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80章

第二天一早，飘扬在朔方城墙上的“齐“字旗缓缓降下，紧闭了半年多的城门也缓缓打开。

北燕军已经知道了齐国卫王投降的消息，便只在城门外列开阵势。燕军主帅蒋凡乘坐着高头大马，志得意满地等待着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韩微再一次试了试体内的灵力，恢复得还是不够，她无法保证自己能带着叶流闻从二十万大军的包围中逃走。哪怕她勉强带着他御松枝起飞，估计飞到半空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不能一击必中，她就只能隐忍不发。

只是这次忍得实在太辛苦了。

按照传统，投降之人必须素衣面缚，也就是脱去外衫，反绑双手，以示归顺。因此虽然时值寒冬，叶流闻还是脱去了自己的棉袍，只穿一件素白单衣，将双手背到身后命人绑上。

看见他在寒风中颤抖着肩头轻咳，韩微再也忍不下去，伸手抵住了他的后心，将温热的内力缓缓输了进去。

“多谢韩仙师。”叶流闻虽然舒服了许多，但此刻已到城门口，他不愿北燕人看出端倪，只能紧走几步远离韩微，独自朝着前方黑压压的北燕大军走去。

“答应我，不要死。我一定会救你的。”韩微对着他的背影祈求。

“我尽量。”叶流闻顿了顿，声音低哑，“但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我答应。”韩微压抑着哽咽道。

“如果我实在撑不住，拜托你杀了我。”说完，也不等韩微回答，叶流闻大步迈出了城门。

朔方城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哭声。

韩微忍着眼泪，看着叶流闻一个人孤独地迎着北风，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燕帅蒋凡面前，屈膝跪倒，将额头贴到地面，以一个十分屈辱的姿势道：“叶流闻向蒋帅请降。望蒋帅信守承诺，放朔方城军民离去。”

蒋凡坐在高头大马上，玩味地俯瞰着敌国卫王卑微的姿势，半晌没有答话，显然是存心要多享受享受这胜利的时刻。而他身后的北燕士兵们，也对着叶流闻指指点点，发出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讥笑声。

这一下，朔方军副将赵斌忍不住了。他虎目圆睁，对着蒋凡大叫道：“你们到底是来受降的，还是来折辱人的？”

“看来，你们并非是诚心归顺。”蒋凡等的就是这种反应，当即慢悠悠地笑道，“放朔方城的百姓走没有问题，但殿下这些手下，本帅可不敢放虎归山呢。”

“那你待怎样？”叶流闻抬头，冷冷地看着蒋凡问。

“既然答应了殿下，本帅自然不会杀他们。就让他们随军伺候殿下吧，免得殿下出什么意外。”蒋凡笑道。他话说得圆滑，但叶流闻却明白他的用意——他们怕自己自尽，所以要扣押自己的属下以作辖制。

“正好我等也愿追随殿下！”赵斌和十几个朔方军将领一起走了出来，放弃了逃生的选择。面对叶流闻嗔怪的眼光，赵斌强笑了一下：“殿下别怪我们不听军令。我们若是丢下殿下逃生，这后半辈子也没脸见人了。下辈子，我们还做殿下的下属！”

“下辈子，我们还做殿下的下属！”众将领齐声应和，一个个铁打的汉子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都带走！”蒋凡扬了扬下巴，北燕士兵围拢过来，将叶流闻和赵斌等人押进囚车，朝着北方而去。

韩微也混杂在出城的百姓队伍中，小心地跟了上去。

顶着北风而行，韩微的修仙体质虽不惧冷热，却也感觉得到朔风吹在脸上的凛冽。她无法想象，叶流闻原本就病着，此刻身着单衣被困在囚车里，究竟要怎么熬过这迢迢路途。

路上韩微遇见了一个出来采药的药农，便将身上唯一的一吊钱给他，换了他的背篓和药锄。然后她拿起药锄，背上背篓，装作一个采药人，故意走到了叶流闻的囚车附近。

因为叶流闻身份贵重，蒋凡亲自带兵押送。那些押送士兵见半路插进来一个采药女子，想要驱赶，韩微却故意指着叶流闻对蒋凡道：“将军，那个人快死了。若是你们肯给我钱，我可以救他。”

押送的士兵们早已察觉叶流闻奄奄一息，只是懒得去管而已。蒋凡却不敢让叶流闻死在这里，被韩微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停车，让这个药女去给他看看。”

“劳烦将军给他一件厚衣，一碗热汤，再解了他的绑缚。否则这么冷的天，任谁也扛不住。”韩微假装看在一小块碎银子的份上，摸了摸叶流闻的脉，又从背篓里取了几种草药，让士兵去煎成汤剂。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已偷偷给叶流闻又输入了一些灵力。

叶流闻看见她，感激地笑了笑，却没能说什么。

韩微在他的手心里默默地写下了“半夜”两个字。

天黑的时候，北燕军就地宿营，一众俘虏也被从囚车里放了出来，躺在地上休息。韩微瞅准机会，放了一把火，然后趁乱割断了朔方军将领手上的绳索。可惜她没有找到叶流闻，听说是蒋凡为了劝叶流闻真心归顺，将他“请”到了自己的帅帐内。

赵斌等人都是武将，得到自由后很快打翻了看守的士兵，夺得了武器。他们想去救叶流闻，却被韩微拦住：“只要你们逃走了，殿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到齐国，澄清他的冤屈，证明他绝不是叛徒！”说着她袍袖一挥，刮起一阵风沙，迷乱了前来搜捕的北燕士兵。赵斌等人见她如此本事，只能千恩万谢地逃生去了。

趁乱回到北燕军中，韩微松枝挥出，一路扫倒拦路的士兵，直杀到重兵把守的帅帐前。然而她蓦地动作一滞，却是叶流闻的脖子上架着刀剑，被蒋凡亲自押着走出了帐篷。

“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本事。”蒋凡看着韩微冷笑，“不过告诫你一句，但凡你今后轻举妄动，本帅立刻砍了他的人头！有本事，就比比我们谁的刀快？”

韩微停下了脚步。蒋凡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她还真没有把握毫发无损地将叶流闻从他手中救出。若是在九重阵外，她还可以使出自己凝固时间的绝招“天荒地老”，然而阵内她的灵力截然不同，只能硬打硬碰，这一招再也无法使出。

“韩仙师，你走吧，不用管我了。”叶流闻轻轻地笑了笑，“我目前并无性命之忧。”

“好，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赵斌他们会澄清事实真相，断不会让你背负叛国投敌的恶名。”韩微说着，深深地凝望着他，终于踏上松枝，御风而去。

“韩仙师……”叶流闻看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喉咙蓦地哽咽了。他料不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竟会将他的心思看得这么通透，她救了他最关心的属下，甚至连他在世人眼中的虚名都考虑到，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从今天起，卫王身边十二个时辰都必须有百人看守。若有意外，全部杀无赦！”蒋凡经此惊吓，顿时命人将叶流闻身边围得铁桶一般。赵斌等人跑了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只有最得东齐皇帝宠爱的卫王殿下，才是北燕重要的筹码。

叶流闻没有说话，沉默地再次走入囚车之中。为了混淆视听，以防韩微再次劫囚，蒋凡命人用黑布将叶流闻的囚车罩了起来，而原本装着赵斌等人的囚车虽然已经空置，也用黑布罩上，这样十几辆一模一样的囚车走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叶流闻究竟在何处。

蒋凡这一招用得巧妙，不仅韩微投鼠忌器，就连叶流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往何处而去。于是一路平安无事，几天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等到蒙在囚车上的黑布终于掀开时，叶流闻蓦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久违的阳光还是刺入了他的眼缝，让他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殿下别伤感了，现在可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蒋凡在一旁冷嘲热讽地道。

“你要我做什么？”叶流闻用袖子遮挡着日光，声音却很冷淡。

“殿下先看看，你现在在哪里？”蒋凡故意问。

叶流闻心中一惊，顾不得日光刺痛，用力睁开眼睛，却看见前面明晃晃地伫立着一座高大的城墙，背靠着一扇巍峨的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门上银钩铁划写着两个字：云州。

居然是云州！父皇用他作为诱饵吸引北燕主力，然后派武威军奇袭夺下的云州！舍弃了朔方城和朔方军十万军民的性命才夺下的云州！

叶流闻的泪水再度滚落，再次闭上了被日光刺痛的双眼。

“殿下别伤感了，只要你说服云州守将投诚我大燕，大燕论功行赏，绝不会亏待你的。说不定日后还会派兵护送你回东齐，保你登上齐国皇帝之位。”蒋凡抛出了诱人的筹码。

“然后让大齐做你们燕国的附庸吗？”叶流闻冷冷地问。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殿下能把握的最好机会。”蒋凡仍在规劝，“难道殿下看不出来，东齐早已把你抛弃了，什么父子亲情，什么君臣大义，他们对你不仁不义，你又何必愚忠愚孝呢？”

“朔方城破之时，你已经知道我绝非真心归降，又何必在此白费口舌？”叶流闻看了看囚车四周密实的木栏，轻蔑一笑，“我若是愿意欺骗你，至少这一路的待遇也不会如此吧？”

“那殿下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蒋凡以前就曾经劝降过，早已知道叶流闻心志如铁，如今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他原本就没指望叶流闻会劝降云州，早做了别的打算，当下命人打开囚车，将叶流闻拖了出来。

燕军早已准备好一个十字形的木架，高高地树立在马车上。这样当蒋凡命人将叶流闻双臂牢牢地绑在上面时，叶流闻就成了整个北燕军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足够让云州城头的齐军看得一清二楚。

蒋凡找了军中嗓门最大的几个士兵，朝着云州城头喊话：“看清楚，这是你们齐国皇帝最宠爱的卫王叶流闻！如果你们不立刻撤出云州，我们就在阵前砍了他的头来祭旗！”喊话完毕，北燕的士兵们顿时欢声雷动。抓住了齐国皇帝的软肋，不论齐军降与不降，对齐军都是重大的打击，而北燕士兵却是军心大振，势必一举夺回云州。

这是叶流闻对于北燕最后的作用，也是燕军被叶流闻诓骗丢了云州的报复。

果然，看见被高高绑在木架上的叶流闻，城楼上的齐国士兵顿时慌了神，急忙派人去禀告主将。

过了一会儿，全身披挂的主将果然走上了城楼，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居然还有几个朔方军的将领，为首的正是缠着绷带的赵斌！原来赵斌等人被韩微救出后，就近跑到了云州，向武威军求救兵去救叶流闻。只是救兵还没到手，叶流闻倒是被北燕给送来了。

“秦帅，没错，那真的是卫王殿下！”见到叶流闻，朔方军的旧部们都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求秦帅想个办法，一定要救救卫王殿下！”

“秦帅，请让末将带一队人马出城，去将卫王殿下抢回来！”赵斌更是单膝跪地，郑重请命。

见武威军主帅只是皱眉不语，赵斌急了：“秦帅战又不战，撤又不撤，难道是要看着卫王殿下死吗？”

看着朔方军旧部须发贲张的模样，秦帅目光深沉，忽然朝着身边一个亲随道：“请旨！”

“是。”那亲随答应一声，转身下城楼去了。

“请旨，请什么旨？”赵斌等人都呆住了。

“自然是陛下之旨！对于今天，陛下早已有了安排。”秦帅回答。

就在他们站在城楼交谈之际，北燕军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蒋凡心知不给点颜色齐军不会就范，当即命人取了一条鞭子，嗖地一下狠狠抽在叶流闻身上：“说，让云州守军投降，否则就一鞭一鞭活活打死你！”

然而叶流闻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并不开口。其实他很想大声叫喊，让齐军杀死自己成全自己的名声，只是话刚要出口，就想起那个叫韩微的修道少女叮嘱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模样。她看着他的目光那么悲伤那么殷切，就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百年千年，如果他就这么放弃，她该会有多伤心失望？

这个世上，还盼他活着的，大概只有她了。叶流闻使劲回想着韩微的一言一行，仿佛只有这点希望，可以缓解他身上撕心裂肺的痛楚。

鞭声清脆，传到云州城楼上让赵斌等人心如刀割。耳听鞭声一下又一下不知抽了多少，而秦帅仍旧面沉似水毫无所动，赵斌忍不住叫道：“秦帅，难道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哪怕秦帅出一声，让他们暂时停手也好啊！卫王殿下身子不好，万一……末将求你了！”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能噗通跪倒，砰砰地磕头。而其余朔方将领也纷纷跪倒在地，磕头流血。

“我若因卫王而显露软弱之态，就会动摇整个云州的军心，我就是齐国的罪人！”秦帅阴沉地回答。

“可是卫王殿下若是有三长两短，陛下也一定会治你的罪！”赵斌怒道。

“是吗？”秦帅冷冷一笑，不再答言。

“大帅，密旨来了！”去取密旨的亲随去而复返，噔噔噔地疾步跑上城楼，跪地将一个明黄的卷轴双手呈上。

秦帅接过卷轴，双手展开，对着城内的齐军，也对着城下的燕军大声°道：“陛下密旨：卫王叶流闻，朕之爱子也，舐犊之情，实难割舍。然朕亦为天下之主，天下兴亡，重于私情，朕岂能怜一子而负天下乎？若卫王陷于敌手，特赐自尽，若苟且偷生，则我齐军将士共杀之，以昭我大齐不与燕酋共存之决心！钦此！”

这道圣旨一读，整个云州城楼上都如死一般寂静，只有抽打叶流闻的鞭声，还在一声声清晰地传上来。

“来人，放箭，杀北燕酋虏，助卫王殉国！”随着秦帅一声令下，弓箭手们迅速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张弓搭箭，对准了叶流闻。

“原来皇帝是早就谋划好的，要拿卫王，拿我们整个朔方军做牺牲！那我们在朔方城的苦苦坚守又算什么？”赵斌猛地跳起来，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目眦欲裂扑向秦帅，“老子不服！看你们谁敢杀卫王殿下！”

“抗旨者，杀无赦！”随着秦帅一声冷冰冰的话语，他身边的亲随们一拥而上，顿时制服了身有重伤的赵斌。随即秦帅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赵斌的人头，手一挥将人头从城楼上直扔了下去！那人头坠落的过程中犹自怒目圆睁，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死在自己人手中。

“赵将军！”一直没有出声的叶流闻猛地大叫一声，蓦地喷出一口鲜血。就算方才亲耳听到父皇下旨让他死，他也不曾有现在这样痛彻心扉。

“再有阻挠者，同赵斌一个下场！”秦帅早就看这群朔方军败将不顺眼，当即大声下令。武威军士兵一拥而上，顿时将几个叶流闻的旧部都押了下去。

“放箭！”掣肘之人全部铲除，秦帅向弓箭手下令。

“防护！”那边蒋凡也看出端倪，顿时下令士兵摆出防守阵势，纷纷用盾牌护住自身，形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

整个战场上，只有叶流闻一个人无遮无挡，迎面正对飞蝗般直扑而下的箭雨。他闭上眼睛，将冲到眼眶的泪水用力咽下，心里默默地说道：韩仙师，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他瞑目待死的时候，一个身影蓦地从天边疾驰而来。她仿佛一只点水的蜻蜓，轻巧地在北燕军的盾牌上一掠而过，眨眼间就冲到了叶流闻身前。

只有在此刻，围在叶流闻身边的北燕士兵才无法顾得上对叶流闻下手。韩微为了这一刻的时间差，已经蓄势待发很久了。

松枝一拂，绑住叶流闻的绳索应声而断，而飞到叶流闻身前的箭矢，也被韩微身上散发的气劲震飞。几乎是同一时刻，韩微一把将叶流闻圈在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腰将他拉上了自己的松枝，两个人随即腾空而起，朝着天边飞去。

“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蒋凡没料到韩微众目睽睽之下将叶流闻救走，恼羞成怒地叫道。

成千上万的箭矢朝着天边两个人影追去，有燕军射的，也有齐军射的。然而韩微飞得太快了，那些箭纷纷从他们身后力竭掉落。很快，天上飞行的两个人影就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