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83章

“赶紧解了他的毒，否则我杀了你。”韩微对若水下令。

“就算君上杀我，也恕属下此刻无法从命。”若水难得违抗韩微的命令，“这个叶流闻，实在是君上成魔的关键。他是北斗星君下界，只要君上杀了他，就能获得他的神力……”

“闭嘴！”韩微不想再听，摘下了腰间悬挂的天目镜。她此刻才想起这个宝贝，幸亏还留着最后一次查看破阵线索的机会。

她此刻唯一的希望，是赶紧破阵而出，然后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九重阵设下的噩梦。

她举起了那面小小的铜镜。

镜子里，渐渐显现出了两个人形。韩微立刻就认了出来，一个是叶流闻，一个是自己。她再看仔细一些，忽然手一抖，像被火烙到一般将天目镜扔在了地上！

镜子里的叶流闻，正将那柄龙纹黑剑刺入韩微的心口，而韩微手中的松枝，也戳穿了叶流闻的咽喉！

要破钧天阵，必须他们俩自相残杀！或者，至少有一个人死去！

帝君设置这个九重阵，究竟初衷为何，韩微忽然不寒而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一个为她而设的局。可笑她还自以为是局外人，心心念念要帮北斗星君归位。如今看来，北斗星君归位之日，便是她这个新任魔君毙命之时。

等等……韩微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破阵的代价如此巨大，阵外又有天界诸人守株待兔，虎视眈眈，那她为何要破这个阵呢？她也曾经说过，如果能和叶流闻在一起，哪怕永远生活在阵中也未为不可……韩微似乎看到远处有了一线亮光，赶紧唤了一声：“若水！”

“属下在！”若水赶紧过来见礼。

“既然你尊我为君，那便要听我的命令。”韩微端起君上的架子道，“我命你，立刻解掉叶流闻的毒，否则这个魔君，我宁死也不做！”

“此毒无解，只要钧天阵不破，叶流闻必死无疑。但若破阵后北斗星君归位，自然可以凭借神力清除。”若水说到这里，忽然叹息了一声，“否则君上是不是宁愿永远留在这钧天阵中，逃避阵外的真实世界？”

“是又如何？你敢反对吗？”这个若水居然将她的种种后路都堵死，让韩微恨得直咬牙。她伸手揉了揉越发疼痛的眼角旧伤，不知不觉间，已经颇有魔君的气势。

“君上的命令，属下自然不敢违背。但属下下毒的深意，还是希望君上能够知道。”若水满脸的忠心耿耿。

“你给他下毒，不就是方便我下手杀他，好夺取北斗星君的神力吗？”韩微冷笑道，“这一点，你刚才已经提到了。”

“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作用。”若水道，通红的眼睛如同火焰在燃烧，“因为只有在濒死之际，北斗星君才会唤醒自己真正的记忆。”

“什么叫做‘真正的记忆’？”韩微莫名有些发冷。仿佛一条毒蛇从阴影中爬出来，沿着她的后背嘶嘶地吐着信子。

“君上是不是还没有打开过这个木匣？”若水捧起地上的小木匣，郑重地递到韩微面前，“请君上看看里面是什么。”

“不就是前任魔君的遗物吗？”韩微一咬牙，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里面是一片叶子，枯黄的，干巴巴的细小的叶子。

“这是吐真草，前任魔君的法宝之一。”若水解释道，“只要君上用一点灵力将它贴在北斗星君的额头上，他就不得不说出所有的真相。”看着韩微的眼睛，若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让君上醒悟的真相。”

他躬下身，将木匣高高举起：“君上是时候知道关于您和北斗星君之间的真相了。”

真相，什么真相？难道除了自己下凡辅导北斗星君归位，还有别的真相吗？韩微仿佛被后背盘曲的那条毒蛇咬了一口，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但她无法让自己逃避，终于伸出手，从木匣中取出了那片吐真草。

“流闻。”她转过头，看着一旁的叶流闻，轻声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叶流闻先前一直静静地倚靠在墙边，此刻被韩微这么一问，忽然脸色惨白，挣扎起来：“不……不要……”很显然，在毒药造成的濒死状态中，他已经记起了很多东西。

韩微轻柔地将那片吐真草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虽然只是薄薄一片草叶，对于叶流闻而言却像是重若千钧。他微弱的挣扎失去了力气，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驯顺的羔羊。

“君上，要不由属下来问吧？”见韩微只是怔怔地看着叶流闻，若水毛遂自荐。

韩微此刻脑中乱作一团，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才好，便点了点头。

“那我开始提问了。”若水显然早有准备，“星君，你当初为什么下凡？你下凡真的是历劫吗？”

“不，不是历劫……”叶流闻显然不想回答，却在吐真草的作用下，不得不艰难地吐出真相，“禁苑中有魔君灵魄逃逸，坠入下界，我为了阻止魔君重生，又不愿引起天界动荡，才借口历劫，到了凡间。”

“那你找到魔君的灵魄了吗？新的宿主是谁？”

“找到了……灵魄落在一个姓韩的人家……”叶流闻的声音轻微而清晰，“那个女孩，叫做韩微……”

喀喇一声，韩微捏碎了握在手中的小木匣。木刺扎入了她的掌心，但她却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因为她的心，也如同这个木匣一样，裂成了碎片。

“那找到韩微之后，你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她？”若水追问。

“若是杀掉她，魔君灵魄就会转去下一个宿主身上，所以我要做的是让她带着灵魄，却不至于堕魔。”叶流闻缓缓地道，“她的身上带着魔气，以我的神魄很容易感受到。所以哪怕每次转世的时候我丧失了记忆，依然能够凭借本能认出她。”

“你十次转世都是凡人，就算认出她，又能怎么做？”不得不承认，若水问的每个问题，都问在了韩微的心坎上。

“凡人若是遭受了委屈，感觉怨愤，魔气就会加倍孳生。可若是心态平和，能多多体会到人间的美好，世人的友善，魔气就会被抑制下去。所以我的每一世一旦认出韩微，就会安抚她的伤痛，给予她关爱，在她每次朝堕魔靠近的时候将她拉回来。”叶流闻道，“她的身体就是禁锢魔君灵魄的牢笼，我让她感受人间善良，就是为了让她这个牢笼能更坚固一点……”

“够了，别说了！”韩微蓦地叫了起来，一把将吐真草从叶流闻的额头上摘了下来，远远抛开。她不敢再待在叶流闻身旁，蓦地站起身，疾步穿过正殿走到后殿，砰地关上了殿门。一众魔族不知魔君为何突然发怒，关切地涌到殿门外，翘首而盼，却知趣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韩微才放任自己软弱地跪倒在地上，伸手捂住了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相处这么久，原来叶流闻每一次帮自己，救自己，爱自己，都不过是为了安抚她体内的魔气，好让她这个禁锢魔君灵魄的牢笼更坚固一点。

原来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关爱，所有的誓言都是假的，假的！一旦他破阵归位，重新变成北斗真君，他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成为新任魔君的自己！

虽然拼命让自己不要再回想，可韩微脑海里还是不断冒出叶流闻的一幕幕：他给自己送山茶花，给自己买鲥鱼，在洪旭真君偷袭的时候舍身救下自己……还有更早的年月里，他将自己从洪水围困中救出，行侠仗义铲除威胁自己的贼人，在自己被林匆陷害濒死的时候用体温温暖自己，在渡劫天雷劈下的时候抱着自己躲避……下凡的每一世，如果他们能遇见，他都会不遗余力地给予自己温情，让自己体会这个人世的美好，不至于因为常年的抑郁和愤懑踏入魔道……可惜啊可惜，如果这一切不是预先策划，那该多么美好。

她的身上没有幸运，有的只是阴谋。

可是她现在该怎么做呢？杀了他，就可以夺取他的神力，让自己的魔君之位坐得更稳；不杀他，他已经被唤醒了作为北斗星君的记忆，他也不会放过自己这个魔君。天目镜中两相残杀的局面，真的是无法避免了。

他与她，神与魔，原本就势不两立。以前是他们糊涂，自以为可以斗过命运的安排。如今这场大梦，终究该醒了。

韩微眼前渐渐清明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后殿中供奉着一座神像。那是一个容颜端丽的仙女，手中持着一段松枝，法袍上还绘着松针纹样的装饰。那是紫炁元君。

“元君，求你指点我该怎么做。”虽然知道以自己魔君的身份去向女仙祈祷是很荒谬的事，韩微还是跪在了紫炁元君的神像前，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目。四百年来，她无数次做过同样的动作，而每一次在紫炁元君神像前祈祷之后，她都会觉得心中的疑虑减轻了不少。紫炁元君哪怕真身被钉在伏魔阵中，依然是最眷顾她的神仙。

放空自己的思绪，韩微放任自己的意识随波逐流。她仿佛回到了天界的禁苑，再度看到了紫炁元君躺在伏魔阵中的躯体。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的偶像，而紫炁元君也转过头，朝她笑了笑。

“还记得你修炼时许下的誓愿吗？”紫炁元君问。

“记得。”韩微在心底回答，“度己救人，除魔卫道。”

“那就去做吧。”紫炁元君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韩微还想问点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了急切的敲门声，“君上，君上，叶流闻快死了！”

韩微蓦地睁开眼睛，一把拉开了后殿的门。

“君上，快，再晚就来不及了！”若水焦急地叫着，将前任魔君所用的龙纹黑剑塞进了韩微手中，“趁他活着快杀了他，夺取他的神力……”

下一瞬间，韩微已经一把推开若水，闪电一般冲到了叶流闻的身边。

叶流闻果然已在弥留之际。他安静地躺在地上，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灰色的死气。若非他的眼睛还微微睁开，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已经死了。

韩微刷地抽出了龙纹黑剑，剑尖抵住了叶流闻的心口。感应到魔君的灵魄，黑剑上散发出森森黑气，刺得叶流闻轻轻一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字。

“君上，不要再犹豫了！就算你不杀他，他也要死。此刻钧天阵外已经布下了天界的天罗地网，一旦叶流闻身死阵破，我们都会被天界屠杀殆尽的！”若水在一旁大声喊着。

韩微点了点头。若水说得没错，事到如今，杀掉叶流闻夺取神力自保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可是若水不知道，想要破阵，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她蓦地调转剑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这一次，再没有一颗金丹来帮她抵御伤害。

这是克制魔君灵魄的唯一方法。就和紫炁元君曾经做过的一样。

在众魔族的惊呼声中，韩微微微一笑，倒在了叶流闻的身旁。她原本想要伸手搂住他，手臂抬到一半却又缩回，最终放弃了这个努力。他是神，她是魔，他们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瓜葛了。

“你后悔吗？”冥冥之中，紫炁元君问。

韩微想要摇头，但黑暗已经扣了下来。她只能在心底无声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度己救人，除魔卫道。”

哪怕要除掉的这个魔，是我自己。

韩微停止呼吸的瞬间，神庙的一切都坍塌下来，众魔抱头鼠窜，除了若水，俱都散做烟尘。

钧天阵破了。