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77章

这一次原本空旷的天阶上颇为热闹：

叶轻云依然在抱头叫着“别杀我，别杀我！”眼泪鼻涕狼狈地糊了一脸，看上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洪旭真君形如槁木，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却依然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我不要做回凡人，不要做回凡人……杀了我，杀了我吧！”

而瀛山仙翁依然口不能言，两只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韩微，用力得几乎要凸出了眼眶。他好不容易想起自己已经出阵，可以使用仙力，暗中运了一阵内息，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不得了了，王仙娥她就是……”

绛云仙子眉头一皱，一个法咒甩过去，再度封住了瀛山仙翁的口：“仙翁丹药吃多了，脑子不清楚，就不要胡说八道了。”随即她一脚一个，将洪旭真君、叶轻云和瀛山仙翁都踹下了天阶，只剩下几声惨叫久久回荡。

“你要灭口？”林匆忽然问。他抱着双臂，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我只是送他们去凡间。”绛云仙子毫无惭愧之色，理直气壮地道，“叶轻云本来就是凡人，洪旭真君如今也是凡人了，难不成还让他们继续赖在天界？”

“那瀛山仙翁呢？”林匆问。

“他和洪旭真君是好朋友，自然要有难同当啊。”绛云仙子面不改色。

“可是你踢瀛山仙翁那一脚，分明是用了暗劲。”林匆轻轻勾了勾嘴角，“他到了凡间，估计也活不长了。说吧，你到底害怕他说出什么？”

“他要说什么吗？我怎么不知道？”绛云仙子满脸无辜。

林匆别过眼，不想看下去。想不到天界第一美人绛云仙子耍起赖来，脸皮比城墙还厚。不过他素来冷心冷面，瀛山仙翁的死活，他还真不关心。

而他关心的，也并不关心他。

虽然服下了洪旭真君的金丹，叶流闻一时还没有醒，韩微一直抱着他坐在天阶上。

林匆捡起天阶上新出现的一个木匣，走到韩微面前：“变天阵的奖励，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你帮我扔了吧。包括其他东西。”韩微道。此刻她已经明白，这些所谓“奖励”，在帮他们破阵的同时，其实也在把他们往魔道上面引，怪不得她每次使用的时候，都会涌起杀戮的兴奋，必须全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大开杀戒。也许帝君的考验，就是看他们如何抵御这双刃剑的诱惑。

“好。”林匆二话不说，将那个木匣使劲一抛，木匣便沿着天阶咕噜噜地往下滚去，不见了踪影。随后，林匆又将龙纹黑剑和能自我复制的甲片如法炮制，全都扔下了天阶。

接下来，天阶上便是一片沉默。韩微默默地抱着叶流闻等他苏醒，林匆径直走到上级天阶去开启新的一阵，同时也是最后一阵，只有绛云仙子踌躇半天，还是走到了韩微面前。

“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绛云仙子问。毕竟若非她的出卖，韩微不会被铁板钉钉地钉死在“魔女”的罪名上。

“相反，我很感谢你。”韩微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明艳的脸，“你给我服下的，是谁的金丹？”到了这个时候，她再愚蠢也明白了绛云仙子的用意，若非事先服下了仙人的金丹，她早已在龙纹黑剑一剑穿心之际魂飞魄散。所以绛云仙子才那么笃定，就算叶流闻不以命换命，她也不会真正死去。

“我丈夫的。”绛云仙子脸上掠过一丝温柔的悲伤，“他陨落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了这颗金丹。”

“可你为什么把它给了我？”韩微惊讶地问。

“因为，你也是对我很重要的人。”绛云仙子眼神中蕴含着旁人无法读懂的悲哀和坚持，“小微，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你好好的。”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是金丹，为什么我服下之后，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使用内息？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真的相信它是毒药。”韩微追问。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最好。”绛云仙子有些焦急地看着韩微，“小微，看在我把亡夫留下的金丹都给你的份上，答应我，最后一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管叶流闻了。有些后果，不是你能够承担的。”

“我记得你说过很多次，我在九重阵中会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韩微倔强地道，“你看，刚才我已经亲身经历了你的背叛和叶流闻的冤杀，连这样的伤痛我都扛过来了，我相信自己能够承担一切后果。”

“不，这些并不是最可怕的！”绛云仙子叫道，“小微，你毕竟还是经历得太少了！”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最可怕的？”韩微坐在天阶上，仰着脸看着绛云仙子。她的脸上还带着变天阵中溅上的血，如同一朵经历过暴风雨的素白山茶，落在绛云仙子眼中，是难以言说的惋惜和心痛。

“被抛弃，被背叛，被冤枉，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绛云仙子喃喃地说，“最可怕的是发现所做的一切与自己坚持的原则背道而驰，是对自己的否定，是信仰的崩塌。小微，但愿你永远不会体会到这一点。”

说完这句话，绛云仙子的眼中已经落下泪来。

“我不明白。”韩微迷茫地看着她。

“我也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绛云仙子说着，离开韩微登上了天阶。

韩微低下头，注视着叶流闻紧闭的眼睛。他的心跳已经渐趋平缓，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温热，他很快就要醒来了。

如潮翻涌的思绪中，韩微无法探究绛云仙子话中的深意，甚至她连她真正的用意都无法揣测。此刻韩微全部的心思，依旧沉浸在叶流闻带给她的冲击中。

应该说，是北斗星君带给她的冲击。

当叶流闻将龙纹黑剑塞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刺入他的胸膛时，他不仅使用了以命换命的咒术，还将他过往的记忆也一并注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见他行走在天界，虽然众仙当面礼数有加，背后却在议论他身上死气太重，接触会有损修为；

她看见他烦闷之下来到凡间，结识了大侠洪旭，与他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并结拜为异姓兄弟。然而一次临阵对敌之时，洪旭的剑却从后面贯穿了他的后心……

她看见他再度下凡，在与世隔绝的瀛山遇见了仙风道骨的隐士。他与那老者一起品茶炼丹，弹琴下棋，自以为找到了知音。然而就在一次饮茶之际，他倒在老隐士的毒茶下，许是害怕他始终圆睁的眼睛，老态龙钟的隐士竟端起瑶琴，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他下凡成为人间帝王，微服私访时钱袋被偷，幸得一个女子收留。他送来凤冠霞帔，摆出十里红妆，娶那个女子为皇后。然而就在新婚之夜，她将带毒的簪子插入他的咽喉……

她看不下去了，他一遍遍地下凡，想要寻找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朋友也好，爱人也行，然而一旦他的身份为人所知，他所等来的几乎是同样的结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吗？”他在她的脑海里苦笑，“世人飞升的途径有九种，公开传说的有天生派、修行派、屈死派、功业派、服食派、无情派、双修派、闯关派八种，对于第九种，知之者甚少，因为最后一种，被我刻意抹除了记载——

“那第九种就是，弑神派。

“神乃天地之灵，非从凡人飞升的仙灵可比。哪怕在游戏中击败神灵，凡人都可以分享神的灵气，何况弑神这种极端手段呢？凡人弑神，神固然不会真正死去，却会被凡人夺取部分神魄，不得不假死以恢复。有了神魄，凡人便可飞升成仙，故无人可以抵挡这种诱惑。千万年来我因为司掌死亡的缘故，被天界和凡界厌恶，可越是被厌恶，我就越是固执地要告诉别人我的真实身份，这是对他们的考验，也是给我自己设下的赌局，可惜每一次，我都会赌输。

“通过杀我而成仙的人刻意隐瞒他们真实的飞升原因，却对我更加忌惮，他们积极散播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并想方设法要让我彻底死去，永绝后患。这样的日子无休无止，神的生命对我而言只是痛苦的负担。所以小微，我现在心甘情愿将所有的神魄都给你，让你起死回生，重升天界。但愿你永远记恨我，不要再让我复活，永恒的死亡对于死神而言，才是最平静的归宿……”

“流闻，流闻……”韩微紧紧地将脸贴在叶流闻的脸颊上，泪水浸入了他的衣领，“幸亏这只是一个阵法，幸亏你并没有真正把神魄给我，幸亏此刻你还不是真正的北斗星君……如今有我在，那些痛苦的回忆将永远只是回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似乎是被她的表白唤醒，叶流闻的头动了动，随即轻轻侧过来，在韩微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谢谢你，小微，”他喃喃地道，“当我发现方才只是一个阵法时，我是多么庆幸……”

“还有最后一阵。”韩微轻轻笑起来，“天界最大的几个敌人已经被我们铲除，等你回到天界，会发现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

“可恨每次我在阵中都无法保持记忆。”叶流闻忽然伸出手，发下了一个誓愿，“下一阵中，我再也不会伤害你。否则，就让我永远无法破阵。”

“只要能一直在一起，生活在阵法中也不错的。”韩微笑着拉他站起来，两个人再度情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还有最后一阵，曙光在望，可他们都知道，黎明之前，才是最黑暗的时候。

他们能闯过这片黑暗吗？

“什么，我不能进阵？”高大的门楼下，绛云仙子怒视着林匆，“杀叶流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钧天阵作为九重阵的压轴，会重现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交集。别说是你，连我这个阵主都只能在阵外静观其变。”林匆冷冷地看着焦急的绛云仙子，“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动手，直接杀了叶流闻。”

“杀不了的，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小微。”看着林匆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绛云仙子讥笑了一下，“没想到小微这么强吧？你在天界养尊处优的四百年中，她可是在凡间刻苦修炼了四百年。如今天界除了帝君，估计没人是她的对手。”

“那她为何，这么晚才飞升？”林匆哑声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瀛山仙翁最后那疯狂的指责，虽然不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却已让林匆的脸色蓦地苍白如纸。

“既然无法进阵，那我们不如走吧。”绛云仙子忽然道。

“去哪里？”看着韩微和叶流闻携手走进那座写着“钧天阵”三个大字的门楼，林匆疑惑地问。

“去找帝君和其他仙人，为魔君现世做准备。”绛云仙子说完，长叹一声，飞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