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79章

紧赶慢赶，韩微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朔方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城外密密麻麻的北燕军帐。相比起来，小小的朔方城就如同连天海涛中一方小小的礁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巨浪吞没。

由于路上消耗了太多灵力，等到落在城中时，韩微已经累得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幸好，此刻的朔方城尚未被北燕军队攻破。城头飘扬的还是“齐”字旗号，城墙上依然有士兵在巡逻。只是城中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还有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偶尔见到几个百姓，都瘦骨嶙峋面无人色，看来被北燕围困了几个月，朔方城的百姓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能支持他们撑下去的，是等待援军的信念。可若是他们知道援军永不会来，朔方城已经成了齐都临淄的弃子，他们应该会立刻崩溃了吧？

韩微心中发苦，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带来瘟疫的瘟神。可是送坏消息虽然让人厌恶，真相却迟早得让他们知道。

不敢多看城中军民悲怆的眼睛，韩微匆匆往城守府而去。此刻卫王叶流闻作为朔方城的最高统帅，就住在城守府中。

出乎韩微意料，城守府的人通报过后，就轻易就放她进去见卫王殿下。毕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孤城之中，城外来客无论善恶，总会给人带来一点新的希望。

走进城守府，韩微在待客的花厅里见到了叶流闻。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缎棉袍，肩上披着貂毛大氅，让韩微蓦地意识到此刻正是冬天。只是她修炼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寒暑，此刻看到叶流闻，她才体会到一丝久违的寒意，从心底散发的寒意。

眼前的叶流闻，清瘦而挺拔，憔悴而坚毅，如同一枝料峭寒冬中的梅树。以前韩微一直欣赏的是大雪中青翠如故的苍松，如今却觉得，这种硬扛起所有风雪的荏弱才更让人敬佩，和心痛。

“请问姑娘带来了什么消息？”见韩微只是怔怔地打量自己，叶流闻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微微的喘咳，韩微不用诊脉就知道，他这是操劳过度又染上风寒的缘故。

“殿下病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韩微问。

“如今哪里有药？殿下今天和大伙儿一样，只喝了一碗稀粥。”一个副将没好气地堵了韩微一句。

“赵斌！”叶流闻呵斥了一声，那副将就忿忿地低下了头。

“姑娘若有什么消息，咳咳，请尽快告知。”叶流闻用衣袖遮住口，用力压抑着咳嗽的声音。

“好。”韩微点了点头，“请殿下屏退左右。”

“殿下？”赵斌猛地抬头，不满地唤了一声。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若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是刺客怎么办？

“无妨，本王相信她。”叶流闻挥了挥手，让厅中其余人都退下了。

“说吧，是不是不会有援兵了？”还不等韩微开口，叶流闻已经抢先问道。

韩微一愣：“你都知道了？”

“猜到的。”叶流闻沉默了一下，“谢谢你来证实。”

“那你有什么打算？”韩微问。

“我自有办法，不劳姑娘费心。”叶流闻沉默了一会，忽然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韩微心如刀割。她蓦地跨上一步，袖子一挥，已经从叶流闻旁边的火盆里托起一片烧残的纸灰，在眼前平平展开。虽然已被焚烧，但残余的墨迹依然可以辨认出几个字：卫王出降，否则……屠城。

“你要……投降？”韩微看着叶流闻空寂的表情，如被冰雪浇了一头。

“不过，也好。”等不到叶流闻的回答，韩微又点了点头，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对于修炼之人而言，天下分分合合，朝代更迭，忠心故国对她没有多大的意义，反倒是保住叶流闻的性命最重要。

“是，以我一人，换全城军民存活，划算。”叶流闻的目光很平静。

“不！”随着一声大喝，花厅的门砰地一声倒地，扑进来一叠人，都是方才围绕在叶流闻身边的朔方军将领。为首的赵斌长相威武，此刻却如同孩子一般哭道，“殿下，谁都可以投降，可是你不能……”

“你们居然偷听本王说话？”叶流闻大怒，“来人，都拖出去打四十军棍！”

“殿下，殿下！你打死末将，末将也不能让你出城投降！”赵斌趴在地上，耍赖一般抱住叶流闻的腿，“这些年你用计杀了北燕诸多兵马，就连他们的两个皇子都死在你的阵法中。你若是束手就擒，他们必定会对你百般折辱，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可是如今，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朔方城还有三万军民，我不能看着他们白白送死。”叶流闻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中的悲伤渐渐被绝望取代。

“去吧。”听众人只是哭泣，叶流闻叹息了一声，“希望明早北燕能信守承诺，放你们离开。”

韩微站在一旁，眼看着众人哭够了，最终束手无策地离开。叶流闻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胀痛的额头，这才想起她，转头道：“多谢姑娘传信，你也想办法逃生去吧。”

“我叫韩微，是一个修仙者。”韩微到这个时候，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可以带你逃离朔方。”

“真的吗？”叶流闻眼睛一亮，“那韩仙师有没有办法救下朔方城的军民？”

“对不起。我道行不够，只能救你一人出城。”韩微歉然地摇摇头，别说她现在因为长途飞行精疲力尽，就算在九重阵中灵力全盛之时，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付北燕多达二十万的军队。

“哦。”叶流闻眼里的光芒熄灭了，苦笑了一下，“那多谢仙师了。”

“你不走？”韩微眉毛一挑，心里琢磨着找个机会把他打晕，先拖出城去再说。

“北燕派出这么多兵马，目标并不是朔方城，而是我。”叶流闻道，“因为我镇守朔方，吸引了北燕的主力，我朝武威军才可以乘虚而入，攻下了北燕重镇云州。那里地势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我大齐与北燕的攻守之势彻底扭转，大齐先皇们的遗志也终于实现了。”

“所以，用我和朔方城去换云州，是很划算的。这就是没有援军的原因。”叶流闻微笑道。

“请你能不能不要再用‘划算’两个字？”韩微忍无可忍地怒道，“你不是物品，不能这样衡量自己的价值！”

“对于大齐而言，我就是一颗棋子。当初父皇一直故意宠爱我，就是为了今天。否则北燕的主力军怎么会被我吸引过来呢？”叶流闻回答。

韩微一噎，没有想到传说中齐国皇帝宠爱卫王甚至要为他废长立幼，真相却截然不同。对于叶流闻而言，这种“宠爱”比无爱更难受吧。

“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那么难过。”见韩微为自己红了眼圈，叶流闻的口气却很平静，“我猜得到父皇的心思，如果我在城中自尽殉国，是最好的结局，他还可以继续扮演痛失爱子的父亲，给予我最大的哀荣，并用我的死激励齐国将士。但是朔方城里这些人，他们对我那么好，我不能拖他们陪葬。就算我要死，也要等他们都安全以后。”

“谁说你一定会死？我能救你的！”韩微拔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你救不了他们。如果我自己逃了，余生就会背负三万条人命。那太重了，我背不起。”叶流闻的声音低涩下去，“求你，不要让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