进的金鳞卫十分信任。

“遵旨。”周进躬身领命。

“皇兄，她走了吗？轻云害怕。”叶轻云从叶流闻身后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地望向韩微的方向。

“感谢你的报讯。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宝库，让她自己挑一件赏赐。”叶流闻安抚地摸了摸叶轻云的头，显然是不愿韩微继续留在这里碍眼。

“我姓韩，叫韩微。”韩微憋着气，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不要赏赐，只想陛下和我一起前往九芝村，查明这背后针对陛下的阴谋。”

叶流闻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不知韩姑娘为何对朕的事情如此上心？”

“因为……”韩微咬了咬牙，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难让这个多疑的人接受，索性道，“我是仙女，是上天派我来护佑陛下的。”

“皇兄，她是骗子，不要跟她去！”叶轻云忽然大喊起来。

韩微手指一抬，叶轻云的嘴巴还在不断开开合合，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一手成功地将包括叶流闻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如果陛下和我去九芝村，我可以帮这位王子治病。”韩微看得出叶流闻对这个叶轻云颇为重视，而她却担忧叶轻云进阵对叶流闻不利，找个治病的借口倒可以伺机盯住他。

这个提议果然引发了叶流闻的兴趣：“朕这个弟弟天生就是这样。你确定能治好吗？”

“可以。”韩微琢磨着叶轻云是吃了自己炼的丹药变成这样的，真要治好了露出他的本来面目，也不是坏事。

“让洪将军准备人马，朕即刻去九芝村。”叶流闻果然动心了，这个叶轻云，在他心中果然分量非同一般。

“启禀陛下，洪将军外出公干去了。”周进连忙回答，“另外出去探查的两名金鳞卫还未归来，要不等……”

“不用等了。由你带队，多带点人马。”叶流闻吩咐。

韩微轻轻撇了撇嘴，狠狠瞪了叶轻云一眼。她不明白，那么冷血无情的北斗星君，怎么会对这么个痴傻坏蛋如此上心，甚至为了他甘愿亲自去冒险？

没过多久，众人骑马穿越帝丘，到达了离九芝村不远的一个拗口。但见这里与帝丘的平坦地势不同，平地上拔起几座山峦，环绕着一个村庄，看样子，附近确实有山洞。

正要沿着山道前进，忽然前面两骑飞驰而来，正是先前派出查看情况的金鳞卫。他们见到叶流闻，连忙翻身下马，跪地禀告：“启禀陛下，这九芝村附近确实有个山洞，不过当臣等前往查看时，那些人似乎早已得到风声，提前离开了。”

“还探查到什么？”叶流闻问。

“确实还有一件怪事。”金鳞卫回禀，“九芝村的村民都要死了。”

“什么叫‘都要死了’？”叶流闻一惊。

“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怪病，全都奄奄一息地躺在家里，据说附近的大夫给他们看诊，不仅没有看出原因，自己也得了一样的怪病。以至于再也没有人敢来他们村子了。”金鳞卫一五一十地道。

“什么怪病？我略通医术，可以去看看。”韩微觉得事情蹊跷，主动开口。她本来想让叶流闻一起去，但转念一想村中不知藏着什么危险，便改口道：“麻烦陛下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速去速回。”叶流闻见两个金鳞卫安然无恙，便放弃了阻止的想法。

韩微点了点头，策马一路朝山坳里的九芝村奔去。经过九重阵的历练，她如今骑马的技术已是十分娴熟了。

到了村中，韩微果然发现家家户户无论男女老少都躺在家中，面色发青，有气无力。她询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为何村中人几乎同时发病，就连外面的大夫回去后也有了同样的症状，所幸并未传染给村外的人。

韩微摸了几个村民的脉，断定应该是中毒，若是再不解救，只怕很快全村都会死去。然而她医术虽高，此刻却无法判断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只能询问村民，出事前是否有异常。

“有带着鬼面具的人在村子附近出现过，所以大家病倒后，有人说……是卫天子想杀了我们全村，给死神献祭，好壮大他的力量，对付不听话的诸侯国……”村民死到临头，也不再有什么忌讳，将街头巷尾人们敢怒而不敢言的话全部倾倒出来。

“不，不是天子要杀你们！”韩微赶紧为叶流闻辩护。

“不管是不是，反正都对他有好处。大家都说当今天子是北斗星君下凡，而北斗星君就是死神，凡间死的人越多，他的力量越强……”那村民勉力说了这些话，体内毒性再度发作，痛苦地圆瞪了双眼，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话：“杀了叶流闻，天下才能太平！”说完，口中汩汩流血，气绝身亡。

死者已矣，他的家人们已经连悲哀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九芝村弥漫着森寒的死气，让人背心发凉。韩微努力沉住气，将村里几个重要地点检查了一遍，离开村庄回到了叶流闻驻扎的地方。

“有人在水井中下毒？”听到韩微说明的情况，叶流闻皱眉，“难道又是那群鬼面人所为？”

“是，外面的大夫也是因为喝了村里的井水才中毒的。陛下可以派人去查。”韩微道，“此刻当务之急，是赶紧救治那些村民。再晚一时半刻，估计他们全都会无辜丧命。”

“你不是会医术吗？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说，朕命人马上去配。”叶流闻立刻点头。

“就算我会医术，也无法马上查明毒药的成分，就算能立刻配制解药，等到药材配齐熬好，估计也来不及了。”韩微直视着叶流闻的眼睛说。

这种对视让身为天子的叶流闻颇不愉快，只能看在她承诺为弟弟叶轻云诊治的份上，勉强按捺住性子：“那你待如何？”

“这种时候，只能求神仙保佑了。”韩微指了指村外一个小小的建筑，“刚才我正好看到那里有一座神庙，虽然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但陛下若是爱惜你的子民，还是去拜一拜吧。”

叶流闻刚想拒绝，却发现一股力量牵制着自己，不仅让他说不出话，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韩微往前走。

“陛下？”周进等几个金鳞卫想要跟上，却被韩微一斥：“天子拜神，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周进等人无奈，只能远远地跟着，随后布下阵势，将韩微和叶流闻进入的那座小庙团团围住。

那座小庙年代久远，加上地处偏远没什么香火，外面的墙皮脱落大半，连木匾都不知哪里去了。然而走进殿堂，韩微却惊讶地发现，神龛上方的神像却是崭新的，新得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安放在这里的。

那神像是一个年轻男子，白色面皮，黑色眉眼，鲜红的嘴唇，俊美中透出一股阴冷，与叶流闻有几分相似——竟是北斗星君的塑像！

“果然是那群鬼面人的做派。”叶流闻此刻已被韩微解开了哑穴，也顾不得斥责韩微的无礼，点头道，“他们每残害一方百姓，就会在当地立一尊北斗星君的塑像。”

“我认为他们是故意玷污北斗星君的名声，陛下以为如何？”韩微看着叶流闻，故意问。

“北斗星君被称为死神，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叶流闻冷笑着回答。

“北斗星君可以不在乎世人的评价，可卫天子不能。”韩微道，“陛下若是能救回九芝村的村民，一定能博得天下人的爱戴。一切危机，也就迎刃而解了。”

“你想得简单了。何况你让我救人，我怎么救得了？”叶流闻冷冷地说出这句话，转身就想离开。

“你不能走！”韩微使出灵力禁锢住他的行动，在他身后慢慢说，“如果陛下不肯救人，那我们就来玩一个游戏吧。”

“你都知道什么？”叶流闻脸色铁青，咬着牙问。

“全部。”韩微静静地答。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叶流闻救回九芝村的村民，用以挽回卫天子摇摇欲坠的统治。再任由卫天子杀人吃人的流言传播下去，整个天下就会变成喷发的火山，将叶流闻彻底埋葬。她就算再有灵力，也无法与整个天下对抗。

“全部？”叶流闻脸色一变。

“没错。”韩微故意笃定地点头，“我说过，我是仙女，自然什么都知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和我玩游戏？”

“因为陛下可以使用北斗星君的神力。”韩微道，“北斗星君又被称为死神，传说只要击败死神，就可以救回凡人的性命。这就是为什么那个男孩扔石子赢了你，或者说你故意输给他，男孩母亲的病就好了。”

见叶流闻紧紧抿着唇不开口，韩微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代表九芝村的所有村民，想与陛下分一个胜负。”

“我可以说不吗？”叶流闻问。

“不可以。”韩微用灵力将他转过身来，伸出手，露出了里面红、蓝、绿三颗琉璃珠，正是她在皇宫的时候偷偷捡起来的。“和上次你跟那男孩比赛的一样，我们谁把珠子扔得离红珠近，谁就算赢。”韩微将红蓝两颗珠子塞进叶流闻手里，“我不占你便宜，这两颗珠子都让你先扔。”

“哼。”叶流闻冷笑了一下，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断然是无法反抗了。于是他率先将那颗代表“心”的红琉璃珠扔了出去，恰好扔进了地面上一个破损的地砖洞里。随即他扔出蓝珠，同样落在那个狭小的地洞内。两颗珠子紧紧地挤在一起，再没有别的空隙，如果韩微后面想用绿珠将蓝珠撞开，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韩微的眉毛轻轻一挑：到这个时候了，叶流闻还在拒绝救人，怪不得这个卫天子的名声这么差，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到了覆灭的边缘。为了救他，她不会手下留情。

在手中绿珠上加了内劲，韩微手指轻轻一弹，不偏不倚落在了叶流闻的蓝珠上，将那颗蓝珠啪地击成了齑粉！随后绿珠取代了蓝珠的位置，与红珠一起紧紧地占满了狭小的地洞。

“我赢了。”韩微说。虽然手段有些耍赖，但蓝珠已不复存在，自然是绿珠离红珠更近，从规则上讲并没有错。

“那可以放朕走了吗？”叶流闻冷冷地问。

“等我查看了村民的情况后，就放你走。”

“不行，朕现在就要走！”叶流闻陡然生出怒意，“你若是不相信朕的能力，就不会和朕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好吧。”韩微知道这位卫天子兼北斗星君心高气傲，自己此番已经将他折辱得够了，便退了一步，解开了他身上的禁锢，“你走吧。”

“记得来皇宫给轻云治病。”叶流闻没忘这茬，说完转身走出了小庙，被周进等金鳞卫护持着离开了。

韩微回到九芝村，发现村民们的中毒症状果然大大缓解。她又给他们开了调养温补的药，终于解除了灭村之祸。

面对村民们的千恩万谢，韩微只留下了一句话：“救你们的不是我，是当今卫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