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82章

随着这个“是”字出口，一切都变了。

若水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他冲着神庙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声道：“谁方才吃过君上给的松子的，都随我出去，消灭北燕军，一个不留！”

“等等，你叫谁‘君上’？”韩微大惊，刚想拉住若水追问，若水早已朝她一拱手，一把拉开神庙的大门，第一个冲了出去。

紧跟着他蜂拥而出的，除了神庙内的弟子们，还有无数避难的男女老少。甚至连严大娘和她的儿子，都眼中闪着异常的亮光，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严大娘，你不能去……”韩微想要拉住老妇人，严大娘却大义凛然地道，“为君上赴死，是我们的责任！”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先前俱都一副瑟缩畏惧之色，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英勇无畏了？

韩微呆呆的望着他们，预感到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发生了。可那事情究竟是什么，她完全不敢想象。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重新关上了神庙的门，于是她的耳中，只剩下了隔着庙墙传来的呼喝惨叫之声。

惨叫的都是北燕士兵。他们似乎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扑倒，哪怕竭力挣扎，也不断被撕咬，被吞噬，只能发出临死时惊恐而绝望的叫喊。

韩微浑身发抖，后退了一步。

“仙师，这是怎么了？”神庙内现在只有寥寥可数的十来个百姓，都是方才没有食用松子的。他们恐惧地聚集在叶流闻身边，求救般望着韩微。

“我……我也不知道……”韩微也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哪怕前一阵要被叶流闻亲手处死，她也没有这么恐惧过。她脚步踉跄地奔到叶流闻身边，紧紧地靠着他，仿佛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倚靠。

“没事的，别害怕。”叶流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凉，也没有什么力度，却让韩微渐渐镇定下来——这只是一个考验人心的阵法，她一定能熬过去的！

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叶流闻平安无事，就一切都可以补救。

她握着叶流闻的手坐在地上，在寂静的神庙中等待着。韩微感觉得到叶流闻的身子时不时有隐忍的抽搐，显然极为不适，但她心烦意乱之下，甚至无法用内息帮他疗伤。

叶流闻勉力靠墙坐着，终于再也撑不住，又是几口血直呕出来，斜斜滑了下去。韩微赶紧去扶他，却听他极低地说出几个字：“小心若水……”

“是若水伤了你？”韩微脑子里忽然闪过若水给叶流闻服下的药，“难道，是他给你下毒了？可他为什么要害你？”

叶流闻此刻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握了握韩微的手，摇了摇头。

眼看他眼中光亮慢慢黯淡下去，韩微情急之下，只能将灵力再度输入他的体内。由于太过匆忙，气息紊乱，她只觉肺腑间一阵剧痛，显然是受了内伤，然而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只能想方设法先保住叶流闻的性命。

“君上不必慌张，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忽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与此同时，神庙内残存的百姓们骤然发出一阵惊恐至极的尖叫。

韩微蓦地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若水的脸。

可那已经不是先前仙风道骨的若水道长了。

他的眼睛变红，嘴唇裂开，白森森的尖牙呲出嘴唇，而黑色的魔纹，则从他的衣领里蔓延出来，布满了半张面颊。他已经不是人，而是传说中早已被封印的魔族！

而那些被他带出去抵抗北燕军队的弟子和百姓，也同样变得奇形怪状，唯一相似的，是他们锋利的爪甲和身上蔓延的黑色魔纹。他们浑身染满鲜血，牙齿上、指甲上还挂着肉丝，显然方才就是赤手空拳和北燕士兵们搏斗。

“回禀君上，我们已经按照君上的吩咐，将包围神庙的北燕军全部消灭，一个不留。”若水轻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边的鲜血，露出一个餍足的神色，“今日多谢君上解了我们的禁令，这才能吃……杀个痛快。”

“你叫谁君上？”韩微拔高声调，厉声反驳，“我不是你们的君上！”

“不，您就是我们的君上。”若水毕恭毕敬地道，“当然，在外界口中，他们会称呼您为魔君。”

“胡说！”韩微大怒，“这不过是一个阵法而已，你们都是阵中的幻影，你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如果君上心中真的不相信我的说辞，又何必如此慌张呢？”若水沉稳地笑了笑，“瞧，魔君的灵魄一直栖息在您的体内，如今他就要苏醒了。”

“胡说，我是仙，若真有魔君现世，我就杀了他！”韩微竭力反驳。

“九重阵可以把人渡成仙，自然可以把仙堕成魔。”若水仍是慢条斯理地道，“否则，我何必费尽苦心进到这钧天阵中来迎接君上呢？”

钧天阵！若水居然知道这一阵的名字，那绝不可能是阵中的幻象了！韩微压制住自己惊慌的心绪，努力镇静地问：“你说我是魔君，有什么证据？”

“有啊，有很多呢。”若水招了招手，一个魔兵顿时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包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在韩微面前。

那些东西，韩微都认得：一柄龙纹黑剑，一块甲片，还有一个尚未开启的小木匣。都是九重阵给予的奖励，也是她让林匆从天阶上扔下去的东西。

可是这些，怎么到了若水手中，还被他带进钧天阵来了？

“这些都是前代魔君的遗物。前代魔君被天界帝君沧溟杀害后，遗体被天界焚烧，只剩下他的佩剑、甲片，还有……”若水忽然抬头看着韩微，“还有他的一缕头发，一片指甲，和一只眼球。那些东西，此刻就在君上身上，与君上融为一体。这些证据，难道还不够吗？”

恍如晴天一个霹雳，韩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那缕古怪的头发，看了看右手食指上那枚黑红的指甲，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她记起来了，在前面的变天阵中，当她手握龙纹黑剑，身披战甲保卫太庙里的叶流闻时，她的头发和指甲都变成了诡异的模样，而她的眼睛，也成了可怖的鲜红色。正因为那次变身，她被叶流闻和所有人认为是魔女，那黑剑上散发的黑雾，还将许多百姓腐蚀得只剩下了白骨！

如此看来，变天阵中所有人都指认她为魔女，根本就没有冤枉她？！

“前代魔君留下的遗物，自然只有新任魔君才配使用，所以这些东西，旁人哪怕触碰一下，都会遭受剧烈的痛苦。”若水生怕韩微不肯信，又指着身后奇形怪状的众魔道，“还有这些人原本都是普通百姓，正是因为服用了君上所赐的松仁才变成了魔族。因为九重阵压制仙力，君上所能使用的一切法力，其实都是被一件件魔君遗物催生出的魔力啊。”

随着若水一句又一句抛出的证据，韩微的心也在不断下沉。她知道若水是对的，她根本无法反驳，她甚至知道自己有时候按捺不住心中杀意，从最开始杀死登基大典上的西荣皇帝，到挥剑砍杀强拆屿头镇的士兵，分明是道心失守之兆，只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自己去想。而变天阵中绛云仙子给她服下亡夫的金丹，之所以会暂时抑制住她的魔力，乃是因为金丹乃是至纯仙力凝聚，与魔力根本就是相克的。

这么说起来，绛云仙子其实早已知道了真相，所以她才在觉察韩微魔力苏醒的时候，先是派青木三番四次进阵来杀叶流闻，后面甚至亲自入阵，不惜设计陷害她来阻止九重阵继续运行。因为绛云仙子知道，若是她和叶流闻成功闯过九重阵，北斗星君固然会归位，而魔君也会复活重生！所以当瀛山仙翁认出韩微体内蕴藏的其实是魔气时，绛云仙子封住了他的口，直接将他扔到了下界。

可笑韩微一直在暗中防范叶流闻堕魔，可到头来魔君根本不是叶流闻，而是韩微自己！这多么可笑，又多么荒谬！

“被抛弃，被背叛，被冤枉，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意义的怀疑，对自己的否定，是是非的颠倒，是信仰的崩塌。小微，但愿你永远不会体会到这一点。”绛云仙子的话，言犹在耳，只是如今回想起来，焦急中又增添了悲悯的意味。

这一切其实早有征兆，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敢面对，不敢细想而已。想来她之所以苦修四百年无法飞升，就是因为她的体内有魔君的灵魄，所以天道迟迟不肯承认她而已。

原来如此。韩微蓦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原来，这就是绛云仙子预言的，她在阵中遭遇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她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其实需要除去的，是她自己。

“君上？”见韩微神色变幻，后面竟不知不觉泪盈于睫，若水不由大吃一惊。都到了这一步，怎么这位新任魔君还会如此多愁善感？看来火力不够，还需要他再添加一把柴。

“君上以前刻苦修仙，从未伤害过凡人。但到了九重阵中，你从最开始伤人到后面杀人，最后注定要杀千万人。如今天界已经知道君上的真实身份，再不能容你，无论这钧天阵是否能破，君上马上就要面临天界的追杀。就算为了自保，君上也必须振作起来了！君上，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啊……”

若水正侃侃而谈，不料韩微忽然抬手止住了他：“别说了，退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若水还想再劝说，却想到这是韩微第一句颇有魔君威严的吩咐，当下收敛心神，躬身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韩微蓦地转头，发现是一个魔族按捺不住，扑住一个百姓就要啃咬。而一旁奄奄一息的叶流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捡起韩微扔在地上的龙纹黑剑，刺中了那个魔族的手臂。虽然刺得并不深，但那魔族承受不了龙纹黑剑的煞气，疼得放开百姓，满地翻滚。

韩微一把将力竭倒下的叶流闻扶住，见剩下的十来个百姓被众魔包围，就仿佛狼群环伺中的羊羔，吓得魂不附体，当下命令道：“把这里的百姓都放了。”

若水舔了舔嘴唇，点头称是。幸亏刚才吃了不少北燕士兵，被压制了千年的饥饿感稍稍退却，就算暂时放了这几个百姓也没有什么。

“请你们把他带走，送回临淄。”韩微拦住慌忙出逃的百姓，指了指叶流闻。

叶流闻刺出那一剑后原本虚弱得无法动弹，此刻见有人来搀扶他，竟蓦地挣扎起来：“不，我不走……”

“仙师……，不，魔君……”那几个百姓看叶流闻的模样，只要一搬动只怕立刻就会死去，都犹豫地朝韩微望了过来。

“罢了，你们走吧。”韩微咬了咬牙，还是把叶流闻留了下来。哪怕出去遇不上北燕军队，叶流闻的模样也撑不了一刻钟了。还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更安全些。

仅存的百姓离开，整个帝君庙内，就只剩下了韩微和叶流闻，面对着成百上千的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